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我媽是小區廣場舞的愛好者。每天晚上燒好飯,站在后面看我們吃,一邊看一邊轉腰——她怕再長胖,規定自己晚上務必吃得少。我爸因此送她四個字,“多,快,好,省”,干活又多又快又好,吃飯還少。
她轉著腰,指點著我們面前的菜分別來自哪個菜市場,忍不住又跑去拿雙筷子,夾上一點——看你們吃那么香,我又想再吃一點了。淺嘗一口就趕緊封筷,怎么也不愿再添半碗飯。老太太嚴格執行著“管住嘴,邁開腿”的六字真訣。
看掛鐘時間差不多要到七點半,立即換上平底鞋出門。這個時間點,小區里大批老太太都正嘩啦啦打開自家的門,走在通往小區廣場的各條羊腸小路上,在主干道會合。我媽矮胖的身影,迅速融進由各色家居服運動服睡衣黨組成的隊伍里。
小區中央位置的小廣場上,扯過來的一根明線上綴著燈泡,瓦數不高,暈暈亮著。幾棵紫葉李樹黑黢黢環繞包圍。老太太們嘻嘻哈哈入場,保持距離,默契站定。擔當教練的老太太嚴肅地做了一個保持安靜的手勢,伸手去按下錄音機的開關鍵。抱小孩的老媽子迅速圍攏到四周,有的嚇唬手上抱著的扭來扭去不安分的小孩——別動,馬上帶你看跳舞!
教練老太太也是小區居民,身材修長,氣質不俗,和普通的矮胖挫老太太們一眼看去就很不同。從前是上海知青,插隊時嫁了當地鄉下的農民,再再后來,老了,上海也不打算回去了,農村也不想呆,現住在城里的女兒家。年輕時練過舞蹈,頭發一盤,架子一拉,比一般人像樣太多倍,于是,義不容辭當了教練。
跳舞的人群中,有個阿姨是我認識的,手腳笨拙,動作緩慢,卻是廣場舞的鐵桿粉絲。她的丈夫病逝,她現在一個人獨居,有兩個孩子,都已結婚成家,并不常來看她。廣場舞,是她的生活寄托之一。每到晚上,總是早早來報到,呆在第二排靠邊位置。第一排是屬于跳得相當好的地位僅次于教練的領舞者的地盤。但不知怎么回事,她的孩子們竟然不和她商量,便做主把她現在住的房子給賣了,她很快就要搬回老家。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還在盡力笑著。我的第一反應是,以后的晚上,她在哪里跳舞?
黯淡的光下,老家在上海的知青教練,即將搬走的獨居阿姨,還有所有的老太太們,她們跟著音樂用力跳著,動作雖不整齊劃一,卻沒有絲毫的馬虎。白天的瑣碎,家家那本難念的經,暫且收起擱置一旁。那一刻,廣場舞是天地間慈悲溫暖的胸懷。
路邊抱小孩的老媽子們,手里攥著蔥油餅充當晚餐的年輕人,都是欄桿外的觀眾,安靜看著,眼神陷進去,恍惚著一時拔不出來。
廣場舞也是緊跟時代的。有一陣子流行騎馬舞,老太太們一個個做出歡騰的騎馬動作——那是暮冬,天氣冷著,送人回家的出租車進了小區,再打著空車燈出去,也不著急拉客,慢慢經過,車子幾乎停下,司機笑嘻嘻扭頭看著舞蹈的人們。
最近流行著另一種舞蹈,動作肯定和以前有區別,而我卻是個標準的“舞盲”,不能分辨出來。夜色里,音樂反復回蕩著——扎西德勒我愛你,深深愛著你,扎西德勒我愛你,不分離……衣著五顏六色的大媽們肅立在夜色中,音樂開啟之后,像被擰開閥門——顛腳,打開手掌,轉身,踢腿,左挪,右移。
還有一個形單影只的老太太,很老很老了,大約八十多歲了?身高嚴重縮水,滿頭白發,步履蹣跚。熱愛廣場舞,卻真的跟不上趟了,別人轉了兩圈,她還原地踏著步,但,她有她的辦法——每天,自己在家里一個人練習。
她住的是一樓,有個小小的院子,她就在這院里跳,還特地打開院門。有一段時間是用錄音機伴奏,歡快的《好日子》里,她腰間扎著大紅綢帶,動作跟那音樂南轅北轍。后來,弄了個小數碼播放器掛在脖子上,戴著耳塞,外人便聽不到那轟轟烈烈的伴奏了,只看到她的“默舞”。
經過她家門口的人,尤其是第一次來這小區的人,免不了駭笑著駐足,靜悄悄看上幾眼,老太太也還是靜悄悄地跳。紅綢子換成了小折扇,動作滑稽。院外的香樟樹,在春天脫著舊葉子,有的葉子墜下來,躲閃著她的折扇,機敏地落進院子里。大部分被風吹著,盤旋聚合擁堵在小院路口的下水道前。春天的夜晚,屬于一個老人的孤獨的廣場舞,像一場老式默劇里的漸漸推遠的慢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