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桌上鋪著格子桌布,桌布上又鋪了透明的軟玻璃。有時寫個備忘紙條,或者手里正拿著一時半會不敢扔又不知置于何處的票據,就會隨手掀開軟玻璃,塞在底下。
打掃衛生時,掀開軟玻璃,把那些過期留言條以及我媽搜羅來的酸堿性食物的發黃剪報都一并清理走,看到,兩張空白的電影票。
現在去看電影,都是從手機里的某個APP在線選座,下單,付錢。開映前,在影院門口擺放的機器里,輸入長串的密碼或是掃一下二維碼,取票。票是機器當場打印出來的,時間久了,上面的電影名,場次,座位號,此刻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票面上事先印刷好的電影院名字和底下的影院LOGO,中間,一片干凈的空白,像被掏空的大腦。
是什么電影?什么時間去看的?放下抹布,攥著兩張票,使勁想。一年之中,去電影院的次數分明屈指可數,但就是想不起來名字了。中年人的記憶力,磨損得厲害,卻又添了與年紀對等增長的執著,越想不起來,越著急拼命去想。
記得看電影前,孩子還在埋頭寫著老師布置的“瘋狂作業”。離開場時間只有二十分鐘了,我們飛奔出門。我拎著布包,包里有水杯,雨傘,開衫,怕里面冷氣太足。一路倉皇奔到電影院所在樓層,沖到自助取票的機器前,手伸出去,慌得都不知該先摁下哪個鍵了。孩子去買爆米花,并不餓,只是,她覺得是“標配”,是看電影該有的樣子。然后,驗票,接過3D眼鏡,踩著開場前畫面和聲音都特別濃烈的廣告進去。頭頂的燈光早已熄滅,人們已經安穩地就坐于屬于自己的那團黑暗之中。我們彎下腰,歉意地經過那些向后縮起的腿,摸索到位置上。
是《蝙蝠俠大戰超人》還是《美國隊長》?只記得前方銀幕投射來的光影中,當我看到制作逼真的驚悚場景,忍不住去抓孩子的胳膊,湊過去傻乎乎問她,是好人還是壞人?她立即把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我在公共場合不要發出聲響。14歲的孩子,正處于特別在意公眾形象的青春期。
電影結束了,開始吐出長長的字幕,伴著被大部分人忽略的片尾曲。四周的燈都亮了,打掃衛生的工作人員提著簸箕和掃把迫不及待進場了。沒喝完的可樂,灑在地上的爆米花,依偎在一起的情侶,忽然都清晰地暴露在燈光之下,好像,都是需要清掃出去的對象。我對孩子說,再等一會,萬一有彩蛋呢?
終于從影院里走出來,和進來時是完全不同的通道,吸音的地毯,曲折的回廊,四面逼真的海報,像是將要穿越任意門。從這里我們要回到熟悉的家,回到熟悉的日常之中,但是,因為經歷了一段時光,一切都有些不一樣了。
盯著兩張空白的電影票,終究不記得是哪一場電影,卻不費事地想起了當時——奔跑著去電影院時的喘氣聲,票從機器里吐出來的聲音,空氣里彌漫的爆米花香氣,寫著一號廳二號廳直到八號廳的迷宮一樣的影院內部,把布包抱在胸前抵擋冷氣的那狹小卻又剛剛好的暖意,看到開心處和陌生人同時發出的默契的笑聲和掌聲,在清潔人員的掃把監督下牢牢坐在座位上固執地等著彩蛋的小愉悅,而最終沒有等到彩蛋,卻也并不失望的微妙心情。
記憶像擰開的水龍頭里的流水,看過的書,說過的話,遇到過的人,大多數都忘記了。但當時的歡樂,當時的淚水,當時的感動,被時間滴漏進身心,一點一點并不知情的滲透和累積著,將我們鍛造成為今天這樣的我們。
兩張空白的電影票,讓攥著抹布的我忽然間有無限遐想,想起那并不空白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