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1 黃霸主地位一落千丈
正當杜月笙春風得意、躊躇滿志的時候,他的恩師、老板黃金榮卻摔了個大跟頭,在黑社會里人們稱之為“跌霸”。
這件事情還得從黃金榮捧女京劇演員露蘭春說起。
這位露蘭春本是黃金榮的一個徒弟、名叫張師的翻譯官的養(yǎng)女。在黃金榮娶了林桂生、勢力已雄霸上海法租界的時候,露蘭春還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呢。
因為張師和黃金榮的關(guān)系,在小時候,露蘭春就常常到黃公館玩。但是,那時她就顯出美人胚子的模樣兒了,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粉嘟嘟的圓臉,天真無邪的神氣,在黃公館里里外外蹦著跳著玩,管黃金榮叫“公公”,管林桂生叫“奶奶”。全公館上下的人都喜歡她。
杜月笙認識露蘭春,是他來到黃公館不久,正在廚房里當差的時候,和師兄馬祥生在一起,每次碰見露蘭春的時候,總要去逗逗她,叫聲:“乖,小囡。”露蘭春就立刻笑著跑過來,甜甜地叫一聲:“叔叔好!”
童年的時候,露蘭春就和黃公館的人混熟了。露蘭春稍長大以后,她的養(yǎng)父張師帶她去劇院看戲,發(fā)現(xiàn)她樂感很好,是塊唱戲的好料,就在家里請老師教她學(xué)戲,唱文武先生,練刀馬功夫。
誰知這露蘭春一點就透,一學(xué)就會,沒幾天,就已唱得有板有眼。這里正時興女唱男角,露蘭春唱生角,尤其是武生,口里唱腔、身上功夫,樣樣皆精,學(xué)了幾年,可以登臺了。于是,她開始了優(yōu)伶生涯。
張師想讓女兒找個后臺,好使她在劇院里不受人欺負,便帶她來拜黃金榮。
露蘭春幾年不到黃公館來,一來倒把黃金榮嚇了一跳:好一個絕世美人!兩道細細彎彎的秀眉,一雙顧盼生輝的美目,面似桃花,唇似含朱,身段窈窕,步法輕盈;一襲粉紅滾黑邊的旗袍,裹著剛剛長成的少女嬌軀,勾出迷人的曲線,儀態(tài)嬌雅,衣飾華麗,清秀中透出風流,挺拔中飽含嬌嫩,恰似一朵帶露牡丹、出水荷花。
露蘭春跟著張師,款款走到黃金榮面前,甜甜地叫了聲:“公公好!蘭春向您老問安!”一口地道的京腔令人傾倒。
這時,黃金榮已看得兩眼發(fā)直,顧不上答話,半天才扭頭對張師道:“好個張師,真有你的!把個女兒調(diào)理得可夠水靈的!”
然而,他在這個少女面前竟不知如何說是好了。坐在旁邊的林桂生只淡淡地點了點頭,就招呼別人去了。這時,她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露蘭春以后會被黃金榮弄來,取代她成為黃公館的女主人。
黃金榮見此美人,心就再也放不下來了。
老板娘林桂生和黃金榮結(jié)婚時年紀已不太輕,但是她心思縝密,行事練達,為黃金榮出謀劃策,立下了汗馬功勞,在黃公館的地位舉足輕重,一直是一個主事的內(nèi)當家。但是,黃金榮被林桂生管束得太久了,此時的林桂生早已人老珠黃,再加上黃金榮霸勢已成,不思進取,林桂生既已沒有什么用處,也就樂得把她踢開,好自由自在地尋歡作樂去。黃金榮心里裝上了露蘭春,就整天想著怎樣討好她,以博得美人的芳心。
馬祥生足智多謀,善于見風使舵,他看出了黃老板的心思。一天,他向黃金榮獻策道:
“師父,咱們的‘九畝地’可是個好地方,師父何不一用呢?”
“那兒的四周不是咱們的店鋪嗎?哪兒還要做什么用?”
“師父您沒想到,原來那是個破老舞臺,若拆了改個新大舞臺,就憑那個繁華熱鬧的街面兒,生意肯定錯不了。”
“修舞臺有什么好?費錢、費功,沒什么意思!”黃金榮沒有意會到馬祥生的意思,不耐煩地說,“我看不用了。”
“師父,目前露小姐登臺正沒有什么好去處,在外面搭別家臨時的班子,離咱們家又遠、又不方便,要是讓她來咱們家的舞臺唱戲不是更合適嗎?”
最后這幾句話說得黃金榮眉開眼笑。一番籌劃之后,他特地在華法交界的“九畝地”上建造了共舞臺。這時,戲劇舞臺上男女合演還不很普遍,取名“共舞臺”的意思,就是男女“共”演的戲院。
在黃金榮的不住催促下,幾個班子不分晝夜地加班加點,很快,共舞臺就建好了,黃老板開始對露蘭春大獻殷勤,他讓露蘭春在共舞臺登場,掛頭牌,竭力捧她出道。露蘭春登臺唱戲,黃金榮親自下戲院為她把場子,帶一幫人為她喝彩叫好。
露蘭春學(xué)藝精湛,唱念做打皆有獨到之處,人又漂亮,扮相風流俊雅,馬上就一夜唱紅,名聲響遍了法租界乃至上海灘。
共舞臺從此場場滿座,生意興隆,人們爭相來一睹露蘭春的風采。黃金榮更是得意非凡,他差人到各大報館走動,要他們著意吹捧露蘭春。
在黃老板的關(guān)照下,報紙上每期為露蘭春登的戲目廣告,都放在最搶眼的位置:“露蘭春”三個字,每個有鴨蛋般大小。露蘭春搖身變?yōu)橐涣骷t星,身價倍增。
同時,黃金榮對她大獻殷勤。露蘭春去戲院,黃金榮派車子、出保鏢,保接保送。露蘭春休息,黃金榮在共舞臺邊為她修建了休息室,獨門小院,裝點有如行宮一般。
露蘭春此時也無可奈何。大凡紅伶都逃脫不了被人玩弄的命運,更何況她露蘭春是被黃金榮一手捧紅的呢?而黃金榮又是赫赫有名的一方霸首。露蘭春半推半就,就做了黃金榮老板的外室。
黃金榮與杜月笙是師徒倆,最近卻不常見面,兩人各忙各的。黃金榮正忙他的“蘭春”,而杜月笙正在做什么呢?
師傅做了樣,徒弟就照現(xiàn)樣學(xué)。杜月笙此時也瞄上了一位年輕嫵媚的美嬌娘——陳婷婷。
杜月笙的元配夫人沈月英,和杜月笙也曾琴瑟和諧,你恩我愛。她生得苗條秀美,溫柔端莊,夫妻感情很好。
后來杜月笙地位逐漸重要起來,在外面應(yīng)酬漸多,不常回家。沈月英一人在家,難耐寂寞,就開始抽起了大煙。
人一沾上煙癮,就別想再漂亮了。沈月英本來就很纖弱,抽上鴉片后,身體更加瘦弱,就剩一把皮包骨了。她在家里,一切事情不聞不問,每天只躲在樓上抽大煙,幾年下來,她早已不是杜月笙年輕時迷戀的那個亭亭玉立、圓潤秀美的沈月英了。
而這位陳婷婷小姐是個舞女、交際花,和杜月笙是在舞場上認識的。她正值雙十年華,身材豐腴,膚色如玉,尤其是長著一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在眾多的舞女堆里,尤其顯得別有風姿。
杜月笙平時喜歡嫖賭,對抱著女人的腰肢,咔嚓嚓的華爾茲、布魯斯并不感興趣,他怎么會有機會認識陳婷婷呢?
原來,有一次麗都舞廳舉行周年慶典。這事本來和杜月笙沒有什么關(guān)系,偏碰上張嘯林和那兒的經(jīng)理關(guān)系很熟,硬拉著杜月笙同去應(yīng)酬。杜月笙在麗都舞廳正好碰上剛剛走紅的陳婷婷。
兩人共舞一曲后,杜月笙被陳婷婷的那雙多情的大眼睛所迷倒。陳婷婷趁勢投懷送抱,臨別時情意綿綿地叮囑他:“想看大眼睛就來找我。”從此,陳婷婷就占據(jù)了杜月笙的心。
沒過幾天,杜月笙的徒弟謝葆生要開一個名叫“仙樂斯”的舞廳,請杜月笙去剪彩。但杜月笙因為惱恨他在拜自己為師后又去拜張仁奎為師,所以不愿答應(yīng)。那謝葆生卻也不是等閑之輩,他擅長揣摩人意,對癥下藥。他懂得怎樣才請得動對他有戒心的師父。在這緊急關(guān)頭,他甩出了一張“黑桃皇后”。
“師父,您即使不看在我徒弟面子上,那也得看在陳小姐的情分上,勞您的大駕走一趟吧!”
“這關(guān)陳小姐什么事?”
“師父有所不知,‘仙樂斯’舞廳特地聘請陳小姐掛頭牌伴舞。陳小姐起初不肯,后來聽說我是您的徒弟,今晚師父光臨剪彩,她才同意,她已在舞廳內(nèi)翹首以待!”
杜月笙的一段心思,被徒弟勾引起來,他一想到陳婷婷,心里不由甜絲絲的,果然把口氣放軟了:“你呀,你把她騙來干什么?”
“師父,您去剪個彩,同她見個面,那我就不是騙她了嘛!”
“咳,拿你真沒辦法。走就走一趟吧!”杜月笙搖搖頭,跟著謝葆生鉆進了汽車。
車子向“仙樂斯”舞廳開去,上了南京路,在第二個路口被紅燈擋住,杜月笙皺著眉,用手指扣著真皮包面的坐墊,忽然想起什么來,對謝葆生說:“葆生,以后不要叫我?guī)煾福邢壬谝恍┐髨雒娣Q師父、徒弟,顯得太土氣,不好聽,不大方。”
“是的,師父——不,先生想得對。稱先生文雅而又親切,也大方,我今后一定改過口來,叫先生。”
綠燈一亮,車子開動了,杜月笙似乎想問什么,又停住不說。
車子過了24層的國際飯店、大光明電影院,在“仙樂斯”門前的霓虹燈下嘎吱一聲剎住了。
幾個制服筆挺的侍者上來開車門。進了大門,一大堆來賓見杜老板到場,便劈劈啪啪地鼓起掌來。掌聲中走出了晚會的皇后陳小姐。她穿了件無袖印度綢旗袍,奶白色的底子上綴著一朵嫩黃的小菊花,滾邊是嵌金線的黑絲絨,穿著一雙蛋黃色高跟皮鞋,肉色熒光的長統(tǒng)絲襪在高叉旗袍下顯露出一雙修長的大腿,蓬松的卷發(fā)像波浪自然披散下來,光影中曲線玲瓏,凹凸畢現(xiàn)。她柳腰款擺,走到杜月笙跟前,挽起杜月笙的胳膊嬌嗔地說道:“哎喲,杜老板您也來了啊!真給面子啊!”
“讓陳小姐久等了,實在對不起!因為有些小事,杜某遲來一步,請大家多多原諒、多多包涵!”
杜月笙向大家拱拱手,然后,文質(zhì)彬彬地拉起陳婷婷的手,走進舞廳內(nèi)。
舞池四周的小圓桌子上,除了插滿了各色各樣香氣撲鼻的鮮花外,還有汽水、果子露、香檳等各種飲料,供客人們隨便取用。樂池里穿著西裝、打著黑領(lǐng)帶的樂隊成員,各個抱著樂器在等第一首曲子開始。流光水滑的舞池像面鏡子,可以照得出人影。四壁柔和的燈光混合著微香,灑向人群。
這時,兩對十五六歲的童男童女,拉著一幅大紅綢子,橫過舞池,在綢子中央打了兩只斗大的彩球。
杜月笙在人們的簇擁下,踏進舞廳,樂隊奏起了迎賓曲。陳小姐挽著杜月笙的胳膊,走向舞池中央。這時,一個女孩端著一只紅漆盤子隨在后邊,盤內(nèi)有一把鍍金的大剪刀,“仙樂斯”舞廳的開頭彩由杜月笙剪。
杜月笙站了片刻,等來賓們都進廳了,然后他才拿起剪刀,在人們噼噼啪啪地掌聲中剪了彩。
這時,四壁燈光漸漸變暗,鑲在地角旮旯的腳燈發(fā)出淡淡的微光。幾盞宇宙燈慢慢地開始旋轉(zhuǎn)了。
樂隊奏起一支中四步的舞曲,紳士、淑女們紛紛步入舞池。
杜月笙和陳婷婷緊摟著開始了跳舞,摟著這青春的、馨香迷人的胴體,杜月笙沉醉在這柔曼的樂曲聲中,漸漸漾起一股熱潮,不自覺地把陳婷婷摟緊了。這陳婷婷更是風月場的人物,杜月笙這一摟,她就干脆把胸脯和臉貼上去,杜月笙感覺到她貼緊的身體的體溫,全身都酥了,但是這陳婷婷并不老實,不住地摩擦他的下身,這輕曼的音樂本來就使人情意綿綿,她這一弄竟然使得風月場的老手杜月笙無法自持,一下子褲襠里濕了許多……
兩人在閃爍的燈光中盡情地體會著對方,身體相觸,心手相連而又可望不可及,陳婷婷青春漂亮,不同于溫順老實的沈月英,而是充滿了另一種魔力!此時此刻,杜月笙從心底里生出一種感觸:眼前的婷婷是一杯美酒,香醇而甜蜜。我杜月笙竟然錯過了這么多年。大丈夫在世,這杯醇美至醉的酒真的是不可不飲的啊!
這一夜,杜月笙便在謝葆生為陳婷婷包的匯中飯店一個房間里度過。一夜的柔情蜜意,已使兩人如膠似漆,難舍難分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月笙就掛電話給自己的管賬萬墨林,要他馬上收拾好二樓房子,等著要用。
在謝葆生的撮合下,杜月笙終于娶了陳婷婷做二姨太。
自從得了這個迷人的姨太太之后,杜月笙開始“不理朝政”了。他天天都和這個新太太廝混在一起,連二門都不出,日夜干著“春宵苦短”的浪漫事了。
杜月笙的這一舉動,使大太太沈月英苦悶得很,然而她卻做聲不得。丈夫納小這種事,順理成章,又司空見慣,誰能阻止得住?失寵的舊人無限悲苦,沈月英從此以后更迷戀于大煙,甚至整天在煙榻上生活了。
而林桂生此時也大不順心,任她八面威風,足智多謀,黃金榮偏偏迷上了露蘭春,她卻奈何不得,也只得把苦水默默地往肚里咽。
黃金榮既得了露蘭春這樣的風流尤物,夫人又管不著,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日夜陪著美人轉(zhuǎn),前也是美人,后也是美女,好像露蘭春就是他的心頭肉,沒了她,他黃金榮就活不下去了……
然而,沒幾天,他卻沒想到半路卻殺出個程咬金來,結(jié)果掀起了上海灘的情場風波。
此人是誰?
他就是浙江督軍盧永祥的兒子——盧筱嘉。
盧公子年少氣盛,倜儻風流,也是一位翩翩公子。他一身白綢衫褲,帶著兩個跟班整天出入于酒肆、劇院、舞廳等聲色場。
這時,正值第一次直奉戰(zhàn)爭以后,直系軍閥戰(zhàn)勝奉系,控制了北京政府。皖系段祺瑞、奉系張作霖,與在廣州的孫中山暗中聯(lián)絡(luò),結(jié)成孫、段、張三角聯(lián)盟,共同對付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
居間聯(lián)絡(luò)的則是四少公子:孫中山之子孫科、張作霖之子張學(xué)良、段祺瑞之子段宏業(yè),還有盧永祥之子盧筱嘉。時人稱此四人為“四大公子”。
這位盧筱嘉年方二十又二,交際甚廣。他長居上海,對當?shù)氐┙敲媪巳缰刚啤B短m春一唱紅,各家報紙紛紛報道,自然招惹了不少蜂蝶。盧筱嘉就是其中一個。盧筱嘉最愛聽戲,他一聽說報上捧露蘭春,當即輕車簡從,專程前往老共舞臺。
醉翁之意不在酒,這位公子哥兒來看戲,其實是看人來的。盧筱嘉到共舞臺看了幾次戲,看中了露蘭春。露蘭春雖唱的是生角,但風情做派,一吟一唱都帶有一種媚人的嬌柔。盧筱嘉初次聽露蘭春的戲,露蘭春剛一出場,一個飛眼就把盧筱嘉飛了個心猿意馬。從此盧公子就盯緊了露蘭春,戲臺上下,送花、約會,展開了猛烈的攻勢。
這一天早晨,盧筱嘉起床后洗漱完畢,就吩咐傭人把早點拿來。伺候盧筱嘉早點的是個20來歲的后生,名喚阿旺,生得精明伶俐,最善于揣摸主人的心思。他把早點放在盧筱嘉的桌上,故意在下面壓了一份“晨報”,這種報紙專門報道上流社會、娛樂圈中的艷聞逸事,供一些有閑階層的人們消遣。
盧筱嘉先端起了果子露,同時用眼瞄了一眼底下那張報紙。恰好報紙折在上面的那一版上,登載著露蘭春主演《落馬湖》的報道,鵝蛋般大小的“露蘭春”三個字赫然映入他的眼簾,他心中又蕩起綿綿情意,不由抬眼望了一眼阿旺。阿旺垂手侍立,會心一笑:
“少爺,今兒可有露蘭春小姐的戲啊!”
“露蘭春,露蘭春,你就不知道出出主意?”盧筱嘉沉吟了一下,喃喃說道,隨后又問:
“阿旺,你一向鬼主意多,你說說,怎樣才能贏得露小姐的芳心呢?”
“少爺,恕我阿旺多嘴,”阿旺一邊說,一邊偷偷察看著盧筱嘉的臉色,“哪個女人不愛金銀珠寶?更何況像她這樣的梨園戲子,多給些小恩小惠,她肯定會動心。不過……”
阿旺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把話茬剎住不說。
“不過什么?”盧筱嘉轉(zhuǎn)身盯住阿旺,“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
“少爺,這個露蘭春小姐可是黃老板的意中人哪!”于是,阿旺把露蘭春的身世、和黃公館的關(guān)系,以及黃金榮如何看中露蘭春、著意討美人歡心,為她捧場宣傳等一一講述了一遍。
盧筱嘉聽完把眼一瞪:“他黃麻皮是個什么東西,年紀一大把了還占著這樣一個美人胚子?
今晚就去共舞臺,我倒是要看看這支出墻紅杏摘得還是摘不得!”
當晚,盧公子帶了兩名馬弁,早早來到戲院。他們在包廂坐定,戲還沒有開場。盧筱嘉喚過一名跟班,將一枚金絲鉆戒交與他,讓去后臺送給露蘭春小姐,并約定戲散以后一同吃飯。
露蘭春正在化妝,見此舉動可左右犯了難。她唱戲的這個共舞臺是黃金榮的地盤,并且每次散戲后都是黃金榮派車接回,今天所得到的一切名譽、待遇都是黃金榮給的,這次若去和盧筱嘉約會,豈不是砸破了醋壇子,捅翻了馬蜂窩?若拒絕了盧筱嘉,那也是沒有好果子吃,盧筱嘉是大名鼎鼎的“四大公子”之一,浙江督軍盧永祥之子,有權(quán)有勢,更是不敢得罪。這露蘭春也不是等閑角色,她收下了戒指,至于約會之事,只推說今晚沒有空,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跟班來回盧筱嘉,盧筱嘉不由一陣冷笑,順手掏出一張?zhí)樱瑏G給跟班,命令道:“去,露小姐不喜歡私的,少爺就來公的。”
露蘭春接著帖子,心慌意亂,還不曾想出對策,戲臺上已鑼鼓敲起催著上場了。她急忙站起來,走進門口,做了幾下深呼吸,力使自己神智清爽一些,然后出場了。
這晚,露蘭春反串小生,演岳飛《鎮(zhèn)潭州》。大劇院里人已坐滿,一些紳士、名媛、闊少、太太們都在一邊喝著茶、吃著點心,一邊等著戲開場。黃金榮坐在特座上,身后跟著兩個隨從,正得意洋洋地瞇起眼睛笑著。他左手夾著一根燃了半截的雪茄,右手在扶手上扣著鼓點,由于天氣熱,臉上不住地往下淌汗。
看見黃老板耐不住熱,戲院一個打雜的跑前跑后地忙乎,又是用蒲扇扇風又是擰毛巾送上。黃金榮接過毛巾正要擦臉,忽然聽到一聲怪聲怪氣的喝彩:“唷,唷,好——”
黃金榮撂下毛巾往喝彩方向一看,見是包廂里的一位公子哥兒站在座位上,拔直了喉嚨叫好。黃金榮再往臺上定神一瞧,露蘭春剛從“出將”門上場,甩了一下水袖,移步臺中亮相,想將腰上的垂帶踢上肩頭,連踢三下,都沒踢上去。臺下人看著,由于懾于黃金榮的威勢,沒有敢聲張的。但是,盧筱嘉作威作福慣了,無所顧忌,再加上肚子里正憋著一股悶氣,當下便怪聲怪氣地喝起倒彩。
“唷——!乖乖,好功夫!”
露蘭春一聽有人喝倒彩,忙抬頭用粉眼朝盧公子方向一瞟,做了個應(yīng)景的俏眼,意思是請包涵一些。可是這盧公子卻硬是不領(lǐng)情,仍然是一個勁地起哄:“唷,漂亮!啊哈哈!妙哉!”
臺上的露蘭春難堪極了,頓時覺得頭昏目眩,身子晃了一下,差點昏過去了。
“別著急,再踢啊!”盧筱嘉的隨從也跟著主子大喊大叫起來。
盧筱嘉正得意洋洋地說:“名角又怎么樣?連這點功夫都沒有?啊,好——”
他這邊損人出惡氣,黃金榮那邊已氣得肺都炸了。盧筱嘉一句話還沒有說出來,右邊腮幫子上“啪”地一聲,已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子。黃金榮一腳踏著坐椅,一手叉腰,大喝一聲:“好猖狂的小子,給我打!”
“是!”散在附近的一群打手馬上沖過去,抓住盧公子的衣領(lǐng)提拎了出來,一把將他摁在空地上,拳打腳踢就像一陣雨下來。黃金榮的這群打手本來就是一些市井流氓、潑皮無賴,平日無事尚要生非,如今有了這么一個鬧事的機會,豈肯放過,一個個狐假虎威,爭先恐后,拳腳劈頭蓋臉落了下來。
盧筱嘉帶來的兩個馬弁本來見主人被欺,想上來幫忙;但是,看見這些打手各個面目猙獰,兇神惡煞一般心狠手毒,自己人少勢單,縮在一邊不敢上前搭救,但是,他們即使是這樣也吃了黃金榮手下的一頓打。眾打手把盧筱嘉打得鼻青臉腫,過足了癮,這才罷手。
盡管盧筱嘉被打得哭爹叫娘,但坐在不遠的黃金榮怒目相向,臉上的麻子顆顆綻起,待哭喊聲小了后,喝令把那個搗亂的家伙帶過來。盧筱嘉被打得鼻青臉腫地拖了過來,黃金榮剛要罵娘,突然卻像被誰捏住嗓門,一句話也擠不出來了。他認出了盧筱嘉。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黃金榮雖說霸道,但畢竟只是一方毛神,而那盧永祥則是權(quán)傾東南的督軍,雙方實力之差,無異是天上地下。
黃老板打一個愣怔,心想,若當面賠禮,這盧筱嘉不依不饒,眾目睽睽,可太栽面子了,于是裝作不認識,把這件事當做誤會,當下咬著牙喝了一聲:“好,放你一馬!”
這時,盧筱嘉滿身滿臉都是血,筆挺的西裝被撕成碎片,他緩過氣來,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姓黃的,走著瞧!我不叫你嘗嘗我少爺?shù)膮柡Γ阄覜]本事。”轉(zhuǎn)過身,帶著兩個也被打得一瘸一拐的跟班,出了戲院,揚長而去。
盧、黃爭風吃醋,以至斗毆的消息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上海灘,人們估摸盧筱嘉不會善罷甘休,都在等待著看好戲。
盧筱嘉挨了一頓毒打,當然忍不下這口惡氣。連夜跑回杭州,去向父親浙江督軍盧永祥哭訴。
到了杭州,他直奔督軍府。府門前有兩名兵士站崗,認得盧筱嘉,當即“啪”地一個軍禮:“大少爺!”盧筱嘉也不答言,徑奔客廳。盧永祥正在與鄭秘書下棋,見狀吃了一驚:
“筱嘉,怎么了?”
盧筱嘉放聲大哭,邊哭邊把被大流氓黃金榮聚眾毆打的事說了一遍。盧永祥一聽火冒三丈:“這個麻皮,不過是法國佬的一條狗。我兒子再不行也不到你白相人來管。我倒要看看這麻皮的能耐,你頭上生了角,我也能把你踞掉!”
盧永祥當即致電上海淞滬護軍使何豐林,責令他出面為盧筱嘉出氣。
1922年前后,上海地區(qū)是皖系軍閥盧永祥的勢力范圍。何豐林名義上受江蘇督軍齊燮元的管轄,而實際上則事事聽命于浙江督軍盧永祥。何豐林是盧永祥部下,怎能不盡心竭力地為他效勞。
黃金榮打了盧筱嘉,得勝回了同孚里黃公館。林桂生并不知道老公是為著露蘭春起的風波,滿以為盧筱嘉仗勢欺到黃門頭上了。她看黃金榮長嘆短吁有些害怕,便笑他膽怯,將嘴一撇,連連冷笑:“嘿嘿,總探長,你這塊牌子也該收起來了。連個毛頭小子都擺不平,還是好好在家貓著吧。”
林桂生一激,黃金榮一股熱血沖上腦門,臉上那幾顆大麻子顆顆漲開。他猛一拍桌子,跳起來大吼大叫:
“不信老子就擺不平他!走著瞧,老子給他點顏色看看!”
第二天,黃金榮帶領(lǐng)保鏢傾巢而出,直奔老共舞臺,臨出門還親自給法捕房去了電話,要全班華捕到場助陣。剎那間,老共舞臺戒備森嚴,各出口、太平門旁都站著全副武裝的華捕,場中巡邏的則是黑拷綢短打的保鏢。這些保鏢一個個卷著袖子,敞著懷,露出臂膀上的“刺青”和胸前懸掛的金燦燦的金表鏈,目露兇光,殺氣騰騰。他們不住地往包廂里射來警惕的目光,搜尋著可疑的看客。
那些來到老共舞臺消閑聽戲的看客們見此陣勢,哪里還有什么雅興,一個個提心吊膽,生怕懷疑到自己頭上。
可是,直到戲散,都不見盧筱嘉的影子。黃金榮倒松了一口氣,其實,他心里也知道自己敵不過人家的勢大,來此只不過撐撐黃老板的面子而已。既然盧筱嘉沒有露面,黃金榮當即將頭一擺,吩咐備車回府。
一連幾天過去了,老共舞臺仍然風平浪靜。
這天,黃金榮吃罷晚飯,只帶了四個貼身保鏢搖搖擺擺走進了共舞臺大劇院。共舞臺今晚要首演《槍斃閻瑞生》。這是根據(jù)一件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編的新戲,講的是閻瑞生誘騙殺害妓女黃蓮英的故事。露蘭春飾妓女黃蓮英,有一段《蓮英驚夢》是她的拿手戲,還灌了唱片,在留聲機里放著。
為了露蘭春這一出戲,黃金榮擺出法租界大亨的權(quán)威,事先發(fā)了請?zhí)堊饨缋锔鲙蜁⑸虝念^面人物來看戲,為露蘭春捧場。
劇場打人的風波已過,劇院恢復(fù)了往日的熱鬧場面。太太、小姐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手拿檀香粉扇,與一些公子哥兒、闊少們打情罵俏,嬌言浪語,眉目傳情,茶水、糖果、點心一桌桌擺滿,相熟的人們湊在一起談?wù)撦W聞趣事,這個坤角、那個名伶,以及正上演的新戲;有的戲迷們搖頭晃腦地哼幾句戲文,逗得人們哈哈大笑。跑堂的、賣小吃的、小混混們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湊個熱鬧,整個老共舞臺亂哄哄的一片。
鑼聲一響,露蘭春踩著碎步上場。由于是新戲,她今天的行頭全是上海最時髦、最風流的裝扮,行動間動作身段,風情盡露;啼唱宛轉(zhuǎn),媚波頻傳。一出場就是滿堂彩。黃金榮樂得心花怒放,他瞇著眼,翹著二郎腿,合著鑼鼓點子,光腦袋搖來晃去。他看得很入神,很迷癡……戲正唱到高潮,“蓮英”一句搖板,令臺下觀眾又一次歡呼鼓掌。黃金榮將頭一仰,哈哈大笑。就在這時,突然十幾個便衣悄悄溜進了正廳包廂。一個身著白色西裝的青年掏出手槍頂住那顆光腦袋,一聲低喝:“姓黃的,幸會了。”
黃金榮睜開眼一瞧,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
“是我,盧筱嘉。”西裝青年冷笑一聲,頭一擺,吩咐便衣隊動手。幾個便衣上來就狠狠地給了黃金榮兩個耳光,打得他頭暈?zāi)垦!kS后一個便衣朝他腰間又踢了一腳,黃老板馬上一捂腰,蹲了下去。
“麻皮,你的命連狗都不如,要是不相識,爺們現(xiàn)在就送你上西天。”說著,有人上前又狠狠地打了十幾個耳光,又飛腿向他身上猛踢。
這邊形勢一變,劇場里立刻亂了起來。觀眾們四散奔逃,女客們尖聲怪叫,劈里啪啦,桌倒椅翻,人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出門去。
黃金榮帶的那四個保鏢早已被便衣軍警制服。人家手里都有手槍,他們只有兩只拳頭、一把匕首,若硬往上沖,豈不是以卵擊石,白賠一條小命?光棍不吃眼前虧,一個個乖乖地被縛綁起來了。
盧筱嘉更不多廢話,一揮手,兩個便衣架起黃金榮,拖出大門,上了早在門外等著的一輛轎車。轎車載著盧筱嘉一行,在夜色和霓虹閃爍的街道上,風馳電掣般地向淞滬護軍使署駛?cè)ァ|S金榮在老共舞臺上被綁架的消息迅速傳遍了上海灘。第二日,各大報紙紛紛報道了此事。堂堂華捕第一號黃金榮、大名鼎鼎的黃老板,竟然在自家的一畝三分地上遭人綁架,不說他的徒子、徒孫們覺得臉上無光,只說那些小潑皮、小混混們,過去靠在黃金榮門下吃飯的,也將黃老板低看了三分。至此,大亨黃金榮真是丟盡了面子。
這一次的被綁票,使黃金榮在上海灘的顯赫聲名、一方霸主地位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