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底，我們結束了新房子的裝修，準備在2014年夏天搬過去住，因為這一年夏天，女兒升初中，新房子對面，是一座口碑還不錯的中學。

說是新房子，其實不新了，買來以后，一直空著，有四五年之久。此前，我們一直住在老城區一個老舊小區里，這個小區最大的好處，是里面藏了一所小學校，孩子就在這里讀小學，非常方便，不用過馬路——年紀和我相仿的大部分家長都是這樣的吧，依傍學校居住，學校在哪里，就住到哪里。我父母和我們住在同一個小區里，這樣，我們上班的時候，不用擔心孩子放學后怎么辦，我父母家自然是全天下最靠譜的去處。

我這邊的裝修結束以后，父母開始陷入焦慮了。焦慮之一是，上中學以后，沒有他們照顧，我女兒在哪里吃飯，特別是午飯。焦慮之二，引用母親的一句話——習慣了每天看到你們，突然不能每天看到了，心里肯定空落落的。我父親則這么說，保持一碗湯的距離最好，我們越來越老，總不能離你們越來越遠了。

這樣的焦慮，促使他們做出一個決定——賣掉現在的房子，然后去我新房的附近，重新買個房子！這個決定做出的第二天，我父親就出現在房產中介的門口。

等我下班回來，家里已經出現了穿西裝戴胸牌的中介，正用手機逐一通知看房的人們。母親把房間打掃得更加干凈，她向來整潔，此刻，為了有個不錯的“賣相”，不遺余力地清理了又清理。

我吃驚這速度，連忙把父親拉到一旁，應該先看好要買的房子再賣吧？父親說，沒錢怎么看房？手頭要有錢我才敢去看房子啊。他又說，你不要擔心，我早有準備，你們那邊的房子在新區，價格比這邊老區貴，我和你媽媽這幾年攢了些錢——他伸出兩個指頭，驕傲地搖了搖——有這個數呢，賣房子的錢，再加上這個數，我估摸著，在你們那邊買個百把平米的房子，剛剛好。

他的兩個指頭，代表著他們老兩口這些年的退休積蓄，二十萬。為了換房，他不惜拿出了積攢的老本。

我父母原本在距離這座城市三十里路的縣城工作，在那里，他們有一套大房子，還有一個寬闊的院子。他們一起退休的那一年——我父親比母親大5歲，剛好同年退休，我哥哥的小孩恰好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當時，我的哥嫂都在這座城市工作，忙碌，沒時間接送小孩，所住的小區旁也沒有學校。我父母也是當機立斷，一咬牙，掏出存折，在這個帶有配套中小學的城市老舊小區，買下這套二手房，積蓄夠首付，剩下的，開始按月還貸——在他們光榮退休的同時，為了孫子的入學，同步開啟了按揭還貸的日子。

十幾年之后，這里的房子價格比當初買的時候，飆升了5倍。這是我父親非常自豪的事情，勤儉節約，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該出手時卻沒有絲毫猶豫——買房，就是要一個劈手快！他坐在客廳椅子上，抽著煙，講到60歲那一年所干的大事，充滿豪情。

我哥的孩子在這里讀完小學和初中，便全家遷徙到高中所在地了。接著，我的孩子到了入學的年紀，原本不想給我父母再添麻煩的，但最終，還是無奈地也做出——賣房，添錢，在這個老舊小區，依傍我父母，買下一個三手房的決定。我父母家再度成了“小飯桌”，中午和下午，小孩放學都直奔那里。房子在一樓，進出方便，孩子的同學們放了學也都在門口玩，你追我趕，熱鬧極了。我下班直接背包就去父母的老巢，遠遠就見到我父親站在門口臺階上，叉腰，穩穩地看著在房前停車場玩耍的沸騰一片的孩子們，我母親則拎著一個水桶歸來，她在樓后找到一小片珍貴的空地，無比珍惜地，播下了辣椒和西紅柿的種子。

這個房子的朝北窗下，還種有一株香椿樹，上一任房主留下的。每到春天，母親用竹竿敲下頂端的嫩芽，留著等我們晚上回來炒雞蛋吃。

父親的房子在中介登記的當天，就有人來看了。中介似乎有一套辦法，把有購買意向的人統統召集到一起，同時上門，這樣，想買房的人之間就會產生競爭的緊迫感吧。那天，同時來了好幾家，熱鬧極了。有個老頭腋下夾個小包，前后匆匆走了一圈就告辭了，有一大家老老少少幾口人簇擁著家里地位最高的老太太，仔仔細細從房前看到房后，此外還有一對指手畫腳萬般挑剔的小夫妻。

我們那里雖是老舊小區，但因為內有小學和中學，所以算是正兒八經的學區房。隔條馬路，是一所著名大學，周邊商貿發達，形成一個熱鬧宜居的小商圈。所以，來看房買房的人特別多，要么是為了孩子上學，要么在門口做生意發了點小財想就地置辦個家。總之，房源一旦推出，立馬不少人來看。

父母在這里“陪讀”了十幾年，住著住著，抱怨就開始多起來。一樓，蚊蟲多，還有老鼠！你看，就從外面下水道那里出來的！——母親指給我看，表情里充滿嫌惡。老鼠算什么，關鍵是有蟑螂！父親則有屬于他的恐懼。你不知道，有一天晚上——他做出驚駭的表情——半夜我起來解小便，開了燈，頭皮一麻！在這關鍵時刻，他停住敘述，等我的追問。廚房的地上，至少有幾十只蟑螂，幾十只啊！大概被我突然開亮的燈光嚇到了，都沒敢動彈，我看著它們，它們看著我，就這樣對峙著——父親講到這里，眼神發直。

畢竟是20世紀90年代初造的老房子，蟑螂肯定是有的。我安慰他，并且從網上買了據說效果非常厲害的滅蟑螂的一種新品。但父親只要一想起那天半夜的遭遇，便要說“頭皮一麻”——它們那天肯定是有事在開會，沒想到被我撞上了——他總要心神不寧地用“開會”來總結他與蟑螂家族的奇遇記。

以后要是搬家，我想要一個大廚房！我母親常常這樣說。

我也沒別的要求，以后要是搬家，只要房子里沒有蟑螂就行！我父親的愿望則是這樣的。

他們憧憬了很多回，但真到賣房子那一天，千好萬好又都回來了。

別看我們是一樓，我們家的院子，一天能曬到6個小時的日頭！

多層房子，沒公攤。雖說九十平米不到，但抵得上如今高層的一百多平米呀。

空調不帶走了，熱水器也不帶走，史密斯牌子，我女兒去年才給我買的，就是新的！

離學校一百米不到，上課鈴和下課鈴都能聽得到！

對買房者提出的各種問題，他們不厭其煩答復著。雖然起初他們定下的原則是，作為賣房者，一定要保持一種不急于出手的矜持與自尊。

第一撥看房者離去之后，中介當晚就有了反饋。有兩家表示誠心愿買，一個是那闔家看房的老小，還有就是那夾個小包蜻蜓點水匆匆看一圈就走的老頭兒。

父親本來偏向于賣給那闔家老小，他覺得人家拖兒帶女的，看起來就是過日子的人，把房子托付給他們放心。但是，他們一直在還價，讓了五千元之后，還要求再讓。我母親說，你看，客廳的柜式空調都送你了。那家女婿扶著眼鏡湊近了，挑剔地說，你這個空調是老式的，費電！我母親不樂意了，這空調是兒子孝敬他們的，買來之后，被當做大寶貝，很少開啟，一年用不到三回。因為這家人對空調表現出的不尊重，他們終止了這一輪的談判。

最后，看上去無意但最誠心的，居然是那個獨自看房的老頭，他成了新房主。唯一提出的條件是，院子里的臘梅不要帶走，他很喜歡。臘梅花樹是我父親從縣城的房子那邊移過來的，占據了四分之一院落，花開時，滿院清香，左鄰右舍圍觀。我父親答應了，盡管有點不舍，不過他原本也擔心著帶走放哪，因為未來將要住的房子在幾樓還不確定呢。

是一次性付款，所以很快就會辦妥手續。在對方辦手續期間，我父親開始張羅為自己看房。

作為一個是年73歲的老人，他沒有那么多精力奔波，就把任務交給我們，目標是——圍繞我即將搬遷的新房周邊，找個一百平米左右的二手房源。

中介很快來電，有個房子不錯，且裝修好了，不用再煩神。這很合我父親的心意，他怕麻煩，尤其裝修。我哥哥先去看了一下，回來匯報說，不錯，光線好，四樓，有電梯。我父親很高興的趕去了，然而回來說，房子還算不錯，裝修也簡潔大方，但是——說話先揚后抑是他的風格——但是啊，房子的前面，有一家土菜館，后堂的抽油煙機，正對著陽臺。

他決定自己看房。請教我們之后，打開IPAD，登上了二手房網站。那天下班，他站在門外急切招手我快點進家，在IPAD上，定格著一組房子照片——門，窗，臥室，廚房，衛生間。

他說，你幫我聯系下，我就看中它了！

那個房子的位置，和我將要搬去的新家就一條馬路之隔。從圖片效果看，很不錯。但我的心里難免敲起小鼓，圖片和現實總是有距離的。我們陪著父親到了現場，居然啊，現實比圖片還要好，小高層，二樓，有觀光電梯，落地玻璃窗外，是櫻花樹，樹的品種是晚櫻，每年四月，應該會在窗外升騰起一團粉色的云霞——窗外的櫻花樹，首先就把我打敗了。

我父親也相當中意，雖然他很想還能住到一樓，還想擁有一個院子，哪怕很小很小。但是，在樓房越蓋越高的城市，這樣的夢想不太容易實現了。所以，帶有電梯的二樓也算很好了。他在房子里稍稍走了一圈，向我們微微點頭，發出“同意買”的暗號。

一切都按照我父親的預算來的，賣房子的錢又添十幾萬，才拿下這個新房。拿到鑰匙第二天，就開始搬家，雖然買我父親房子的老頭一再聲稱不著急，但我父親說，既然已經賣掉了，就不會拖，一定要按合同時間交房！

老房子里，我父親這些年收集的書和報紙，好幾百斤，統統都被我母親賣掉了。萬一里面有蟑螂呢？母親嚷著，我可不想你把它們再帶過去！大部分家具和電器都留下了，只帶走一張床和餐桌，以及瑣碎的生活用品。母親很高興有這樣徹底收納整理的好時機，她大叫著，家里不要有那么多東西，你們也不要再給我們添任何東西，打掃的時候那個麻煩啊！

香椿樹和臘梅花留下了，蟑螂和下水道的老鼠也留下了，門口孩子們玩耍踩壞了我母親種的小白菜的記憶留下了。我表姐夫用他的小貨車，拉走鍋碗瓢盆花花草草瓶瓶罐罐，從老城區到新區，父親在73歲這一年，為了他的孩子，又完成了一次賣房買房的壯舉。

我同學有天苦惱著生活，向我抱怨——小孩馬上要上初中，當然想上排名靠前的初中，但是那樣的話，就必須要折騰房子，再遷戶口，中年人了，實在不想再折騰了！不過，她突然在她臆想的愁云慘霧中又大笑起來——你爹都73了，不是還在折騰嗎？！

我父親成了勵志故事了。

父親對新房子總體還算滿意，廚房大，客廳大，臥室小，但是——臥室要那么大做什么呢，也就是個睡覺的地方——他撇撇嘴。

房子在城市新區，對面有人工湖和人造沙灘，雙休日，特別是夏天的傍晚，不少人帶著孩子來這里玩，當成景區。父親笑著對我說，今天我帶你媽媽出去好好逛了一圈，走了四五里路，我怕她新來乍到不認得，走迷路了。

有親戚串門，剛進門就大呼小叫——這房子可算是給二舅舅買對嘍！要開工的三號地鐵線，有一站，就在你們小區大門口！

我父親，也就是我親戚口中的二舅舅，先是愣了下，在心里稍稍消化了下，然后嘴角抿出一點上揚的弧度——是嗎？

現在的每天，上午十點，我父母會從馬路對岸走過來，到我們住的小區，帶著樓下剛買的新鮮蔬菜，準時來“上班”。

中午，我女兒放學回家，還和讀小學時候一樣，剛進門就能喝上熱水吃上熱飯菜。下班了，即使堵車，我們的心里也不急不躁，我父母肯定已經做好了晚飯，女兒也已回到家，他們看書的看書，上網的上網，寫作業的寫作業，守在城市的一盞燈下，等著我們回家。

能擁有這一切，都是因為我父親的房子——每每想到此，我會問自己，等我那么大歲數的時候，還有那樣的勇氣嗎？為了孩子。

有一段時間，身體不好，工作又忙，心煩氣躁，額頭上冒出很多嚇人的痘痘——可我已經四十多歲了，早已遠離該冒痘痘的青春期。

父親在飯桌上聽著我的抱怨，忽然說，你辭職吧！

我愣了，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像他這樣為革命工作干了一輩子的人，能慫恿子女辭職，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每個月退休金有兩千多塊，你媽媽也有這么多，我們可以每個月給你一千塊，你就在家看看書休息休息——他講得很認真，籌謀已久的樣子。

大概以為我對這個提案沒什么信心，他接著說——你看，我還有一套房子呢，地鐵口就在那里，聽說要升值了，實在不行，我可以賣掉它，錢給你做點小生意。

講到那套房子，父親得意的笑了。我咽下一口飯，也覺得強大起來，是啊，沒有什么是過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