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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夢-不能出發了

隨后,旅店老板的妻子壓低聲音來說那些微妙的事了,她丈夫不時阻止她:“你能不能閉嘴,少說話行不行?”不過她堅決的不肯買帳,仍舊繼續說下去:

“是啊,夫人,那些人做的事不過是吃土豆和豬肉,以后又是豬肉和土豆。而且千萬別相信他們都是干凈的——哈,簡直不可能!——說句不客氣的話,他們四處隨意拉撒。

如果是您看見他們連著整天整天的操演喲;他們操演起來都在那邊的一片地里:向前進,向后退,向這邊轉,向那邊轉——如果他們在他們自己的家鄉至少種地,或者修路!那還罷了——但是并沒有,夫人,這些軍人對誰都沒有益處。

是不是應當由可憐的百姓養活他們使他們只去學著屠殺!——我自己不過是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老婦人,這是真的,不過我看見他們費盡氣力去從早到晚在地面上踏過去又踏過來,就暗自說道:‘在世上正有好些人為了幫助別人而做事干活,另外好些人卻費著這么多的氣力來使自己可以害人!

真的,難道殺人不是一件令人憎惡的事?無論是島嶼人,還是俄國人。’——如果真有人在一個害過他的人身上尋報復,那是錯的,因為法律會懲罰那些去報復的人;不過到了有人把我們的孩子當作獵物一般開槍去圍剿的時候,既然有人把勛章賞給那些最會摧毀我們孩子的人,所以那是對的,這又怎么說呢?——不成,您看這是怎么回事,我簡直弄不懂!”

陳和平這個時候提高嗓門說道:

“在侵略一個愛和平的鄰國的時候,打仗是一種野蠻行為;在守護祖國的時候,那是一種神圣義務。”

老婦人低著頭說:

“對呀,保護祖國那是另外一件事,不過人難道不應當殺絕那些用打仗來尋樂的首領嗎?”

陳和平這時候的眼光如同著了火一樣了。

“好極了,女人!”他說。

馬衛東先生這個時候卻是深沉地思索起來。他雖然非常迷信那些出名的將官,不過這個鄉下老婦人的引用常識卻引起了他的思考:這么多的人手空著不做事自然就是坐吃山空的,如果是用著這些人手在一個國家做事可以造成何等的繁榮,這么多的被人廢置不用的勞動力,若是用在大規模的工商業上所賺的錢真得要好幾百年才用得完。

不過吳老板呢,離開座位走到旅館老板身邊用很低的聲音和他交談起來了。那個胖子笑著,咳嗽著、吐著痰,他的大肚子因為身邊那個人的詼諧而快樂得一起一伏地動著,后來他向吳老板定購了十桶白酒,到明年春天以后收貨。

宵夜剛好吃完,大家都已經乏得不成樣子,都去休息了。然而吳老板早已看到了許多事,他讓妻子上了床,自己卻向房門上的鑰匙洞兒里貼著眼睛向外望,一會兒又貼著耳朵向外聽,這樣輪番地做個不停,而目的就是要發現他所謂“過道里的秘密”。

將近在一小時之末,他聽見了一陣——的聲音,于是趕忙去望,終于望見了朱滿玉,她披的是一件滾著白花邊的藍色山羊毛織品的浴衣,吳老板覺得她比白天還更豐滿一點。

她端著一只燭臺,向過道盡頭那間標著很大號碼的屋子走。不過旁邊又有一張門也輕輕地開了,等到朱滿玉在幾分鐘以后轉來,陳和平跟在她后面了,他連坎肩都沒有穿上,讓人看見他的襯衣上背著一條背帶。他們正低聲談著,隨后又都停著不動。朱滿玉仿佛毅然決然把守了自己的房門。不幸吳老板聽不見他們說些什么;不過到末了,他們提高了嗓門,他才聽見了幾句。陳和平用激烈的態度堅持己見,他說:“我們走著瞧吧,您真沒有想通,這對于您算個什么?”

她像是生氣了,回答道:

“這是不成的,好哥哥,這些事情有時候是不能做的;并且,在這兒,那是件丟人的事。”

他無疑地簡直沒有懂得,就問那是為什么。于是她更加的生氣了,更提高了音調:

“為什么?您不懂得為什么?這時候,有好些島嶼人在旅館里,也許就在隔壁房子里,還不懂嗎?”

他不說話了。她是不肯在敵人近邊受人愛撫的,這種妓丨丨女的愛國廉恥心應該在陳和平的心上喚醒了正在衰弱的品格吧,因為他僅僅在和她擁抱了一下以后,就躡著腳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

吳老板感覺自己渾身都是火了,他離開了鑰匙洞兒,在屋子里趕忙輕輕地一跳,一伸手,就揭開了那床蓋著他妻子的粗硬身軀的被蓋,用一個擁抱弄醒了她,一面低聲慢氣地說:“你可愛我,親人兒?”

這時候,整個一所房子全是沒有聲息的了。不過一會兒之后,在一個難于確定的方位,可能是在地下室也許是在擱樓,又起了一陣有力的和單調而有規律的抽鼾聲音,一種遲鈍而且拖長的噪音還帶有鍋爐受著蒸汽壓力樣的震動。旅店老板魏禮平也睡著了。

旅客們本來決定第二天八點起程,所以都看準鐘點在廚房餐廳齊集,不過車子呢,頂棚上滿是積雪,孤零零地停立在旅店的院子當中,沒有牲口也沒有趕車的。有人枉費氣力去找他了,無論在馬房里,在草料房里或者在車房里都找不著。于是所有的男人都決定到鎮上去走一趟,他們出門了。走到了鎮上的廣場,看見鎮子廣場的盡頭,兩旁是許多平頂的房子,其中有好些穿著島國軍裝的士兵。他們看見的第一個正給土豆削皮,第二個,比較遠一點的,正洗刷一間理發店,另外一個滿臉的胡子一直連到眼睛邊的,吻著一個哭的嬰孩,并且擱在膝頭上搖著讓他安靜;好些胖鄉下婦人,丈夫們原來都是屬于作戰部隊的,用手勢指點那些順從的戰勝者去做他們應當做的工作,譬如劈柴,給澆湯的鍋加水之類;有一個甚至于替他的女房東,一個衰弱不堪的老太太洗衣衫。

于來偉詫異了,看見有一個鎮公所的小職員正從鎮長的住宅里出來就向他探聽。那個靠鎮公所吃飯的小職員回答道:“噢!那些人并不兇惡;據說,那并不是島嶼人。他們都來得非常遠,他們能聽懂我們說的話,我不很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據說他們也是生活在一個島上,他們也都把妻室兒女留在自己的家鄉,打仗在他們并不覺得好耍,還用多說!我很相信在他們那邊很有人為著男的哭哪,而且打仗正和在我們國里一樣也會在他們國里造成一種困苦。在目前,本地還沒有很吃苦,因為他們都不做壞事,而且像在他們自己的家里一樣做工。您可看見,先生,在窮人中間真應當互相幫助……因為要打仗的都是那些大人物哪。”

這種在戰勝者和戰敗者之間成立的真摯團結是使得陳和平生氣的,他寧愿回到旅館里悶坐,所以就抽身走了。吳老板說了一句取笑的話:“他們正在繁殖人口。”馬衛東說了一句莊重的話:“他們正在補救。”不過他們卻找不到趕車的。最后才在鎮上的咖啡館找著了他,他正和島嶼國軍官的勤務兵像弟兄一般同坐著一張桌子。于來偉向他質問道:

“不是曾經告訴過你8點鐘套車?”

“一點不錯,不過我又在昨晚接到了另外一種吩咐。”

“哪一種吩咐?”

“不用套車。”

“這是誰吩咐您的?”

“老天!就是那位島嶼國的長官啊。”

“為什么?”

“我一點也不知道。請您去問他吧。他們禁止我套車,我呢,就不套。事情就是這樣。”

“可是他本人對您說的?”

“不是,先生,這是旅館掌柜的照他的話吩咐的。”

“在什么時候?”

“昨天夜晚我正要睡的時候。”

三個人很擔憂地回來了。

他們去找旅店老板魏禮平了,不過女傭人的答復是先生因為害著氣喘病從來不在10點鐘以前起床。并且他明確地禁止旁人在10點鐘以前喚醒他,除非是發生了火災。

他們想去看看島嶼國軍官了,不過那是絕對辦不到的,雖然他本來就住在這旅館里。為了民間的事,他親口說過:只允許魏禮平先生同他說話。這樣一來,他們只好候著。女客回到各人的臥房去,忙著做些瑣碎的事。

陳和平在廚房里那座生著一爐好火附近的高大火墻前面坐下了。他讓人從旅館的內搬來了一張小桌子,一瓶啤酒,于是他抽著他的煙,末后,他不動作了,眼睛有時候盯著爐子里的火,有時候盯著那層蓋在他酒杯上的泡沫;他每逢喝過了一口,就吸著那些粘在髭須上的泡沫,同時得意地伸起幾只瘦長的手指頭兒,去搔自己那些油膩的長頭發。

吳老板假借活動自己的腿子為名,走出去向鎮上賣酒的小商人拋出了一些酒。于來偉和馬廠長開始談著政治。他們預測本國的前途。陳和平一面靜聽這類的話一面用懂得命運之說者的樣子微笑。他的煙使得廚房變得芬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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