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老伍，怎么還推著這么個車呢，這都多少年啦。”

“老伍，這菜車跟你人一樣，老舊！”

“伍叔叔，你這個車都快散架了。”

…………

人們又開始嫌老伍的車舊了。

想想也難怪，自那事發生以后，十多年老伍都再沒換過車。

老伍是我家門口的買菜光頭大爺，雖然頭頂是光的，臉上卻時常掛著笑容。他看上去六十出頭，因為常年收拾菜的，他的背有些駝，可大伙過路還是很喜歡跟他打招呼，而他呢也總樂呵呵地答應著。

要是你在凌晨經過小區，看見昏暗的路燈下，蒙蒙的霧氣中，有個黑乎乎身影推著小車緩慢地挪動著，那一定是老伍。這時你可以看看他車里有沒有菜，沒菜就是準備去了進貨，有菜就已經進貨回來了，許多年了都是這樣。

只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論早晚春冬，老伍總是戴著頂灰綠的帽子，歪歪斜斜的，像想遮住什么似的，一點兒也不協調。

鄰里也議論紛紛。

“他是怕人見了大光頭害臊啊！”

“這么大把年紀還注意啥形象。”

“別瞎說，人家只是年紀大了，怕冷！”

…………

沒有幾個人知道到底為什么。

十多年前，我還是個初中生，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我只和奶奶一起住。

有一天，奶奶跟我說：

“果果，你爸爸明早要回來咯！”

“真的！？”

“他說七點就能到了。”

我高興壞了，爸爸自上次離開家現在已經半年了，還記得那是個雨天，我拉著他的袖子不給他走，他囑咐我聽奶奶的話，然后轉身離去，我呆站在家門口，想哭，可風大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

爸爸終于要回來了，我心想，我要給他一個驚喜，就提前去接他好了，火車站太遠不安全，就早一點去小區門口等他吧，到時候要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晚我早早上了床。奶奶后來說，半夜她來給我蓋被子時，我眼睛雖然閉上了，臉卻笑得很甜。

我不知道那晚我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睡著了沒有，我只記得我的腦子一刻不停地刻畫見面的場景，身子在床上不停地翻滾著，感受著腿腳移動帶來的頃刻冰涼。

………

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我便起了床。沒有絲毫困意地，我穿好了衣服，下床，看看時間，六點差五分，還很早，奶奶都還沒起來，她不會允許我這時候一個人出門，不管了，我輕輕開門，向樓下走去。

那是個灰蒙蒙的凌晨，云很厚，厚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南方的秋天是橙紅色的，風輕輕地吹來，一葉一葉紅的黃的，慢慢飄落，歸根大地，我行走著，腳一抬一放，腳下嘎吱作響。平日汽車的喇叭聲，轟鳴聲，孩子們玩耍時的尖叫聲被偶爾幾聲鳥叫代替了，空氣靜靜透露復蘇的秘密——太陽就要出來了。

不一會兒我就到了小區門口，時間太早了，一路上只看見兩三個老人在慢悠悠地散步。

我走到小區口的長椅前坐了下來，不一會兒，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老伍，沒想到他這么早就來了。

我站起來，向他招手：

“伍叔，早啊！”

“喲小果，早嘞！你怎么這么早在這兒，奶奶呢？”

“她還在睡覺呢，我爸爸要回來了，我來接我爸爸！”

“哦，真乖！”

…………

老伍朝我的方向推車而來，在距離我大概一米遠的地方停下，然后他把車轉過90度，把秤拿出來擺好，用塑料瓶子給白菜撒了點水，又把大個胖蘿卜們放得緊湊些，接著拿起大蔥，掐了幾個偏黃的葉兒，彎腰放在車下的塑料袋里……

老伍不停地忙活著，我的目光卻聚焦人行道的盡頭，那是火車站的方向。

老伍不時和我說兩句話，我卻完全沉浸在與爸爸見面的幻想中，只偶爾應和他兩句。現在回想，只記得他說他是黨員。

沒過多久，我目光所及處駛來一輛黑色轎車，遠遠地，我便知道這是李叔的車。

李叔是我的同班同學李英的父親，因為住在一起，我和英英從小就是好朋友，我們的父母之間也很熟悉，過年會相互串串門，一起吃個飯、聊聊天。只是，英英的身體好像不太好，她跟我說她有種先天性疾病，要時常請假去醫院檢查，但除此之外，她和一般人沒什么兩樣。

看著駛來的黑色轎車，我的思緒慢慢回到了從前……

由于我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李叔給了我不少照顧，學校飯菜種類單一，英英從家里帶來的咸菜常常是雙份的；英英家出去玩有時也會叫上我，這時我便會坐上那輛黑色轎車的后排，和英英一起，邊看窗外的風景，邊聊最近發生的事情。從小區邊各街到縣城東的大興山，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

李叔的車漸漸近了，我準備起身打招呼……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池塘。

小區里有個常年無人治理的小池塘，水不深卻很渾，卻竟有幾只錦鯉頑強地生活在這里。那時我和英英時常跑到老伍那兒，拿些爛菜葉兒過來，扯碎了扔到池塘里，不一會兒就有一串串氣泡浮上水面，然后錦鯉就出現了。我想跟她說快看，一轉頭，卻發現她也正好轉頭看我，我們便都收回想說的話，相視一笑……

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

我感慨著，竟有幾滴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誒，這不是老李的車嘛，大清早的在外邊干啥呢。”

老伍也看見了那輛黑色轎車，

“話說小英怎么樣了，身體好些了嗎？”

“我也不知道，她都好久都沒來上學了。”

“好久都沒上學了啊……”

車又近了一些。

“嘿，李叔！

我站起來搖了搖手。”

只是奇怪，那車方向正對著我，照理他應該轉一點方向的。

車已經離我很近了，卻還沒有減速。

“誒！怎么回事兒，不會是剎車失靈了吧！”

身邊的老伍突然放大了音量。

我突然回過神來，好像從一開始，這輛黑色轎車就在向我沖來。

我想躲開，但好像有種力量束縛著我，我無法動彈。

“快閃開！”

是老伍的聲音。

可是沒用，我完全呆住了，我感到我呼吸很快，瞳孔在放大，手心全是汗水，我的身體在發抖，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奶奶還不知道你出來了。

怎么辦，就要躲不過了，怎么辦。

爸爸還等著見你呢。

這是我最后一個念頭。

隨后，灰蒙的天，厚實的云，轎車，菜車，小區門口的長凳，老伍，云邊斜射出一道太陽光線，我感到眼前的畫面在震動在閃爍。

好暈。

我閉上了眼，然后是“轟”的一聲巨響，是長凳還是菜車，還沒想清楚我就失去了意識，隨后我感覺有股力量把我抱了起來，很快，我又落回地面，不過好像并不痛……

“救護車！快叫救護車啊！”

恍惚中我好像聽到有人說，

“媽的，你怎么開車的！？”

還是老伍的聲音。

…………

后來我好像躺在了床上，頭頂似乎有警笛聲。

“她沒什么事，應該是受到了過度驚嚇，暫時失去意識。”

這是一個溫柔的女聲。

我是在救護車上嗎。

…………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了眼睛。

“果果，你醒了。”

“爸！”

我激動萬分。

“噓，別太大聲，剛剛發生的事爸爸都了解了，你剛醒還很虛弱，不要太激動。”

“嗯。”

這時我才注意，在父親身后，老伍和往常一樣笑著看著我。

“伍叔，你的頭怎么了？”

我看到老伍頭上有包扎著白布，白布把他整個頭裹得嚴嚴實實的，只有臉露在外邊。

沒等老伍開頭，父親說話了：

“果果，你可要好好感謝伍叔叔，當時車來的時候，要不是伍叔叔把他的菜車一推，抱起你往邊上跳，爸爸不知道會發生什么。”

“是爸爸不好，爸爸應該多陪陪你的。”

周圍安靜了，我只看到父親說話的時候，眼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爍，

“伍叔叔為了不讓你受傷，自己先著地，頭破了流了好多血……”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李叔的剎車沒出問題。

事實卻更讓我難以接受。

就在前一天晚上，住院的英英病情突然惡化，她在ICU與死神搏斗了五個小時，最終敗下陣來，死神奪走了她年輕的生命。

我失去了最好的伙伴，他失去了最愛的女兒。

聽說那晚李叔一夜未眠，事實上他已有許多個晚上沒睡覺了。那一整晚，他只癱坐在病房門旁的走廊上，眼神空洞，沒有一滴淚，像在回憶什么，又像在發呆，過了很久才被護士叫起來……

后來又聽說那輛車的駕駛室里，警方也發現了許多紙團。

再后來，聽說李叔進監獄了，不知道判了多久，反正那天之后，我再沒見過他。

轉眼就是十多年。

清晨，老伍推著他的菜車又一次來到了小區門口，當年換的新車現在又被人嫌舊了。

又一個秋天，楓葉落到他的車里，他還是熟練地拾起，放到車下的塑料袋中。

上班路上，我和老伍打招呼，他還是樂呵呵的答應著。

老伍什么也沒變，除了頭頂添了一頂灰綠色的帽子。

那帽子還是歪歪斜斜的，像要遮住什么，不好看，也不協調。

“怕冷啊！”

問的人多了，他就回這么一句。

沒有幾個人知道到底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