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復活(文景·恒星系)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880字
- 2021-12-24 10:36:52
十五
這次晨禱后來在聶赫留朵夫的一生中成為最幸福、最值得懷念的往事。
公馬蹚著水在漆黑中走著,只是有的地方有白雪照亮,一看見教堂周圍的點點燈火,便豎起耳朵。等他騎馬進了教堂的院子,禮拜已經開始了。
有幾個漢子認出他是瑪麗婭小姐的侄兒,把他領到干爽的地方下馬,拴好他的馬,便把他領進教堂。教堂里已經擠滿了過節的人。
右邊是男人,有身穿土布長袍、腳裹潔白包腳布、外套樹皮鞋的老頭子,有身穿嶄新的呢子長袍、腰束鮮艷腰帶、腳登高筒皮靴的小伙子。左邊是婦女,一個個頭上裹著紅綢巾,上身穿著棉絨坎肩配大紅衣袖,下身系著裙子,有藍的、綠的、紅的、花的,腳上是釘掌的半高靿靴子。站在她們后面的是一些衣著樸素的老太婆,裹著白頭巾,身穿灰色長袍,系老式毛裙,腳穿平底鞋或者新樹皮鞋。在男男女女之間還有一些孩子,都穿得漂漂亮亮,頭上還抹了油。男人們在胸前畫十字,甩動著頭發鞠躬;婦女們,特別是那些老太婆,都用沒有神的眼睛盯著一尊燭光照亮的圣像,撮緊手指,使勁地點一下額頭上的頭巾,再點肩膀和肚子,嘴里念叨著,彎腰站著或者跪著。孩子們一看到有人朝他們看,就學大人的樣子,起勁地做禱告。那貼金的大蠟燭四周圍有許多小蠟燭,照得金黃的圣像壁明晃晃的。枝形大燭架上插滿了蠟燭。唱詩班的業余歌手們放聲高唱,其中有粗喉嚨大嗓門兒,也有孩子們尖細的高音。
聶赫留朵夫走到前面去。教堂正中站的是一些有頭臉的人物,有一個地主帶著老婆和穿水兵制服的兒子,有警察分局局長,有電報員,有穿高筒皮靴的商人,有佩戴獎章的村長。讀經臺右邊,地主老婆后面,站著瑪特廖娜,穿著光閃閃的紫色連衣裙,披著帶流蘇的白色披巾。旁邊是卡秋莎,穿一件胸前帶褶的白連衣裙,系一條天藍色腰帶,烏黑的頭發上扎一個鮮紅的蝴蝶結。
一切都很隆重、莊嚴、愉快、美好。司祭身穿光閃閃的繡銀法衣、胸前掛金十字架,助祭和誦經士身穿飾金飾銀漂亮祭服,業余歌手身穿節日服裝、頭發抹油。節日贊美歌仿佛舞曲似的歡樂音調。司祭們手舉飾花的三燭燭架,反復喊著:“基督復活了!基督復活了!”不停地為大家祝福。一切都很美,但最美的卻是穿白色連衣裙、系天藍色腰帶、烏黑的頭發上扎著鮮紅蝴蝶結、快活得眼睛發亮的卡秋莎。
聶赫留朵夫感覺到,她雖然沒有回頭,卻看見他了。這是他經過她身邊走向祭壇的時候看出來的。他本來沒有什么話要對她說,可是他想了想,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說:
“姑媽說,做完晚彌撒她就開齋?!?/p>
就像往常見到他那樣,她的青春的血涌上那張可愛的臉,那雙黑眼睛笑著,洋溢著喜氣,天真地從下朝上看著,盯著聶赫留朵夫。
“我知道?!彼α诵φf。
這時候,一個誦經士手拿銅咖啡壺從人群里擠過來,走過卡秋莎身邊,因為沒有注意她,祭服的下擺擦到了她。這個誦經士顯然由于對聶赫留朵夫尊敬,繞著他走,卻擦著了卡秋莎。可是聶赫留朵夫卻覺得十分奇怪,他這個誦經士怎么不明白,這兒的一切,以至全世界的一切,都是為卡秋莎一人而存在的,對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不放在眼里,唯獨對她不能這樣,因為她是世界上一切的中心。為了她,圣像壁才閃金光,枝形燭架和燭臺上所有的蠟燭才大放光明;為了她,才高聲歡唱:“基督復活了,歡樂吧,人們!”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是為她而存在。他覺得卡秋莎也明白這一切都是為她而存在。聶赫留朵夫有這樣的感覺,是在凝視著她那帶褶白連衣裙裹著的苗條身軀,凝視著她那喜氣洋洋的臉的時候,他正是從她臉上的表情看出來,她心里唱的歌兒跟他心里唱的完全一樣。
在早禱與晚禱的間歇時候,聶赫留朵夫走出教堂。人們見他來了都讓路,向他鞠躬。有的人認得他,有的人問:“這是誰家的?”他在教堂門前臺階上站了下來。一些乞丐把他圍住,他就把錢包里的零錢全部散給他們,這才走下臺階。
天色已經很亮,什么都看得很清楚了,可是太陽還沒有出來。人們都紛紛來到教堂周圍的墓地上坐下??ㄇ锷匀辉诮烫美?,聶赫留朵夫便停下來等她。
人們還在紛紛往外走,靴底鐵釘叮叮地敲著石板,一個個走下臺階,分散到教堂院子里和墓地上。
瑪麗婭姑媽的糕點師傅老態龍鐘,顫動著腦袋,把聶赫留朵夫攔住,跟他互吻了三下。他的老伴兒裹著三角綢頭巾,頭巾下面露出皺皺巴巴的喉部,這時從手帕里拿出一個橙紅色雞蛋,送給聶赫留朵夫。接著有一個健壯的年輕漢子,身穿嶄新的長袍,腰束綠色腰帶,滿面春風地走過來。
“耶穌復活了。”[22]他閃著笑瞇瞇的眼睛說過這話,便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給他送來一股莊稼漢特有的好聞氣味,用紅潤的嘴唇對著他的嘴吻了三下,那鬈曲的大胡子扎得他的臉癢癢的。
就在聶赫留朵夫跟年輕漢子互吻,接下他送的深棕色雞蛋的時候,瑪特廖娜那光閃閃的連衣裙和那個扎著鮮紅蝴蝶結的烏黑可愛的頭出現了。
她立即從面前走著的許多人的頭頂上看見了他,他也看見她的臉放起光來。
她和瑪特廖娜來到臺階上,站了下來,給乞丐們散錢。有一個爛掉鼻子、只剩一個紅疙瘩的乞丐走到卡秋莎面前。她從手絹里拿出一樣東西送給他,然后走到他跟前,跟他互吻了三下,絲毫沒露出厭惡的神氣,倒是眼睛里依然閃著喜悅的光彩。就在她和乞丐互吻的時候,她的目光與聶赫留朵夫的目光相遇了。她仿佛在問:這樣好嗎?她做得對嗎?
“對,對,好姑娘,樣樣都好,樣樣都美,我愛你?!彼谛睦镎f。
她們走下臺階,他便走到她跟前。他不想跟她互吻,只想在她跟前待一會兒。
“耶穌復活了?!爆斕亓文日f這話的時候,低著頭,微笑著,用的那口氣似乎在說,今天大家都平等了。接著用折疊得像小老鼠一樣的手帕把嘴擦擦干凈,便把嘴唇朝他湊過來。
“真的復活了?!甭櫤樟舳浞蛞幻娓ノ?,一面說。
他回頭看了看卡秋莎。她臉上立即飛起紅云,同時立即來到他跟前。
“耶穌復活了,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
“真的復活了?!彼f。他們互吻了兩下,似乎考慮了一下該不該再吻一下,又似乎考慮好應該再吻一下,就又吻了第三下,并且兩個人都笑了笑。
“你們是要去找司祭吧?”聶赫留朵夫問。
“不是,德米特里·伊凡諾維奇,我們就在這兒坐坐。”卡秋莎說這話時,就好像在愉快的勞動之后整個胸部深深地呼吸著,并且用她那溫柔、純潔、真情而微微有點兒斜視的眼睛對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男女之間的愛情總有一個時刻達到頂點,在這樣的時刻里,愛情中沒有什么自覺的、理性的成分,也沒有肉欲的成分。這個復活節的夜晚,對聶赫留朵夫來說,就是這樣的時刻。雖然他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見過卡秋莎,但是現在他每想起她,總是首先最鮮明地想起這時刻。那烏黑、光滑、發亮的可愛的頭,那嚴嚴實實裹住她那苗條身軀和不高的胸脯的帶褶的白連衣裙,那臉上的紅云,那一雙由于一夜未眠而微微斜視的、烏黑發亮、含情脈脈的眼睛,以及她整個的人都表現出兩個主要的特點:她的純潔無瑕的愛不僅是對他——這他是知道的——而且是對世界上一切人和一切東西的,不僅是愛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也愛她剛才吻過的那個乞丐。
他知道她心里有這樣的愛,因為那天夜里和那個早晨他也感到自己心里有這樣的愛,感到他和她就在這樣的愛中結合在一起了。
唉,要是這一切就停留在那天夜里出現的這種感情上,多么好呀!“是的,那件可怕的事是在復活節之夜過后才發生的!”現在他坐在陪審人員議事室窗前,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