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后,我坐在我的屋子里,陽光透過窗戶投射進來一束光柱,無數(shù)細小的塵埃在那束光柱里快樂飛舞、盤旋,屋子里的陳設(shè)很簡陋,一張大木床、還有一個雙層的小鐵床,一張桌面有很多劃痕的木桌,除此外還有一個樣式古董的柜子,這些是家里的全部陳設(shè)。
大床的床下堆滿了已改好的木料,可以用來做家具,但是一直到我們從那里搬離,也沒有做家具,那木料以至于長出許多的小蟲子,不斷從里面爬出來,在屋子里四處爬行,最后不知所蹤。
那個年代的房子很簡陋,天花板是預制板,胡亂地刷著白色的石灰粉,左一刷,右一刷,粗糙而不經(jīng)意,我常常在睡醒后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那些無意間刷上去的石灰粉,呈現(xiàn)出很多形狀,有的像一只狗,有的像一團云,有的像一只雞,有的像一個女子的側(cè)臉,那時的我,常常望著天花板發(fā)著呆,恣意幻想,不自覺地感到很快樂。
窗外是一棵樹,葉子的頂端是淡紅的,遠處看上去就像花兒一樣,這棵樹長在了我的心里,我常常在不經(jīng)意時想起它,想起它那美麗的葉子,在風中輕輕搖曳的樣子,在人生漫長的歲月里,我從來都不能把它忘記。每次回到故鄉(xiāng),我都會不由自主的向那顆樹的方向走去,它像海水吸引潮汐一樣吸引著我。
樹還在,沒有因為年代的久遠而被砍伐掉,我站在樹下,仰望它,心里充滿了感激,感激它還在,沒有消逝,沒有讓我心里的念想無所依傍,我還可以看見它,想起童年的時光,而不是在記憶里去搜尋與追憶,我在它的身邊徘徊,努力去想起多年前的一切:我站在三樓家中的窗邊,看著它,它就在窗外,靜靜站著,我觸手可及,在陽光的照射下渾身散發(fā)著一種別樣的嫵媚,在雨天里,它的葉片被沖刷得分外潔凈,清新得讓人充滿愛慕。那個時候的樹下,還有一個磚砌的電視機柜,里面有一臺黑白電視機,每天有專人定時打開,播放著曾讓我如癡如醉的武打片,隨著電視機的普及,它也漸漸退出了我的生活,電視機柜也在保留了一段時間后被拆除了。此時我站在樹下,撫摸它的樹干,仰望它茂密的樹枝,有風輕輕拂動樹葉,發(fā)出沙沙的響聲,這么多年了,它仿佛并未長大,還一如當初的樣子,我站在樹下,想起了那時的一切,仿佛經(jīng)歷了前世今生。那時的一切,仿佛都籠罩在一層古舊的光影里,我的腦海里似乎有一臺放映機在緩緩的播放著那時的片段,我仿佛聽到了放映時的那細細的、嚓嚓的響聲,一切都是那樣遙遠而清晰。
北邊的的窗戶前,是一座小山,低矮的小山上正對窗戶的是一片靜靜的小樹林,那個小樹林,讓幼小的我充滿了恐懼,那里面應該會有老虎或者大灰狼,一切讓小孩子懼怕的兇猛的動物,但是那里對我而言還是充滿了神秘和誘惑,我常常在夜晚站在窗前凝望那里,那里是一如既往的安靜,每一棵樹都靜靜的,不聲不響,站在淡白的月光下,身姿婀娜,充滿了神秘和誘惑,整個小山也籠罩在月光下,像被聚光燈照著,呈現(xiàn)出與白天不一樣的媚態(tài)。我的童年因此而充滿了幻想,也就在那時我學會了幻想,也善于去幻想,而長大了的我好像已丟失了幻想的能力,因而生活在我眼里就時時呈現(xiàn)出赤裸裸的蒼白。
然而那一切終究在我的記憶里崩塌了,在如火如荼的改造中,那些留在我的記憶里的,我小心翼翼地珍存的一切,被挖掘機夷為平地,它伸出鐵臂,毫不遲疑地將那些我刻在夢中的景像摧毀,我長久以來的擔憂、恐懼,終于變?yōu)榱爽F(xiàn)實,從此我再也不用去擔憂了,也沒有什么值得我去擔憂了。一切都支離破碎,老房子、學校、電影院、食堂……一切承載我最起初、最溫暖、最快樂的記憶,在時間的光影里瞬間離去,心里的傷感與痛楚,讓我極力想伸出雙手阻止,不要再挖了,不要再挖了,給我留一點,留下一點,不要讓它們消失,不要,求求你們了,我這樣低聲的哀求,但沒有人聽見,也無人理會。
那片給予我無數(shù)幻想的小樹林,如今是一條公路從那里橫亙而過,我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也沒有興趣知道,也不想知道它到底給如今生活在這里的人們帶來了多大的便捷,這一切我都不想知道,我只是知道,在看到這面目全非的一切時,我的心在汩汩的流血,我再也無法站在這座小山的對面,遙望它,想起曾經(jīng)走過的歲月,空虛與無助讓我在瞬間感到軟弱無力,從此我只有努力的努力的,更加小心的珍存那些逝去的影像,要努力在記憶中拼湊還原它們當初的樣子,我再也不像從前那樣,在心底的角落留下一個位置,安放我的鄉(xiāng)愁,因為我知道,即使回去,一切都已物是人非。從此我只有在記憶里去搜索那些過往的一切了,我再也無法走去那些我兒時走過的地方,它們都消失了,從此我的鄉(xiāng)愁無處安放。
那時的白云飄蕩在校園的上空,像剪影一樣貼在碧藍的天空里,我站在操場里做操,時時仰望天空,我在門前的小河里捉了幾只小蝌蚪,裝在一只棕色的小藥瓶里,期待它們快快長大,在電影院里看電影,電影院里有雪白的墻,嶄新的椅子,櫥窗里掛著巨幅的電影海報,一走進電影院我的內(nèi)心充滿無與倫比的快樂,還有在夜晚的窗前,眺望對面的小樹林,心里充滿了恐懼與慶幸交織的復雜的情愫,跑到樓下的公共電視機前去看錄像,一站幾個小時,不覺疲累,這一切都在慢慢消失,并且逐漸的無跡可尋。
我常常想起那些無數(shù)個午后,溫暖的陽光照射在屋子里,無數(shù)灰塵在光柱里歡快的盤旋,我曾幻想那束光柱就是時光隧道,我試圖走進它,這樣的場景讓我感到快樂、愉悅,我坐在簡陋的寫字桌前,讀一本從閱覽室里借來的書,好像是《百花洲》,或者是《收獲》,那時我大概只有十二、三歲,瘋狂癡迷文字,夢想成為一個作家,將自己的幻想變成文字。在時間的光影里,那過往的一切清晰如昨,我聽見自己那時的聲音,嬉笑、喧鬧、或者哭泣,時間真的很快很快,快得讓我忘了自己,忘了自己曾有過的那一段時光,只在朦朧中覺得一切都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