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娜望著山姆賭氣的臉，為他深深擔心起來。看著他的血肉之軀真實地在危險的世界里越陷越深，她又感到了死亡的恐懼和送別親人的無助。那很多年前久遠的記憶重新襲來。她已經痕跡沒有看到有人在她的面前死去。
“山姆，你知道，你如果不搬家，你一定會死掉的。機器人終究會放棄你！為了不傷害更多的生物人，你將被放棄！你不怕死亡嗎？“
”別說了！“
”山姆，要不，就不要那個電腦了，放棄吧！超級系統會給你一個虛擬電腦，用那些虛擬電腦，你一樣可以編寫代碼，你的日子并沒有改變多少。“
”你傻啦！沒有我的這臺電腦，怎么幫你找你的那些孩子？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
”山姆，那些孩子找得到還是找不到，都無法改變他們的生存狀態。現在，你在我眼前，比他們重要得多。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你去死？山姆，求你了，求你了，放棄吧！在海水完全淹沒你家地房子之前，接受搬家吧！”
“不，不！我不要搬家，不要搬家！”
“山姆，如果你只是因為要幫我那個忙，那么我現在告訴你，我不需要你用生命冒險，只為了幫我那個忙！山姆，我不能看著你死。我不能！你比那些我地所謂地孩子們重要多了！你是在我面前地活生生的人，你這樣，讓我感覺恐懼！我說過，如果你死了，我會感覺跟該孤獨，對我而言，世界上人口增加了多少，我不得而知，可是如果你死了，這個世界上真實地少了一個生物人！”
“寧娜，別犯傻了。我是你什么人？不要憐惜我。屬于我地審判的時間就要來到。我不離開我的家，我這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誰也不能把我從這里帶離！”
“山姆，我要向超級系統報警，你怪我嗎？”
“你這個壞人！傻瓜！你報什么警！讓他們來拿我的電腦嗎？你休想！”
“那個靜默的電腦，陪伴了你大半個世紀，沒有人懷疑過它。機器人也從未懷疑過它。可是我知道，山姆，聽我說。我知道它里面有你不想說的秘密。”
“你這個混蛋！這個電腦的年齡，比你都大！你知道什么？你知道它里面有秘密，有什么秘密呢？”
“山姆，你為了這個電腦，你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這個電腦真的有那么重要嗎？山姆，求你了，忘記它吧！求你了，搬家吧！”
“寧娜，聽著，你以為人活著，就是為了吸氣，喘氣，然后吃飯再拉屎嗎？”
“當然不是！”
“人是有感情的，生命是有目標性的意義的。我們活著，必須是為了一點什么而活著。”
“我知道，我知道。“
”我這個老東西，我的精子沒有人要。我造不了新的生命啦！但是我想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人活著！我要不停地偷窺這個世界真實的樣子，這樣才會讓我的靈魂減輕負罪感！我要不停地說服自己，這個世界很好！這個世界是我想要地樣子，這樣我才不后悔我這一生。“
”山姆，你有什么罪呢？你能有什么罪呢？別亂想了。每個人都有罪！我們每個人呼出的空氣，都是有罪的，我們身上攜帶了那么多病毒，病菌，隨時會殺死另外一個人。這個世界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并不是你的錯！“
”我有錯！我有錯！我一生窮困潦倒，我生活在陰暗的角落里，就像個洞穴里的老鼠，不敢出來看一看。“
”你怎么會窮困潦倒呢？山姆？你有體面的工作，在我們被迫關在家里之前，你這種人，收入很高啊！“
”為了逃避各種陷阱和追蹤，我做了任務，卻不敢收錢。我領著政府的餓救濟金，像那大街上最窮的人一樣。我的老婆整天跟我吵，整天忙忙碌碌卻沒有本事賺錢。她是個好女人，她接受我，雖然抱怨我，卻從來沒想過要放棄我。“山姆說到這里哭起來。
”我就要去見她了。見她了，和她說些什么呢？我一定會見到她的。上帝會讓我見到她的。有一段時間，我以為我就是上帝，我以為我創造了一切。我錯了。這些日子，我恐懼極了，寧娜，我恐懼極了！“
”山姆，你在說什么？我完全聽不懂！“寧娜說著，自己卻在狠狠地罵自己虛偽。她要裝作什么都不懂，讓山姆把自己心里的話說出來。
”寧娜，上帝是存在的。以前我根本不信上帝。但是我告訴你，上帝他真實地存在！他在某個角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入睡之前，他會來到我的枕邊，問我過的好不好！我將要死去，我將要見那些人！那些找了我大半輩子的人，他們找不著我，可是當我死了，他們立刻就見到了我，因為上帝把我介紹給了他們！“
”山姆，我聽不懂！如果你不想死，你現在就可以親求機器人執行搬家的任務！“
”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這個房子里。我要在這里死。電腦里的東西，誰也沒辦法知道！誰也不可以！寧娜，別報警，別讓它們來搶走我的電腦，求你！我告訴你，我只告訴你！我把我的秘密和你分享！你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也許是最后一個和我分享這個秘密的人！”山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
良久，他拿出自己的電腦，拿起錘子，砸了個粉碎，他把那些碎片，和著其他的溶液，分好幾次，小心往從不同的下水道沖了下去。
“現在好了，電腦消失了！我不再擔心它，不再擔心有誰會得到它了。我砸了它！”
“山姆，我很難過。。。”寧娜說。
“不要難過，不要難過。我都不難過。”
“你知道，寧娜，按照以前真實世界的法律標準，我是個要被吊死一百次的人。你害怕嗎？我足不出戶，殺過很多人。我是個智力超群的軟件工程師，我是個黑客!我通過侵入各種系統，讓壞人互相殘殺，讓那個沒有良善的道德標準的世界亂了套。可是我不后悔，我不后悔！我做那些事情，不是為了錢。你看我，窮困潦倒，那些人付我的錢都躺在陌生的賬號里，變成了一串沒有用的數字。寧娜，你熱愛真實的世界，可是，你知道真實的世界多么偽善，多么骯臟，多么不堪嗎？我讓那個世界亂了套，我讓各種病毒泄露，我讓銀行崩潰，我讓軍隊里的武器對著自己人開火，我讓那個真實的世界黑白顛倒。你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在那個真實的世界里，在那個和上帝無關的世界里，人們活得完全沒有希望。我殺了太多的人，好人，壞人。“山姆說著捂著頭哭了起來，說”我殺的無辜的人太多了！你看，死一個壞人，總是要拉上很多無辜的人一起。。。后來，在我的逼迫下，那幫蠢透的科學家，無計可施，他們抓不到我，他們沒有辦法，他們只好硬著頭皮創造了我們的這個系統。每當看到你哭，看到你憂郁，我就煩透了！難道我設計的這個人間，它不好嗎？我們現在生活在天堂里，人類的共產主義理想終于實現。人與人之間沒有貧富之分，人人平等，沒有犯罪，個性與愛自由，物質充足，這個世界不好嗎？難道不比以前的世界好嗎？“
”山姆，這個世界是很好的，就像你說的這些原因，它的確很完美。但是沒有痛苦本身，就是痛苦。就像你說的，人活著，生命是有目的性的意義的，必須是為了點什么而活著。我們這些帶著真實記憶的人，根本不可能在這樣的虛擬的世界里活得開心。“
”我和失敗，寧娜，我偷窺著真實的世界。我知道，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還是不快樂，不快樂！盡管我設計了這個完美的世界，由那幫聰明的科學家們實現了這個完美的世界。可是那些活著的人，那些新出生的人類，沒有一個人快樂!我很失敗！我就要死了，寧娜，我知道機器人會放棄我。我會一天天地數著時間，看水漸漸淹過我家地屋頂，數著時間等待著墻體崩裂的聲音，等著我被水淹死。我甚至不會游泳。寧娜，在我死之前，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情。你想要痛苦，是嗎？我告訴你！“
”什么事情？“寧娜的心揪了起來，她緊張地等待山姆將要說出口的話。
”你的所有卵子，都變成了女孩子。她們當中很多人已經不在了，早期的那些，身體虛弱，活了沒多久就被迫放棄了。她們的內臟被掏空了。她們都還是嬰兒或者兒童。她們在虛擬人的哄騙之下，叫著媽媽，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注入了麻醉藥物。然后她們。。。”山姆哭著，說不出話來。
“還有兩個，她們已經成年，可是得了非常嚴重的，醫治不好的病，而且，她們的卵子的質量非常不好。超級系統決定放棄她們。她們在超級系統里長大，她們在虛擬媽媽的懷里和愛里長大，可是，她們不知怎么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開始懷疑這個世界。她們懷疑身邊的一切，在機器人要給她們注入藥物的時候，她們痛苦地大叫著，有一個，在手術的時候，拒絕閉上眼睛。她睜著眼睛，看著自己的內臟被掏空。。。”山姆說著。
“山姆，你早就知道這一切？”
“我知道，寧娜。我知道！這個世界是按照我的設計被科學家們造出來的。可是他們恨我！他們給我留了一扇門，通過這扇門，我可以看到真實世界的樣子。他們找不到我，就給我留一扇門，讓我可以看到真實的世界，這是他們對我最好的報復！寧娜，有多少次，我滿懷希望地查看真實的數據，多希望看見每個人開心，快樂，幸福。因為我們終于實現了絕對的平等。但是沒有，因為人人都在等待，等待可以安全的走出家門的那一天，這份等待，這份希望，就是一切痛苦和斗爭的源泉。”
“山姆，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寧娜，你想要痛苦，那么我告訴你。你有一個女兒，她現在六歲了。很可愛，長得很像你。但是她的媽媽不是你的樣子。她也生病了，需要器官移植。她的姐姐們身上都帶有不同的病毒和細菌，對于她這個弱小的生命來說，那些病毒和細菌會很快殺死她。她在等死，她的免疫系統幾乎不工作，藥物起到的作用有限。超級系統和機器人找遍了所有能找到的，她得不到她需要的小腸。”
“為什么超級機器人系統不來找我？”
“因為你的年齡大于40歲，你有人類真實世界的記憶。你是她的母親，但是機器人不可能找你，因為機器人系統會把一切新的和舊的隔開，打斷一切的聯系。”
“我要救她！”
“她需要完整的小腸，既然沒有任何其他人能幫得到她，那么。即使你的各項條件符合，你也就不了她，因為為了救她，必須切掉你的整段小腸！”
“我要救她！沒有小腸也能活！”
“別傻了，你救不了她！機器人不會讓你這么做的！讓你下輩子躺在床上接，用營養循環系統來維持生命的痛苦大于死亡的痛苦，系統是這樣運算的。你被切割了小腸之后，會在十幾個小時內死去!“
“我不在乎，我要救她！能讓我見見她嗎？求求你，山姆！”
“可以！”
寧娜見到了她的女兒，一個6歲的小女孩。她瘦的很，拿著畫筆在畫著什么。她的臉，那么可愛。她開心地笑著，完全不知道她已經被機器人系統完全放棄，她正一步步走向死亡。
“山姆，幫幫我！幫我聯系到她！”
”我沒法聯系到！“
”你撒謊，山姆！從我們認識的第一天開始，你就對我說謊！我不相信你說的！“寧娜流著淚，搖著頭。
”寧娜，既然你不相信我說的一切，你為什么這么痛苦？“
”你可以幫我聯系到她的，對嗎？幫幫我！“
”我沒有辦法。“
”你不想讓我死，對嗎？你想看到我在這個虛擬地世界快樂地活著是嗎？我做不到，山姆！“
”寧娜，別說了！你不是要痛苦嗎？我給了你痛苦！人類總是在自尋痛苦！如果生命的意義是痛苦，是辛苦的找尋，是不斷的接近目標，那么你現在已經在路上了。你的生命又重新開始了！你們這些不知足的人，你們永遠也不配得到你們的快樂！“
寧娜瘋狂地向超級系統發出請求，她顫抖著手，發出自己的生物代碼，請求用自己的小腸救那個可憐的小女孩。
她一遍一遍地發著各種沮喪的，輕生愿望強烈的話，請求超級系統答應了她的請求。
山姆消失了。他再也不理會寧娜的呼叫。
寧娜不打算聯系芭芭拉。她要的東西，她早就得到了，只是她不知道。那就讓她在那份堅定的等待中，安靜地活著吧。
寧娜忘不了那個女孩子，那個身上流著自己的血的可愛的小女孩，她整日以淚洗面。她只告訴了媽媽，”媽媽，我見到了我的女兒，她長得和我很像，也和你很像。。。她不是虛擬人，她是生物人，她身體不好。”
“不要擔心她了。她會好起來的。她會健健康康地長大成人，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就像你一樣。然后交一個男朋友，讓你這個當媽媽的，也嘗嘗擔心的滋味！”媽媽笑著說。
寧娜淚如雨下。她多么想讓這個孩子如果健康地長大。她終于有一天，會走出家門，擁抱那個真實的世界。這個孩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續。她的情緒一天天地低落，總是睡很久，醒了之后就是不停地哭，然后不知不覺中睡著。她不再暗示清潔自己的身體，吃飯也食欲不振。
除了一遍遍地向系統發出請求，她沒有任何想做的事情。
終于，系統來了回應。她的請求將被執行！
寧娜的家門口被安裝了構造復雜的加長通道。幾個機器人在經過極其嚴格的繁瑣的消毒程序后，走了進來。
機器人忽然都不見了，在寧娜面前的，變成了幾個美容院里的漂亮的姑娘、
寧娜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么。她微笑著伸出手臂。
微涼的液體被注射進手臂，瞬間，她看見了小湖牧場。看見牛羊圍在小湖的周圍悠閑地吃草。不停地有人路過，他們有的拍著照片，有的伸出手摘了路邊的野生山莓吃，有的拔了草，喂牛，然后在牛舌頭將草卷走的一瞬，尖叫出來；有的人提著籃子，里面裝了好多牛肝菌蘑菇，大聲地炫耀著；有一只野兔，機警地穿過路口，又躲到草叢里。樹上地鳥，不停地唱著，然后一個松果落下，砸在巖石上，一個松鼠跑過來，抱起那只松果，迅速爬到樹上。
寧娜在幾個小時之后醒來。她完全感覺不到痛。她可以行走。她知道自己被安裝了虛擬小腸。這些小腸將在十幾個小時之后融化。
她給山姆發起了邀請。她告訴他，“親愛的山姆，我的生命還剩十幾個小時。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希望看到的開心的人類，就在這里，只要你打開連接，你將會看到開心的我。”
山姆沒有回應。
“山姆，我想打開我的家門，出去走一走，能幫幫我嗎？我打不開那扇門，它需要特殊的代碼！你一定知道這個特殊的代碼！山姆，我想去外面，去小湖牧場的草地上，在那里死去，就像你，如果你不搬家，你將會接觸到真實的水，溺死。很不公平！你是追求公平的人，請允許我和你一樣，幸福地死去！”
寧娜站在窗前，她脫去了那件有好多按鈕的外衣。她穿著貼身的睡衣，她看見自己的腹部隆起，沒有血跡，就像是多穿了一件衣服。
門忽然打開了。寧娜感覺到外面的空氣被風吹了進來。
寧娜奔跑著走到門口，抬頭看了看天，然后慢慢走了出去。
她呼吸著這新鮮陌生的空氣。空氣里有甜甜的花香。盡管這空氣里充滿了各種危險的病毒和細菌。
她快步走著，路過那堆完全褪色的巖石，上面長滿青苔，她想著40年前在這里，圍著篝火，和一群人大聲講話。
她來到小湖旁，她走到瘋長的草地里，再也不用擔心蛇。因為早就沒有了蛇。
忽然她感覺好累，感覺不能呼吸。她劇烈地咳嗽著。虛擬小腸怎么笑容得這么快！寧娜明白了，搶先一步殺死她的，是空氣里的病毒。
寧娜幸福地躺在草地上。這是一只松鼠跑了過來。她認得它！它潰爛的身體和那雙眼睛的眼神，她記得！
“過來，小可愛！”寧娜招呼著松鼠。
松鼠走近她，在她身邊停下，然后坐下，它也似乎很累，走不動了。
寧娜閉上雙眼，她感覺到自己的周圍有好多美味的牛肝菌蘑菇，她不再慌張地尋找籃子。她手里有一個大籃子，她采了那些圓圓的胖家伙，然后高高舉起，理直氣壯地向路過的人炫耀：“看，我采的牛肝菌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