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楮蘭站赤驛令官廳,石山、陳誠二人相向而坐。
陳誠之前被站戶血腥復仇和童四兒的癲狂嚇到了,對石山的殘暴行為頗為不滿,等忙完了手中事務,立即求見石副千戶。
他還算理智,并沒有一見面就批評上官殘暴嗜殺,而是先匯報繳獲物資清點情況,見石山的情緒似乎還不錯,方才說出了以上這些話。
石山好歹也是受過后世高等教育的大好青年,多少有一些古文功底,陳誠才開口,他就猜到這位老公子哥要表達的是什么意思。
但此世的石三卻是個沒甚見識的底層軍戶,面對“犯顏直諫”的陳誠,石山仍需要裝出因聽不懂而一臉便秘的樣子。
“哎呀!你這些話一句句單獨講出來,俺還能聽個半懂不懂,可你加了這些之啊也啊,俺就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你就別拐彎抹角了,究竟想跟俺說甚呢?”
經過這幾日的深入接觸,陳誠發現石山雖然沒讀過圣賢書卻非常好學,且理解能力驚人,認識一些字,談吐也不凡,肯定能聽懂亞圣這幾句其實非常平白的話。
但經歷了白日之事,在這位極會拿捏人心的副千戶面前,陳誠卻沒了往日在自家莊內的從容,不敢戳穿石山的拙劣表演,只能耐心地為他解釋。
“這句話并非小可所說,乃是出自亞圣孟子《離婁》篇,講的是以人為本的道理,仁者愛人敬人,方能得人所愛所敬。”
石山這才“恍然大悟”,扣著自己的頭皮,道:
“原來是圣人的話啊,嗯,難怪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仁者愛人敬人,方能得人——不對!俺咋覺得你話里有話呢?等等,你別解釋,讓俺自己琢磨琢磨。”
陳誠廣袖下的指尖已掐入掌心,面上仍強作淡然。
畢竟,石山不是一般人,而是極其狡詐殺人不眨眼的反賊小頭目,真要惹惱了這位殺神,會做出什么事來,誰都猜不到。
戰斗結束后的復仇盛宴導致楮蘭站赤又死了六十七人——對比直接死于戰陣的站戶,已有三倍之數!
這些慘死的人里,不僅有站赤上層及其走狗幫兇,還有他們的妻女家小。
相對于動輒數萬甚至數十萬的起義軍,莫說與官軍大戰,便是穿州過府一路裹挾青壯制造的死傷,就不知凡幾。
可以說,在這個黑暗絕望的亂世,不足百人的死活,根本不值一提。
但戰斗已經結束,這么多手無寸鐵的男女老幼仍慘死于相熟之人血腥野蠻報復之下,給旁觀者的感觀沖擊卻是不一樣的。
至少,陳誠真被當時的復仇場面嚇壞了。
其人并非啥見不得流血死人的大善人,并不怕殺人,而是害怕被殺之人的身份。
完全是本能意識,陳誠隱隱覺得自己一家與死去的站赤上層有著某些共通之處。
不怪他胡思亂想。
放在整個大元王朝,陳氏的確是微不足道的小地主,可在陳各莊一畝三分地卻是說一不二的土皇帝,與站赤管理層其實并無本質上的區別——都是吃人的人上人。
石山雖然以話術手段詐到了陳氏一族的支持,并在陳各莊招到兵賺到了“第一桶金”,但這些人的“根”還在陳各莊,即便到了軍中也得看陳誠的臉色行事。
莫說童四兒那養不熟的白眼狼,便是自己村社的莊客,經歷了今日諸多血腥之事后,再看他的眼神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今日站戶可噬主,焉知他日莊客不能滅自家滿門?
陳誠意識到陳氏投資了一位心懷惡鬼的可怕梟雄,但幾日相處下來,見多了石山的狠辣手段,他卻從內心生出了畏懼之感,根本不敢同這個梟雄翻臉。
思慮再三,還是決定等石山巡完營冒險求見,此舉既是試探,也是期望石山還未完全退化,能以孟圣的大智慧教化后者。
只是,真坐到了石山對面,他才發現自己并不是亞圣筆下威武不能屈的真君子。
今日天陰,天尚未黑,官廳就點燃了燈火,燭火搖曳間,陳誠恍然看見石山背后似有血霧升騰,竟與日間暴民重疊成魑魅之形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萬一這廝暴起發難,一刀砍了自己,找誰討冤去?
石山表面作沉思狀,眼角余光卻一直在留意陳誠的表情變化,直到后者額頭冒出了豆大汗珠,這才猛地一拍自己的腦門。
“你的意思,莫不是說今天下午咱不該,不該放任站丁殺那么多人,對吧?”
陳誠無法從石山的語氣中判斷后者聽進了自己的勸告,還是就要發怒殺人,卻知道自己真的沒有做好直面石山動怒的心理準備。
在石副千戶刻意營造的壓力下,陳誠的后背都已經濕透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掉了腦袋,趕緊換個說話的方式。
“管子有言‘夫霸王之所始也,以人為本’,當今天下已有大亂之象,副千戶乃非常人,欲成就非常志,當以人為本啊!”
石山沒有再裝傻問這句話是啥意思,又沉吟了小半晌,直到看見陳誠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戰栗,這才摸著自己的下巴,壓低了聲音,笑問:
“嘿嘿,你見過幾個英雄好漢,就這么肯定咱有機會成就王霸之業?”
陳誠哪認識什么草莽英雄,更看不出石山能否成就王霸之業,他倒是聽父親說過石山“有漢高之風”,可這顯然不是什么好話。
不過,石山將話題轉移到英雄人物、王霸之業上,就夠陳誠慶幸了。
“小可閱人不多,可也曾走過十余州縣,卻從未見過副千戶這等胸有萬壑千鈞,舉手投足卻如浮云閑步般的人物。便是——”
“好了!”
諸事繁雜,石山沒興許聽這些違心的馬屁。
“今天這件事呢,其實另有原因。不縱容站戶復仇,如何斬斷他們的退路?但仗打完了還搞死了這么多人,俺也確實有責任。
你說得很對,以人為本王霸那啥,圣人的話嘛,肯定有道。
還有,你們這些讀書人啦,盡喜歡私底下瞎琢磨人,說話又不痛快,恁多彎彎繞繞,忒不爽利!
造反這等掉腦袋的買賣是得慎重,咱們好歹是一條船上的人,就不要分什么彼此了,以后有什么話就照直跟俺說。當聽的,俺肯定會聽。”
陳誠終于松了一口氣,這才感覺背上冷汗涔涔,匆匆結束這個危險的話題。
“副千戶英明,將士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