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君澤看著前頭哼著小曲悠哉悠哉領路的秦歌,微微嘆息不由將目光放在了身旁山水風景之上。
他多久沒有仔細看過這山水間的風情,多久沒有領略過不同的人文風貌,那座高高筑起的宮墻雖然給了他無上的權力,卻也困住了他。每日他也只有用她之前所畫的那些山河圖志來領略這大啟山河中的無限魅力。
直到一年前,他再次翻閱山河圖睹物思人時,卻發現一處人跡罕至的山川。那是大啟與北真的交匯處,在津梁城外東北諾伊朗山脈的西南邊,臨近韃部一片無人的草原,周圍濃霧環繞,窺不出真容,而賀蘭明則在這一處畫作的角落里,用極小的字眼寫道:“諾伊朗秘境,可與人絕世而獨立,唯有桃花源可與之匹敵。若制面罩,便可穿越濃霧,避世而居。”
字寫的極小,這些年他竟都沒有發覺,此刻發覺便再也忍不住一腔思念,遂命趙捷派人去查探,可回來的人都說,濃霧煙瘴有毒,無人可以穿越。那時他便篤定,她一定就在那迷霧之后,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可他如何能離開這朝堂,去找她?不過七年,他已厭煩這爾虞我詐,這明爭暗斗。好在他用雷霆速度整頓吏治,使得朝堂清明,也算對得起自己父親的一番安排。
他登基至今十年,也該為自己有個打算。
所以他一手策劃了自己的病亡,將所有的重任都交給了自己的長子,并命曹臻兒垂簾聽政五年。之后他便毫不留戀的離開了那座困了自己十年的牢籠。
離開鄞州的那一刻,他只覺得內心積壓的所有憤懣情緒都一掃而空,再也沒有了枷鎖,再也沒有了牽絆。他馬不停蹄的奔向了津梁,出了傷寒關一路向東,果然在這一處密林的山腳下看到了幾名剛從濃霧中穿越而出帶著奇特面罩的人,向著津梁城的方向行去。
他便一路跟隨,趁其中一人不備,偷走面罩,效仿著做了一個新的,又來到了這濃霧外,這一次他嘗試著向霧中邁了幾步,卻覺身體無任何異常,便大著膽子穿過了濃霧,沿著一條寬闊的山路向山上行去。
沒想到半路歇腳,卻能遇上她!他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自己的興奮與竊喜,那個他期盼已久,流淌著他們共同血脈的孩子,終于在七年后有了真容,真真實實的站在他面前,使著小性子,用一張酷似他們兩人的面容,跟他說話。
那是他曾經做夢都想擁有的一個孩子,如今他只覺得圓滿。
秦歌走在前頭,卻總覺得某人一直盯著自己的后腦勺,于是猛然轉身皺著眉,撅著小嘴看著夜君澤道:“你老盯著我做什么?”
夜君澤上前道:“你走在我前頭,我不看你怎么知道怎么走?”
秦歌撅著小嘴死死盯著夜君澤,想起母親告誡自己的那些人販子拐小孩兒的手段,頓覺自己這樣帶個陌生人回山莊實在是太過冒失,于是忽然道:“我反悔了,我不能帶陌生人去山莊,你要是不告訴我你是誰,我現在就去找韓西舅舅抓你!”
夜君澤笑的越發的大聲,“你這丫頭,腦袋里都裝著些什么,我一定要找你娘好好聊一聊你的教育問題,不能讓她一個人把你給教歪了。”
秦歌急的雙手叉腰道:“我娘教我教的可好了,才不需要你去跟她說呢!”
夜君澤見狀,故意大跨一步走到秦歌身前,道:“那我們就來比賽,看誰先到山莊,如果是我,你就慘了。我一定給你娘告狀,說你私自下山還威脅我!”說罷他轉身佯裝加速,秦歌果然上當,著急的甩開兩條小腿就向山上沖。直惹得夜君澤忍不住偷笑,終究是個孩子,隨便詐兩句,便信以為真自報了家門。
二人就這般你追我趕的不過花了一個時辰便已到了明月山莊外。
明月山莊門口,秦歌望著高聳的大門,不禁有了一絲猶疑,轉身看著夜君澤道:“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找我娘。”
夜君澤看了看大門,點點頭擦了把額頭的汗,年紀大了果真比不過小孩子的體力。
秦歌見夜君澤如此聽話,倒也滿意轉頭便入了山莊。可不過一刻,秦歌便抱著自己的小包裹沖出大門,撒著兩條小短腿慌慌張張向他跑了過來,邊跑邊道:“快躲,快躲!”
夜君澤還未回過神便已經被秦歌拉入一旁的樹叢里躲了起來。
夜君澤瞧見不遠處大門里涌出兩個人來,一個是李蕓依正焦急的四處張望,一個是一名從未見過的老者頭發花白面露焦灼,不知跟李蕓依說了些什么,一跺腳佝僂著背轉身回了山莊。而李蕓依則邊罵邊向下山的山路處走去,走過樹叢時,夜君澤聽得清楚,李蕓依嘴里正在叫罵,“小家伙膽子越來越大,如今都敢離家出走,看我找到你不替你娘抽你幾屁股蛋子!”
秦歌一聽,只覺得渾身打顫,想起母親手中的雞毛撣子的威力瑟瑟發抖,夜君澤此刻回頭盯著一旁緊緊攥著自己衣袖,面露慌張的秦歌,小聲道:“你是離家出走的,你要去哪里?”
秦歌嘟囔道:“我要去陽朔找忠哥哥,下個月就是他的生辰了,我要給他送禮物。”
夜君澤柔聲道:“就算如此,你也得給家里人打聲招呼,這樣做會讓他們著急。”
秦歌嘆氣道:“我都六歲了,他們為何還要這樣管我!”
夜君澤不禁拍了拍秦歌的小腦袋,安撫道:“大家都是關心你怕你受傷,你有沒有想過,你這樣一走你娘親得多著急,你看看你蕓依姨都急成什么樣子了,我想你娘親現在一定比你小姨更著急。”
夜君澤所說不錯。賀蘭明一覺醒來,發覺原本該在書桌旁練字的秦歌不見了,她便以為這丫頭又跑去找穆歡玩兒,可一圈找下來卻不見秦歌的蹤跡。這丫頭如今反偵察能力越來越強,竟然連楠語和韓西都沒有發覺她什么時候不見了。
眾人這才緊張起來,連忙在莊子里找了起來,可一圈下來賀蘭明才驚覺,女兒平日里的衣物少了四五件,就連玩具也少了很多,看來她是早有預謀犯案。
知女莫若母,賀蘭明自是清楚以秦歌的心性,以及會選擇一條什么樣的路線避開眾人,一路下山。于是她便也順著秦歌之前走過的后山路線向山下搜尋,其余人這才四散開在莊子外搜尋。
果然,在下山的路上,她看到了秦歌丟棄的果皮,還有散落在石階上的小玩具。她不禁失笑,就這點功夫還想離家出走,看來以后對秦歌的看管要更加嚴厲一些。如今她已六歲,正是玩鬧的年紀,看來有必要書信給龍凝兒,讓她兒子來規勸規勸。想到這里她不由得慨嘆,自己的女兒長這么大最聽的竟然是李忠的話。看來這娃娃親也該提上日程,好有個人來管教秦歌。
她一邊搜尋一邊來到山下迷障處,卻依舊不見秦歌的蹤影,她見地上腳步亂了一片,又向著大路的方向行去,便知這丫頭闖不出這迷障便想著偷偷打道回府,佯裝游玩沒打招呼。賀蘭明不禁無奈的長吁一口氣,又向著大路方向找去。
一路上她越走越氣,只覺得這個生命應該是她前世的劫難,自會說話起就從未讓她省過心。三天一小懲,五天一大戒,不單單是個小話癆而且看什么都好奇,一個看不住就連房頂也困不住她。虧她還給這位小朋友起了個“歌”字,希望她能恬靜如詩如歌,結果這丫頭卻是對這音樂一竅不通。
賀蘭明真真是為了女兒心力交瘁,才知當年自己的父母有多么的不容易。好在她身邊還有楠語等人幫扶,否則她一人帶娃,絕對會死于心臟猝死。
可誰知女兒現在竟然跟自己玩起離家出走這樣的戲碼。真不知該如何教育才好,想到這里,她恍然想起那座佇立在皇陵里的新墳冢。
不過七年,夜君澤便病重駕崩。她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塊,汩汩的冒著血,卻再也難以愈合。她需要一段時間,一段很長的時間來平復他的離世給她帶來的沖擊。
想到這里,她只覺得世事無常,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焦急的怒吼道:“秦歌,別讓我抓住你!否則我定然扒了你的皮!”
秦歌忽然覺得身后吹來一陣冷風后頸一涼,忙向著夜君澤靠了靠。夜君澤看著身旁的秦歌,此刻的她就像一只受了驚嚇的小兔靠在自己身側,讓他心中油然而生一股血脈相連的保護欲,不禁道:“不如這樣,你帶我進去我給你娘求求情,說不定她見到我就不生你的氣了。”
秦歌卻猶豫道:“你從來沒來過,又沒見過她,怎知你求情就能有用。之前楠語爺爺給我求情,還被我娘好一頓說。她連她師父都說,更何況你一個陌生人。”
夜君澤擼了擼秦歌的頭,哄道:“我不一樣,我是你爹爹。”
秦歌不由翻了個白眼覺得面前這個男人一定腦袋有些問題,卻也知道自己的禍闖大了,就在猶豫間,忽聽外間傳來韓西的聲音。
她還沒來得及阻止,夜君澤已瞅準時機大剌剌的走出樹叢,負手而立于門前,臉上掛著三分笑意道:“韓西,好久不見。”
韓西原本尋秦歌不見,只能先回來找楠語商議對策,沒想到擎天一聲雷,那個早就該躺在鄞州皇陵里的人突然就這般毫無征兆的出現在他面前。嚇得他頓時面無血色,雙腿打顫。而他身后似乎還有一個粉色的小身影一閃而過,韓西確信自己不是大白天的見了鬼不禁咽了口唾沫,猛的跪下叩首,“韓西叩見陛下。”
夜君澤道:“你這是去哪兒?”
韓西此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好道:“陛下明鑒,草民家中丟失了孩童,此時正在尋找,陛下是否瞧見一個六歲左右,梳著兩個羊角辮的穿粉色衣服的小女孩兒?”
夜君澤笑著向左邁了一步,藏在他身后的秦歌便赫然出現在韓西眼前。秦歌驟然被夜君澤出賣,噘著嘴惡狠狠的瞪著夜君澤,道:“叛徒!”
惹得夜君澤和韓西哭笑不得,韓西隨即上前一把抱起秦歌道:“誰讓你亂跑的!你知不知道整個莊子里為了找你都快亂成一鍋粥了!你居然在門口與人閑聊!”
韓西說完,向夜君澤賠不是道:“陛下莫怪,家里孩子不聽話,偷偷跑出來,我這就先帶她回去,陛下還請隨草民一同入莊。”
夜君澤淡笑,“這孩子叫什么?”
韓西聞言腳步一滯吞咽了一口口水,顯出些許尷尬,秦歌則更加生氣,拳打腳踢的別過臉不肯再看夜君澤,道:“叛徒不可以知道我的名字!”
韓西忙輕輕拍了秦歌屁股一巴掌,嗔道:“不許胡說,你可知這是誰!”
秦歌眼中含淚委屈道:“我不管他是誰,你們若是敢將我交出去,我就再也不理你們,再也不和你們玩兒了!哇……你們都欺負我,我要去告訴我娘!”說著竟是哭了起來。
韓西被秦歌的話噎住,小祖宗你再說下去誰都幫不了你了。
夜君澤此刻背著手靜靜的看著這一幕,直到韓西抱著秦歌緩緩跪倒在地,似笑非笑的妥協,一臉絕望道:“陛下饒命!”
夜君澤佯裝生氣,轉身自顧自的向著山莊里行去,不再理會韓西。
而韓西則慌忙又抱起秦歌跟隨在身后。今日只怕這山莊里有不小的動蕩,他得瞅準機會趕緊溜,否則引火上身,后患無窮。
賀蘭明下了山,又上了山,早已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但見李蕓依匆匆趕來,便知秦歌依舊沒有找到。
于是她嘆了口氣,揮了揮手道:“不找了,她不想出來就不出來,反正這山里她也走不丟,餓她兩三天她就知道花兒為什么這樣紅,回山莊。”
一旁李蕓依卻還是勸說繼續找下去,就算山里有迷障阻隔,沒有野獸豺狼,但對于一個六歲的孩子來說,也不好過。
可賀蘭明卻像是聽不見李蕓依的勸說,自顧自的上山。于是李蕓依只好跟著她重新回到了明月山莊。
自賀蘭明入了山莊便覺得這山莊里的氣氛異常詭異,平日玩鬧的孩童不見了蹤影,教書的先生也將教室大門緊閉不出,平日里在院中曬稻谷,曬草藥山貨的姑娘們也一個個不知去向。
賀蘭明頓覺疑惑便吩咐李蕓依前去查探,而她則先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賀蘭明所住的院落在山莊的最北端,是一處相對獨立的單獨的小院,她給自己的院子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做云蒼齋。
此刻她站在云蒼齋門口,卻聽門中傳來韓西的聲音,“師父,怎么辦啊,弟子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跟師姐說。”
楠語嘆了口氣,道:“還能怎么說,實話實說便好,總之是歌兒惹出來的禍。”
賀蘭明大驚以為秦歌出了什么事,踏步上前質問韓西道:“歌兒怎么了?”
韓西一驚猶豫的看向一旁的楠語,只見楠語絕望的閉著眼抿唇默默點頭,韓西這才道:“靜兒這會兒在后院的池塘,師姐去見了就知道了。”
她心中一怔,池塘?這丫頭究竟在做什么,可一想起這幾日她總喜歡在池塘里摸魚,莫不是摸出什么事了?于是她想也沒想,氣沖沖的奔去了后院。
可當她看到池塘邊一幕時,卻不敢再上前一步。淚水終是模糊了雙眼,讓她看不清眼前之人的真實模樣。
她無法想象他是如何躲過朝堂所有人的眼線通過詐死來到這里,這一路上又吃了多少的苦。這一刻看著他抱著秦歌玩耍的模樣,那些所有積存在心頭的恩怨便早已煙消云散,只剩下一腔隨時間而越發濃烈的愛意縈繞心頭,揮散不去。
她不禁深吸一口氣平緩心緒,緩緩上前擦拭了眼淚,鼓足勇氣開口,輕聲喚了聲,“阿澤”,卻再難說出一個字。
夜君澤原本嬉笑的面容忽然一滯,猛然轉身望著賀蘭明,眼中流露的全是濃烈的思念和愛意,久久卻再也說不出口一句話。
此刻正在夜君澤懷中的秦歌見二人相顧無言,卻都滿含淚水,心中猶疑率先開口糯糯的叫了聲“娘親。”。
夜君澤原本激動的面容,終化作一抹掩藏不住的微笑,他張開空著的左臂,柔聲道了句,“明兒。”
賀蘭明聽著他富有磁性的聲調,依舊是夢中無數次聽到的聲線,如今終是與現實重疊在了一起,她便再也忍不住一腔思念奔上前投入了他的懷抱,闊別已久的溫暖和愛意瞬間將她的整顆心填滿。
她想她再也逃不走了,這一生一世,都逃不走了。
夜君澤輕嗅賀蘭明發間讓他魂牽夢繞的氣味,此生唯有這一刻,才覺得真實而又快樂。
“我以為你真的死了。”賀蘭明帶著哭腔道。
夜君澤輕柔的吻向她的額頭,道:“傻瓜,就算是死,也要守在你身邊便才算圓滿。”
賀蘭明猛然搖著頭道:“不要,我不要你死。”
秦歌看了看哭的梨花帶雨的娘親,又看了看抱著自己的男人,嘆了口氣翻了個白眼,道:“娘,他是誰?”
賀蘭明扭過頭靠在夜君澤懷里,望著一臉疑惑不解的秦歌,捏了捏她的鼻頭,溫柔道:“叫阿爹!”
夕陽下,兩大一小三人緊緊的抱在一起,像是一副凝固的畫面,久久再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