順著幼子手指方向望去,數十名平民正圍成半圈,聽一名小吏讀墻上布告。
昨日巳時城破,午時城中就恢復了平靜,晚間也沒聽到啥動靜,今日一早又有這么多平民走出家門,這么的短時間,賊人是如何安定城中人心的?
劉興葛央求了押送自己的賊兵,懷著不解,擠進人群,看到了布告上的內容。
安民告示
一、虹縣光復,刀兵已歇。
帶頭頑抗義軍者縣尉高敬一斃于西城墻,現曉諭諸守城兵勇:
凡棄械歸家者,無論先前有無殺傷義軍,皆不究前賬。今在西市設繳械處,兩日內投兵器者另領糙米半斗,逾期不繳凡查獲者,罰苦役一月。
二、擒殺趁亂劫掠者十二人,首級已懸于四門。
自即日起,軍民但有私相仇殺、誣告奪產等事,可執憑據徑往城隍廟擂“申冤鼓”。石千戶與虹縣耆老會審三案,查實劫掠者,無論軍籍民籍,皆梟首示眾。
三、縣衙刑獄積案俱焚于戰火。
三日后重開衙門時,凡蒙冤者可持狀紙擊鼓。舊案重審不取分文,新案訴訟每狀僅收筆墨錢一文。
四、商鋪字號即日張幡營業。
義軍三月內不征門攤稅、過路稅,鹽糧布帛等軍需采買按市價給付。
特設“公平秤”于東、西兩市,凡強買強賣者,無論軍民一律懲處,皆罰沒貨值三成補償苦主。
五、征募丁壯修繕城防、清淤除穢。
每日每人發錢十二文、粳米一升二合;
修繕城防者加發菜油六錢(可折糧),精通營造之術者酬勞另計。
各坊每日卯時在土地廟前現錢現糧結算,老弱婦孺拾撿瓦礫亦按筐計酬。
六、十月十三午時三刻,西門外磔殺達魯花赤林赤忽都并其黨羽六人。
蒙古色目豪紳家資盡數充公,舉報告發藏匿胡虜浮財者,可得贓值十一之數,知情不報者,以同謀論。
右榜曉諭諸色人等知悉
至正十一年十月初九
看完安民告示,劉興葛暗自心驚。
難怪賊酋擄了自己一家卻不加害,破虹縣后還能嚴格約束士卒不殘害平民,此賊果非常人,所謀甚遠啊!
感嘆歸感嘆,劉興葛很快就釋懷了。
非常人又怎樣?賊匪終究是賊匪,頑抗朝廷,結果早已注定。
再說,自己已經辭官不問政事多年,好不容易脫離賊巢,沒必要再蹚這渾水。
其人自嘲地搖搖頭,離開人群,帶著家人準備出城。
虹縣畢竟才被攻破,又處在官賊交戰第一線,面對隨時都可能到來的官軍反撲,賊軍對出入城的人、貨的檢查還是很嚴格的。
劉興葛出城時雖有賊兵護送,仍要查驗信符。
在此期間,剛好有幾個菜販被賊軍攔在城外,這幾人初時還有些忐忑,待收到足額菜款,瞬間眉開眼笑,留下菜,高高興興地走了。
劉興葛帶著家眷出了城,扭頭就見到城門上懸掛著三顆血糊糊的首級,其中一顆頭戴紅巾者應是賊兵,貌似是個小頭目,他好像還有些印象。
約莫走了半里路,確認后面沒有追兵,賊人真就這樣放了自己一家?劉興葛竟然莫名其妙地有點悵然若失。
回頭望了望虹縣城頭,劉興葛沒來由地生出一個奇怪念頭,便再也無法遏制。
“不走了,回城!老夫要見賊酋!”
……
“你就是石山?”
說來也怪,劉興葛雖然被擄了這么久,但石山對其沒有招降之心,又忙于軍務,從頭至尾都不曾見他一面。
由是,劉興葛還不知道抓自己的賊酋究竟長啥樣,以至于在官衙見到正批改文書,舉止看不出半點匪氣的石山,竟然失聲問了出來。
石山也沒想到二人初次會面,會如此開場,放下毛筆,站起身,有些好笑地道:
“腦袋別褲腰帶上的反賊,有什么好冒名頂替的?”
劉興葛是靈璧縣聞人,打探到他的基本信息并不難,此人至順元年進士及第,做官時間雖然不長,政聲卻不錯,聽說做了不少實事。
石山對效力大元朝廷的讀書人沒什么好感,但這個時代想成大事,卻不得不借助這些人的力量,見劉興葛的態度還算好,便試探道:
“劉夫子去而復返,莫非是看清了天下大勢,想要投靠俺這賊頭?”
劉興葛昂頭拱手,朝北面行禮,一臉不屑地道:
“老夫世受國恩,豈會屈身事賊!”
給你臉了!
石山見這老頭一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就來氣,反問道:
“世受哪國之恩?”
“大元!”
石山差點被氣笑,諷刺道:
“身為漢人,侍奉異族皇帝,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劉夫子精通儒家經典,可知華夷之辯?”
劉興葛卻絲毫沒有被打臉的覺悟,挺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回應道:
“老夫先祖世居燕京,也曾為本族皇帝殺過敵流過血,可自安史之亂起,家族顛沛流離二百余年,皆拜本族皇帝所賜。
直至后晉高祖皇帝割燕云十六州入遼,劉氏方得些許太平,此后近四百年時間,劉氏世代未食一粒漢粟,只聞本族帶來刀兵血火,反要異族施加庇護。
夷夏之防,在德不在血!老夫學有所成,經世治國,問心無愧!”
劉老頭語氣激昂,一番話說得沒有半點心虛,反而讓石山迅速冷靜了下來。
驅虜復漢是紅巾軍大義所在,這面旗幟暫時還不能換,民族大義必須講。
但跟沒什么見識的底層小民講大義前,都要軍糧管飽賞錢到位,對劉興葛這種滿肚子歪歪理的讀書人,就更不能拿不符合當下價值觀的“民族大義”來壓人。
畢竟,除了“南人”(原南宋治下漢人)只做了不到百年的“元人”以外,其余各地百姓至少十余代前就被異族統治,跟他們講華夷之辯不是自討沒趣么?
真要算來,原身石三的祖上好多代也不是漢臣。
石山暗道自己被后世記憶影響了情緒,竟然跟時人糾結這個問題,一時有些無語。
劉興葛見賊首似乎被自己一身正氣鎮住了,頓時來了精神,道:
“你身為反賊,擄了老夫一家數日,卻不加傷害,還派醫匠為幼子治病,分明有所圖,為何破虹縣后正值用人之際,反要還放老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