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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至愛親情》:初涉塵世

這是一個發生在1987年夏天的故事。

一個二十二歲的女孩子,單純得如同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她的眼睛是清澈的,她的心是晶瑩透亮的。于是她認為這個世界以及這個世界的人或事也都是清亮亮的、透明的、一塵不染的、簡簡單單的。

生活告訴她,僅僅有一顆真誠、善良與純潔的心是不夠的,遠遠不夠的……

——題記

黃薇失眠了。

她死死地躺在床上,那雙清澈、憂郁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黃薇才微微側了一下身,從枕下抽出一個黑塑皮的筆記本,那是她稱之為“薇薇心聲”的她心愛的日記本。她把它緊緊貼在胸前,用手輕輕撫摸著。這里面藏著一個秘密,一個埋藏了六年的秘密,一個只有她一人知曉的秘密。

今天是星期天,下午蘇煥來找黃薇,約她一同到河邊散步。她們很喜歡這個地方,小河邊是一條彎曲的小徑,兩邊青草茵茵,綠樹成蔭,很幽靜、很美。在一片綠茸茸的草地上,蘇煥拉黃薇躺了上去,兩人很舒服地伸開四肢,愜意地閉上眼睛,聽著小河潺潺的歡快流水聲。

黃薇與蘇煥雖然性格截然不同,卻是非常要好的朋友。黃薇恬靜、內向,蘇煥大方、爽直。

“薇薇,我想和你說件事……”蘇煥睜開眼睛翻了一下身,趴在草地上,兩腿高高蹺起。

“黃薇也睜開眼睛,她曲起一條腿,頭枕雙手,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定定地盯著藍天上飄浮著的幾朵白云。”

“嗯——”一向爽直的蘇煥居然躊躇起來,“我,我談戀愛了,你信嗎?”

“是嗎?他是誰?”黃薇把眼光移向蘇煥,她并沒有顯得很驚奇,這使得蘇煥感到有點兒意外。

“是我們單位的,他對我很好、很體貼。你知道,我在家里是體會不到體貼和溫暖的,我需要體貼。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全、可靠、踏實。他很聰明、很能干、很自信,是個男子漢。”蘇煥滔滔地說著,興奮得兩眼放光。

“我真為你高興,只是你以后就不會常來找我了吧?”黃薇有點兒傷感地說,她唯恐失去蘇煥。

“哪會呢!以后我們仨人可以一起玩,你也會喜歡他的,他可以當我們的保鏢。嗨!我也要享受一下受人保護的滋味了,我倆在一起,我可是總當保鏢的。”蘇煥得意地說。

黃薇笑了:“你們不嫌我礙事?”

“瞧你!他要是敢嫌你礙事,我就和他吹!噢,對了,你也可以找一個,我們四人在一起,那該多好!”蘇煥摟住了黃薇。

“我?怎么可能?我恐怕要當尼姑去了。”黃薇心里一陣酸楚。

“怎么不可能?你那么漂亮,又善良,肯定會有人喜歡上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誰喜歡我!我要去當尼姑!”黃薇使勁兒搖著頭,幾乎是帶著哭音兒喊了起來。

蘇煥驚奇了。平時她也覺察到黃薇對這事似乎是很反感,從不提及。蘇煥認為黃薇有點兒太超俗太圣潔了,也從未敢在她面前提起過此類話題。可今天她實在憋不住了,她覺著應該讓好朋友與她共享歡樂,可誰知黃薇聽后居然失去了常態。

蘇煥望著黃薇痛楚的雙眼,隱隱感到黃薇有什么事瞞著她。會不會……咳!看我想哪兒去了,黃薇怎么會呢?

“薇薇,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和我說說嘛,干嗎這樣?和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我是有心事,我快憋死了……可我現在還沒有勇氣和你說。我怕我說了,你會認為我很壞。”黃薇凄凄地說著。

“怎么會呢?你說吧,急死我了,你說呀!”蘇煥一骨碌坐了起來。

黃薇卻又閉上了雙眼,用手蒙住臉,側身轉向了一邊。

“哎呀!你要把我給急死呀!你不說,今晚我可就別想睡好覺了!”蘇煥跳了起來。

“你別逼我,讓我好好想想,過幾天我會告訴你的。”黃薇低低地說道。

黃薇哭了,她緊緊地抱著日記本哭了。她曾想過要把這個秘密永遠永遠埋藏在心底,可現在,她又是多么的不甘心。

隨著年齡的增長,黃薇陷入了無比的煩惱與愁苦之中。一個從未談及的話題擺在了眼前。“關心”她的人似乎也多了起來,人們總愛問她一些同樣的話題,一向溫和的她每每這個時候總是很惱怒。黃薇誰也瞧不上!她瞧不上任何人!對男孩子她是連正眼都不看一眼的。除了……除了他!除了他誰也別想在她心中占一席之地。每每想起他,她就心顫魂搖,一個奇妙無比、燦爛輝煌的世界就浮現在她眼前。他是她的一切,是她心中至高無上的太陽!他是絕無僅有、無與倫比的,是任何人也無法比擬的。她心中只有他。他,占據了她整個身心!可他現在在哪兒?在干什么?她都不知曉。可她卻一直苦苦思戀著他,一天也不曾忘記過他。

上小學時,黃薇因出身不好,常受一些同學的欺負。每每這個時候,她就想要是有個哥哥該多好。有哥哥的庇護,她就不會受欺侮了。可她沒有,爸媽只有她一個女兒,偏她又生性柔弱、膽怯,就更使得一些調皮的男生肆無忌憚了。

一次課間幾個男生又朝她起哄時,關海站了起來:“你們干嗎?整天欺負女孩子,算什么本事?!你們以后要是再敢這樣,小心我揍你們!”

那幾個調皮的男生被鎮住了。

關海是班長,他高高的個子,清秀的臉上有一雙倔強的大眼睛,是個標準的英俊少年。他愛打抱不平,學習又好,在男生中威信很高。他們都聽他的,他讓他們往東,他們絕不敢往西。

從此,關海常護著黃薇,再也沒人敢欺侮她。她很感激他,把他當作了哥哥。

黃薇總愛和關海在一起,和他一道回家,和他一道做作業,和他在一起,她覺著安全。

關海也喜歡和黃薇在一起。她文靜、隨和,不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愛咋呼、愛大驚小怪,令他討厭。只是他覺著黃薇有點兒太膽怯、太不愛說話了,總像一只受傷的小貓蜷曲著身子躲在一邊,有點兒不太合群。

每次在一起,總是關海滔滔不絕地說,黃薇總是睜著那雙怯怯的眼睛靜靜地聽,只偶爾插一兩句話,也只是簡短的幾個字。

終于有一次關海生氣了:“黃薇,你的話怎么那么少?每次總是我說,你總不愛吭聲,和我也不想多說點兒話嗎?”

黃薇窘迫了,她的臉漲得紅紅的,不知所措地望著關海訥訥地說:“我……關海,你別生氣,我是愛聽你說話呀!”

望著黃薇恐慌的樣子,關海不忍了,他忙岔開了話題:“嗯——,黃薇,你坐好,我給你畫張像怎么樣?”

“給我畫像?太好了!”黃薇高興了,她忙理了理長長的辮子,端端正正地坐好。

關海笑吟吟地望著黃薇,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低下頭唰唰畫了起來。

“畫好啦?這么快?快給我看看。”

關海狡黠地沖黃薇擠擠眼,笑嘻嘻地把畫兒遞給了她。

畫上的小女孩兒一張圓圓的臉,一雙圓圓的大眼睛憤怒地瞪著黃薇,嘴巴緊緊閉著,微微下撇,似乎是咬牙切齒,一根長長的、粗粗的大辮子橫在胸前,一雙小手緊緊握著辮子,活像李鐵梅!旁邊還題著一行字:女紅小兵——黃薇。

“哎呀,你也捉弄我!你壞,你壞,我不理你了!”黃薇嗔怪著關海,噘起了嘴巴。

“哈哈——”關海得意地搖頭晃腦,笑得凳子都一顫一顫的。

升入中學后,關海依然是班長。他很能干、很有能力,深得老師器重。他剛強、勇敢、敢作敢當,很有一股子男子氣,這些都深深吸引著黃薇。她依然喜歡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她總覺著心里甜甜的。她常想:“他要是我哥哥該多好。”因為她太弱太弱了,她需要一位這樣的哥哥。

初三的一天下午,下課早,關海背起他的大畫夾叫住了黃薇:“黃薇,天還早,我們到郊外寫生好嗎?”

“好啊!”黃薇高興地答應了。

在一棵茂密的大樹下,關海支起了畫夾,他忽然想再為黃薇畫張像。

“黃薇,我再給你畫張像吧,這次我畫一個真實的你。”

“不,這一次我給你畫像!”黃薇站到畫夾前。

“好吧。”關海聽從了。他倚樹站著,抱著雙臂,笑瞇瞇地望著黃薇:“看你把我畫成啥樣。”

黃薇慢慢拿起畫筆抬眼望著關海。關海的頭型很好看,一頭濃密的黑發,那張英俊的臉龐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透著堅毅。他就那么隨意地站著,灑灑脫脫。“他可真帥!”黃薇有些心神蕩漾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詞語都是為關海造的,‘英俊、瀟灑、帥’只屬于關海,別人誰也不配這幾個字。”黃薇就這么癡癡地望著關海,一種異樣的感覺涌上心頭,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咦?黃薇,你怎么啦?”

“……做我哥哥好嗎?”黃薇突然冒了一句。

“我一直把你當成小妹妹的呀。”

是的,關海一直把黃薇當成小妹妹。他喜歡這個小妹妹,和她在一起他感到溫馨。

“能永遠做我的哥哥嗎?永遠永遠。”黃薇垂下眼簾。

“你今天怎么啦,黃薇?”關海緩緩走近黃薇。

“沒什么,我只是想有個哥哥,有個愛護我的哥哥。”

“我不愛護你嗎?”

“不,不!我是說……我是說……”黃薇口吃起來。

關海似乎明白了點什么:“快別胡思亂想了,就要考高中了,要好好學功課,啊。”

“嗯,我知道。”黃薇點了點頭。

可就在初中即將畢業之際,關海突然轉學了,沒有人知道他轉到了哪所學校。黃薇知道后驚呆了,她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什么東西被奪走了,她難受了好一陣子。

從學校畢業后,黃薇帶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與希望走進了社會,她依然孩子般天真、幼稚與單純,就像一盆清水,一眼見底。她把一顆晶瑩、透亮的心呈現在人們面前,沒有絲毫防衛。她用自己尚未被玷污的心靈來推己及人。因而她眼中的世界應該是真誠而美好的,人與人之間應該是坦誠友好、心襟坦蕩的。

不久黃薇就失望了。她發現這個世界很虛假、很丑惡,這個世界里人們的心似乎都用什么東西裹著、罩著,彼此心照不宣、相互欺騙、相互拆臺;人們說起瞎話來比說實話還要自然、還要流暢;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只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人若整起人來,是那么的不露聲色、不擇手段。這就是社會嗎?社會就是這嗎?黃薇缺乏對生活充足的準備與全面的理解,她就像一個一直在幻想中生活的人回到了塵埃世界。面對錯綜復雜的社會與惱人的人際關系,她感到手足無措。她不明白……她不明白的太多太多了。她裝了一肚子的問號,不,臉上也掛滿了問號。

黃薇感到了冷漠與孤獨,她渴望著溫暖與理解;她渴望著一雙堅實、有力的大手能握一握她柔弱的小手給她以力量;她渴望著能把瘦弱的身子往一副堅實的臂膀上靠一靠;她渴望著能把自己滿腹的委屈、迷惑與不解向一個最最親密的人訴一訴;她渴望著有那么一個人突然出現給她帶來快樂與溫暖,使她不再煩惱與孤寂。

時刻關心著女兒的父親發現了女兒緊皺的眉頭與滿臉的問號,父親不禁擔憂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女兒了,女兒單純、幼稚、柔弱,還很死心眼兒,這樣一個女孩子是無法適應如今的社會的,他得提醒女兒。

終于有一天一家三口在一起吃晚飯時,父親望著低著頭悶悶吃飯的女兒說話了:“怎么啦,薇薇?工作不順心?”

黃薇停下手中的筷子,躊躇了一下說:“……爸,我不想上班了,我想上學。上班沒意思,那些大人整天在一起鉤心斗角,你欺我詐,那么大的人了整天說瞎話,耍兩面派,我看不慣!”

父親愛憐地嘆了口氣:“咳,薇薇,早就和你說過,社會就是這樣,復雜得很。現在的人啊,也都這樣,滑得很、能得很,你要長點兒心眼兒,對人別太實了。”

“爸,從小你不是總教育我,對人要誠實嗎?我正是按你說的去做的呀!怎么你現在反說我不要太實了?”黃薇迷惑地望著父親。

父親無可奈何地苦笑著說:“我說薇薇,你也不小了,怎么還像個小孩子似的傻里傻氣的?我是說對你誠實的人你當然要以誠相待,可對欺騙你的人就不能太實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能對誰都太真了,該騙的時候就得騙。”

黃薇駭然了:“爸,你怎么讓我也騙人?我怎么會?你怎么教我騙人?!”

父親有點兒生氣了:“誰讓你去騙人了?!唉!怎么和你說你才能明白呢?二十多歲的人了,腦子一點兒都不開竅!平時和你說的也不少了,你腦子就不能復雜點嗎?你這樣幼稚是要吃大虧的。唉,你這樣真叫我不放心!”

父親頓了頓又說:“你沒事不要老是悶在家里看書,你應該多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好好觀察觀察生活,多思考思考,你會慢慢成熟的。不能老是這樣幼稚,幼稚過了頭,都成傻瓜啦!”

成熟,成熟!我不成熟嗎?我很幼稚嗎?我很傻嗎?究竟什么叫成熟?究竟怎樣才能成熟?難道那些把心都裹起來、罩起來的人都很成熟都很聰明嗎?難道那些當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才叫成熟,才叫聰明嗎?

“如果成熟意味著拋棄善良與真誠,我寧可永遠幼稚、永遠傻下去!”黃薇這樣想著。

黃薇依然還是黃薇,書倒是讀了不少,也遇到過不少足以讓她成熟一點兒的事情,可她還是依然幼稚,還是依然傻里傻氣,還是依然不懂一點兒人情世故,就連她寫的文章也處處流露著稚氣,流露著傻氣。每每望著“不可救藥”的女兒,望著年已二十二歲卻單純得近乎傻瓜般的女兒,父親唯有嘆息,唯有無可奈何地長長嘆息……

蘇煥也沒睡著。

她在床上翻來翻去,小床被她壓得“吱——吱——”亂響。她索性坐了起來,披上衣服,擰亮了臺燈。

蘇煥雖然只比黃薇大一歲,但家庭的磨難使她過早地成熟了。她豪放、爽直、倔強,她和黃薇,一動一靜、一剛一柔,卻很合得來。她喜歡黃薇的恬靜,喜歡她很能理解別人。和她在一起,每每望著她那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知道了什么叫純凈、什么叫坦蕩。

蘇煥把黃薇當作小妹妹,一個讓她愛憐的小妹妹。黃薇太善、太純、太真,如若不是親眼所見,她怎么也不會相信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一片這么純凈的凈土。正因為如此,她常常為黃薇擔憂,擔憂這太多污濁的世界容不了她的善、她的純。

今天,從黃薇反常的舉動她感到黃薇一定有什么事瞞著她。

“不行,我得去找她問個清楚!”蘇煥匆匆穿好衣服,躡手躡腳出了門。

“砰!砰!砰!”

“誰呀?”

“阿姨,是我,小煥。”

“啊,小煥吶,出了什么事?”

“沒事,我家來客人了,沒地方住,我來和薇薇做個伴兒。”

“噢,你來得正好。薇薇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啦,晚飯都沒吃,你勸勸她吧。”

聽蘇煥來了,黃薇忙把日記本塞到枕下,擦了擦眼睛,坐起來,拉開了燈。

蘇煥推門進來,一眼就望見了黃薇紅紅的眼睛。她忙關上門,快步走到床前,一屁股坐在黃薇身邊,說:“你呀,我猜你就這樣。有事總愛悶在心里,對我也不能說嗎?別再瞞我了,有啥愁苦統統倒出來,我可以幫你呀!”

黃薇望著蘇煥關切的眼睛,覺著不該再對好友隱瞞了,就說:“我說了,你該不會笑話我或者認為我很壞吧?”

“你看你,我怎么會呢?你想我會嗎?”

蘇煥站了起來,用手扳著黃薇的肩膀說:“說吧,好妹妹。”

黃薇低下頭,想了想,慢慢從枕下抽出日記本,遞給了蘇煥。

蘇煥詫異地接過日記本,急急看了起來。看著看著,蘇煥的心不禁震顫了,這是怎樣的一本日記啊!這里面記著一個夢,是一個少女用自己最初的感情編織的一個純潔、美麗的夢……

最后一篇日記,黃薇這樣寫道:

……

很早很早的時候,我曾把一顆圣潔、美好的種子深深地、深深地埋在了一片凈土之中,沒有讓它發芽。

現在,這顆壓抑了多年的種子突然萌動了,可是那片土壤已經干旱,種子快要枯萎了。

我怯怯地抬起頭,仰望天空,尋覓著那片云——那片虛無縹緲、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的云。每天每天,我都癡癡地尋覓著它、仰望著它。我懷著一絲絲的希望,渴望著這片云能夠突然飄浮在這片土壤上空,渴望著它能灑下一片甘露滋潤這片土壤、這顆種子,使種子能夠發芽。

我渴望著,我等待著……

看完日記,蘇煥震驚了、感動了,她把黃薇攬在懷里,緊緊擁抱著她。

黃薇把頭深埋進蘇煥懷里,不敢看她。

“你理解我嗎?”黃薇輕聲問道。

“理解、理解,我完全理解!我知道這是女孩子一生中最最純真、最最美好、最最圣潔的一種情感,一種很純很純的情感,絕不摻帶一絲一毫的雜念。”

黃薇也感動了,她沒有想到蘇煥會這么理解她。

“薇薇,你的世界里裝滿了關海,能給我講講那個關海嗎?”

黃薇羞澀地依偎在蘇煥胸前,她的臉紅潤潤的,雙眸光彩流溢,沉醉在一種朦朦朧朧的幸福之中。她閉上雙眼,一對長長的、美麗的睫毛微微顫動著。她羞怯地、結結巴巴地、語無倫次地講著,講著那片令她心顫魂搖的云,那個至高無上的太陽,那個燦爛輝煌的世界……

忽然,她感到臉上涼絲絲的,她睜開眼,卻望見蘇煥大顆大顆的淚珠正撲簌簌往下掉。黃薇慌了:“煥姐,你怎么了?”

蘇煥抱緊了黃薇,她被黃薇的純真與癡情感動得心直發顫,她不知道黃薇那小小的胸膛里居然蘊藏著一顆如此熾熱的心。

“薇薇,你可真是癡情到家了,再也找不來第二個……我真嫉妒關海,他自己或許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個這么純真的好女孩兒在癡癡地愛著他,他可真幸福。我要是關海,要我立刻死掉我都無憾了。薇薇,你應該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兒,好女孩兒應該有好的歸宿。應該有一個懂你的人好好愛你、珍惜你……我要幫你,一定要幫你找到關海!不過,薇薇,你們畢竟6年不曾往來了,要知道,這6年可是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呀。這么長的時間足可以改變一個人,你要有所準備,別抱太大的希望,不然我真怕你到時轉不過這個彎兒。記住我一句話:做好最壞的準備,往最好處努力。”

黃薇茫然地點了點頭。

關海拖著疲乏的步子回到住處,一頭撲到床上,伸開四肢,長長舒了口氣。“奶奶的,又白跑一天。”關海憤憤地罵著,心里恨恨的,他不曉得自己上輩子欠了誰的債,上帝居然如此殘酷地懲罰他,使他從未有過一天舒心的日子。他現在心里充滿了仇恨,他恨人,恨一切人!此刻,他最最痛恨的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關海也有過幸福的童年,也有過五彩繽紛的夢想,可是這一切卻都隨著一個家庭的驟變而破碎了。就在他初中即將畢業之際,父母離婚了,小小的他弄不明白愛他的父親為什么一夜之間變得這樣冷酷無情,拋下他和母親走了。

后來母親帶著他走進了另一個家庭,但從此關海心中不再有“父親”這個概念。他和繼父形同陌路,從不多說一句話。他只有每日刻苦讀書,寄希望于上大學,好脫離這毫無生氣的家。但是上帝偏偏和他作對,接連三次高考落榜又一次擊碎了他的夢。他不堪忍受繼父的奚落與挖苦,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回到自己的老屋,發誓永不登繼父的家門。忍氣吞聲的母親來求過他幾次,他就是不回去,母親只好抹著眼淚獨自回去,臨走悄悄把錢放在關海的枕下。倔強的關海決心靠自己闖下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

他先是參加了市里的招干考試,他對自己的能力充滿了信心,他堅信憑自己的成績肯定十拿九穩。但是當名單下來時,他傻眼了,名單上沒有他,他被有權有勢人家的子女頂替了。關海憤怒了,他要上告,可被人勸住了:“算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給自己留條后路,再等機會吧!”可這機會卻不再來了。關海不能待在家里坐等機會的到來,他只好自己出去找門路,可卻到處碰壁。明白人點撥他:“你這傻小子,現在辦事哪有空手的,人家成堆成堆的好東西送還辦不成事呢,你就想憑著一張嘴辦事啊?沒門兒!”關海又傻臉了,無一點兒收入的他怎么送得起禮?關海幾乎絕望了,他感到了孤獨與自己力量的薄弱,無一點兒關系的他怎能闖進這用關系網織成的社會呢?曾經是那樣痛恨權勢的他這會兒認識到了權勢的重要性。“有權就有一切!”關海算是信了這一點。

忽然有人輕輕叩門。關海驚疑了,誰會敲他的門呢?自尊心很強的他幾乎斷絕了和同學、朋友的交往,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至今還沒有尋到一份工作,使他羞于和人交往。

叩門聲又輕輕響起,沒錯,是敲他的門。他懶懶地翻身下床,疑疑惑惑地打開房門。

門口站著位姑娘,高高的個子,長長的黑發披在腦后,一雙大眼慌惑地環顧著屋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你找誰?”關海以為她走錯了門。

“我找關海。”姑娘垂下眼簾,不安地說著,“他住這兒嗎?”

“你找關海?”關海驚奇地又望了望她,心猛然跳了起來。那怯怯的目光,那惶惑的樣子,他太熟悉了。

“你,你是……”

幾乎同時,那怯怯的目光也閃出了驚喜的光。

“你?關海!你是關海?!”

“是我,黃薇!我是關海!”關海驚喜地望著黃薇。

關海怎么也想不到,這么多年了黃薇還會記著他,而且還會來找他。

“黃薇,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是上帝告訴我的。”黃薇輕聲說著,望著關海,心里很是惶惑。這是關海嗎?是那個她苦苦思戀了六年的關海嗎?他幾乎使她認不出來了。他模樣變了,聲音也變了;他個子長高了,是個大小伙子了,好帥好帥。

黃薇腦子蒙蒙的,好像在夢中一樣。

“來,黃薇,坐呀,站著干嗎?”關海說著拉過一把椅子,又到了一杯水。

“關海,你聲音怎么變了?一點兒也不像你的聲音了,我都聽不出來了。”

“是嗎?我的聲音變好聽了,是吧?”關海調皮地說道。

黃薇“撲哧”一聲笑了,關海也“嘿嘿”笑了起來。這正是黃薇所熟悉的關海的笑聲,黃薇似乎看到了關海昔日的身影。

“黃薇,你還記著我,我真高興。”

“真的?那,你是不是把我給忘了?如果我不來找你,你會不會或者想沒想過去找我?”黃薇祈盼地望著關海,她多想聽他說“我沒忘了你,我也正想去找你呢”。

關海避開了黃薇的目光,他不知自己該怎樣回答黃薇。他倒是時常記起黃薇,那個總是怯怯的、愛羞澀的小女孩兒時常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但他卻從未想過要去找她。他整日想的,就是要找一份工作,一份體面的工作。

所以關海只對黃薇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吱聲。

黃薇不免心里一陣失望。

……

“關海,你在哪兒工作?”黃薇換了話題。

關海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抽了一下,這是他最不愿提起的話題,他不愿讓一個姑娘看到他的無能與窘迫。他支吾著:“嗯——啊,黃薇,你工作忙嗎?”他岔開了話題。

“不忙,你呢?”

“我——噢,嗯……我很忙、很累……”關海口吃起來。

“真的?那你可真夠辛苦的。”黃薇絲毫也沒有發現關海的不自在。“唉,我要是能替你一點兒就好了。你可要休息好呀,千萬可別累著。”黃薇心疼了,她心里覺得十分不安。

關海心一顫,鼻子有點兒發酸。除了媽媽,有誰對他說過這種話?

天色漸晚,黃薇起身告辭。臨別,她躊躇了一下,從書包里取出6本厚厚的日記交給關海,說:“等我走了以后你再看。”

關海驚異地接過,隨手翻動著,問道:“這是什么?”

黃薇一把按住關海的手,說:“現在不許看,等我走了你再看。可是不許你笑話我!”

“嗯。”關海點點頭,心中一陣迷惑。

送走黃薇,關海回到屋里,坐在桌前,打開了黃薇給他的日記本。

他隨手拿起一本,漫不經心地看了起來。看著看著,關海的心不禁收緊了。他越看越快,越看越急,心跳也隨之加快。好幾次他都不得不放下日記本穩定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接著往下看。等讀完日記時,關海已是淚流滿面了,他的心被強烈地震撼了!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這個世上居然會有這么一個女孩子癡迷地愛著他,苦苦地、一心一意地愛著他,連他在哪兒、在干什么都不知道,可卻那么執著地愛著他。一時間,他覺著他所受的苦、所受的磨難都煙消云散了。能被人這樣愛一場,再讓他受雙重的苦、雙重的磨難他也愿意!一種莫大的幸福涌上關海的心頭,他就這么呆呆地坐著,細細品味著這突然降臨的幸福,一直到天亮。

黃薇終于盼到了下班。這一天可真難熬,從一上班開始,黃薇就心神不定,干什么都心不在焉。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關海,她不知道關海看了她的那些日記會怎樣看她。“他該不會笑話我吧?”她一整天想的都是這個問題。

黃薇慢慢推著車子,走出大門,她猛然發現關海笑吟吟地向她走來。黃薇愣了一下,呆站在那里。

“怎么,沒想到吧?”關海歪著腦袋,一臉的調皮,說,“到河邊走走好嗎?”

黃薇順從地答應了,隨關海向河邊走去。他們誰也沒有說話,就這樣默默地走著。此刻,黃薇是滿足的、自豪的。黃薇不知夢見了多少次,她與關海就這樣走著,肩并著肩。她高昂著頭,一臉的笑意、一臉的高傲!與關海在一起,她感到幸福、快樂與自豪。今天,當這夢想終于成為現實時,她真害怕這又是一場夢。“哦,這是真的,她的身邊真的是關海,是她魂牽夢縈的關海!”

此刻,關海的心情是復雜的。這許多年來,他都是在孤獨與苦難中度過,他好像是這個社會的棄兒。在沒有人間冷暖的日子里,他的心被凍麻木了,可現在這顆心卻被一顆熾熱的心給暖熱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是多么的需要愛、需要溫暖、需要關心、需要一顆和自己貼近的心!

“黃薇,我們到那邊坐會兒好嗎?我有話和你說。”

“好的。”黃薇答應著,心中一陣不安,“他會和我說些什么呢?”

他們在河邊一棵垂柳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黃薇盯著河水,默不作聲,等著關海開口。關海望著遠方,緩緩地用低沉悅耳的聲音開始講述一個久遠的故事……黃薇一字不漏地聽著,她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她沒有想到關海會有那么曲折的經歷,會吃那么多苦。她恨自己沒有早一點兒去找他,同他一起吃苦,替他分擔憂愁。

關海講完了他的故事,長長出了口氣,他感到心中輕松了許多。他轉過頭望著淚眼迷蒙的黃薇,輕輕說道:“黃薇,還愛我嗎?我是個無能的窩囊廢,連個工作都沒有,我……”

黃薇用手捂住關海的嘴,說:“關海,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有多……有多……無論你怎么樣,我都喜歡!你掃大街我都喜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我也高興。哪怕和你去要飯,我也覺得幸福……”

關海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一把把黃薇攬在胸前,親吻著她秀美的長發,說:“傻瓜,你真是個小傻瓜。”

黃薇把頭依偎在關海胸前,聽著他胸膛中那有力的跳動聲,她感到一種力量。她的關海是出類拔萃的,他一定會像太陽一樣光芒四射。她期待著這一天,一定會有這一天!

黃薇被一種巨大的幸福包圍著,所有的陰郁與憂愁都一掃而光。天空是那樣的藍,陽光是那樣的燦爛,花兒是那樣的鮮艷,她覺著她擁有了整個世界。

關海的工作也有了轉機。有一天黃薇從省外事辦公室門前經過的時候,發現許多人在看一張通告。她擠進去一看,原來是省外事辦公室招聘外事工作人員的通知。通知中說要在高考落選者當中招考九名外語成績好的,經筆試、面試合格后,送到北京外國語學院培訓一年,然后充實到外事處。黃薇看后興奮不已,她覺得上天真是開了眼,她堅信她的關海一定能考上!

事實確實如此,關海在幾百名應試者中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取了。關海第一次感到生活對他綻開了笑臉,他要牢牢抓住這次機遇。

關海要到北京外國語學院學習一年,這也意味著黃薇要和關海分別一年。分別那一天,黃薇紅著眼圈對關海說:“一定記著給我寫信呀!”

“嗯,我知道。”關海重重點了點頭。

關海開始了一種嶄新的生活,他很快就融入了這片新天地。他如饑似渴地學習著,他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遇,他后來才知道,這次和他一起招錄的人中,除了他,都是很有背景的。他知道他只有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站得住腳。繁忙的學習之余,讀黃薇的信和給黃薇寫信是他精神最為放松的時候。

可是很快,關海的這種緊張忙碌而又甜蜜的生活就被打破了,一個人闖進了他的生活。這個人就是周曉媚,省人事局局長的女兒。她是一個大方、開朗、活潑,很有一些男子氣的漂亮女孩兒,干凈利索,朝氣蓬勃。在考場第一眼看見關海,她就被他迷住了。他俊朗的外表、他剛毅的性格、他渾身散發出的男人氣息讓她忍不住要走近他、了解他。他對她來說就是一座深埋地下等待別人去開采的金礦,而她就是這個開采金礦的人。她對他展開了猛烈的攻勢,可以說是有點兒不管不顧。

關海很快就招架不住了,周曉媚的漂亮、嫵媚、能干、火熱以及她的背景讓他無法拒絕,他更無法忽視她的能量。如果說黃薇是一盆一眼見底的清水,那周曉媚就是一杯醇香醉人的美酒。黃薇給他的是一種安寧的生活,可從心底來說,他更喜歡有創造的、具有挑戰性的生活。周曉媚能給他他想要的生活,他是從不甘落于人后的。可黃薇怎么辦呢?他又該怎樣和黃薇說呢?他怕是要辜負了黃薇的一片癡情了……

夏日的傍晚,兩位好朋友手挽著手在清亮亮的小河邊散步。

“薇薇,你和關海怎么樣啦?”蘇煥關切地問道。

黃薇輕輕搖了搖頭說:“煥姐,關海都好長時間沒給我寫信了,我給他寫信,他也不回。”

“薇薇,我給你一句忠告,‘癡心女子負心漢’,你不要太投入了。”蘇煥提醒道。

黃薇忙辯解道:“你別這么說,他和我不一樣,他學習很忙,很忙很忙的,不然他不會這樣的。”黃薇這樣說著,心里卻是七上八下,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你呀,總是替別人著想,別人是不是也替你著想啊?忙?這事再忙也抽得出時間。你別太死心眼兒了。”

“我不許你說他壞話,他就是忙,真的忙。他很忙很忙、很累很累的。”

“那你就再等等。他要是還無聲無息的,你就別再理他了,那他就太不是東西了!”

“你……你……你怎么這樣說話,你怎么可以說他……”黃薇氣壞了,話都說不成句了。在她心中,關海是至高無上的,神圣無比的,她絕不允許別人對他有一絲一毫的不恭,哪怕是她最最真摯的朋友。此刻,她漲紅了臉,那雙總是溫和的眼睛瞪得圓圓的,惱怒地盯著蘇煥,身子也微微顫抖起來。

蘇煥怔住了,她并沒有說什么呀,黃薇居然會氣成這樣,她還從未見過。

“薇薇,你怎么發這么大的火兒?我沒說什么呀?我只不過說他太不是東西……”

“住口!你還說!氣死我了!你以后要是再這樣說他,我和你斷交!”黃薇說完,跺了一下腳,轉身跑了。

望著黃薇遠去的背影,蘇煥驚呆了……

半個月后,黃薇依然沒有關海的消息,卻收到了蘇煥的信。她很驚奇地拆開了信。

薇薇:

你好!給你去信怕是你始料不及吧?上次分手時你很不愉快,我心中也覺十分歉意。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想必你也不會和我這粗魯人記什么仇吧?

一句話并不太重要,但由此可見你情之所癡、所純的程度,當時也真讓我吃了一驚。對于這一點我永遠是敬畏你的,至少是現在。

以前我總認為你就像那一池清澈見底的靜湖,但當知并非如此時,又看到、感到你的情感竟是如此的熾烈、真摯時,我先是愕然繼而是敬畏抑或是仰敬。我之所以說敬畏、仰敬,是因為那種情感我是達不到的,也或許是永遠達不到的。

我有些太冷靜,而你則有些太熱烈,這些都讓我們痛苦。但是我們又都沒法丟掉那可恨的“有些”。性格的截然不同,使我對你的事插了很多可能是很不得當的話,但是我又太愛說了且又直得厲害。不過在這里我仍想奉勸你一句,稍冷靜一點兒,冷靜點兒還是好的。

人們都以為說誰“不是東西”就是罵人,我覺其實不然。“東西”二字原指方向,說誰“不是東西”是指此人不識方向而喻他不明事理。由此可見我是被冤枉的,你說呢?

“水至清則無魚。”你的情感固然是很好的,但就因為它太好了,好得以至于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那么高貴的土壤使它生根發芽,更無須說開花結果了。再退一步講,即使它發芽成活了,那也未必會開出你所想象的花,結出你所想象的果來。到那時你會不失望?那份難言的惆悵不是還得留給自己來消化?世人好說:“要知現在,何必當初?”所以我勸你還是冷靜地面對現實才好。

話到此是否就先打住?

從夢中清醒!

更愿夢成為現實!

摯友:煥

1987年7月29日

看完信,黃薇已是淚流滿面。她為摯友真誠的話語深深感動,同時也為自己而難過。她明白她的夢怕是實現不了了,怕是就要破碎了……

又過了一個多月,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黃薇終于收到了關海的信。每天每天,她都盼著他的信,可當她真的拿到他的信時,她心驚了、膽戰了。她久久地攥著信,無論如何也不敢拆封。

好容易挨到下班,黃薇急急趕回家。爸出差了,不在家,媽媽正在做飯。她直奔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取出信。她的手抖得厲害,腿軟軟的,心好像要蹦出來了。

“不行,也不能在家看,不然萬一……我會嚇著媽媽的。”

想到這兒,她急忙從書包里取出一本書,把信夾在里面,走出房間。

“媽,我到河邊去看一會兒書。”

“噢,早點回來,啊。”

黃薇在河邊一處僻靜的草地上坐下來,穩了穩神兒,慢慢從書里取出信。她緊閉雙眼,雙手合十,乞求上帝對她別太殘酷了……

信未看完,黃薇就傻了、呆了,她覺著好冷好冷,刺骨的寒冷。她猶如挨了當頭一棒,她感到天旋地轉、頭暈目眩,整個世界一片昏暗。她想哭,哭不出聲;她想喊,嗓子像被什么東西堵著似的;她想捶自己一頓,整個身子卻是僵硬的,一動也不能動。

她就這么癡癡地、癡癡地呆愣著,好半天才終于“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她用手緊緊地、緊緊地抱著頭,把頭埋在胸前痛哭起來。

“我傻、我傻,我真傻!我把天下的傻事都做盡了!為什么我總做傻事?為什么?為什么世人都聰明,唯有我傻,唯有我癡?老天你為什么要造一個傻兒、造一個癡兒?”

黃薇傷心地哭著,她把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悲苦統統哭了出來。

是怎樣被母親和蘇煥帶回家的,黃薇不知道;蘇煥都講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只曉得自己很累很累、很乏很乏,她只想睡只想睡,再也不要醒來。

可她還是醒了,這已是第二天的晚上,她從昏睡中醒來,第一眼望見的是媽媽。噢,媽媽,媽媽,這世上唯有媽媽最親最親。

母親用她溫暖的手摸了摸黃薇的額頭,憂慮地說:“薇薇,你這是怎么了?把媽嚇壞了。”

黃薇真想撲進母親懷里大哭一場,可她不能,她不愿母親再為她操心。她怕眼淚流出來,忙閉上眼睛,輕聲說:“媽,我沒事,只是頭有點兒暈。你知道的,我看書時間長了愛頭暈。真的,媽,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母親嘆了口氣,停了一會兒說:“噢,對了,小煥剛走,她留了封信給你。從昨晚她一直陪著你,是我讓她回去休息的。”母親說著從黃薇枕下拿出一封信遞給她,然后就出去了。

黃薇掙扎著坐起來,展開信:

薇薇:

你依然昏睡著。望著你痛楚、蒼白的臉,望著你緊鎖的眉,望著你不斷涌出的晶瑩的淚,我心中好不難過!

薇薇,你太脆弱太脆弱,經不起一點兒波折,這樣不好。你要堅強,一定要堅強!

不要怕被拒絕,不要怕遇挫折,不要怕遭磨難。挫折使人成熟,磨難使人堅強。從哪里摔倒就從哪里爬起來,拍一拍身上的土,繼續走你的路!當然或許還會摔倒,但這有什么呢?再站起來!

沒有痛苦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唯有痛苦才使人完善。遭受痛苦是神圣的,但我們不白遭受痛苦。只有經歷過痛苦的人才會真正成熟起來,才會真正認認真真地去思索感嘆:這世界,畢竟不是夢境。這就夠了,薇薇!這就是你得到的。有所失必有所得,相信你得到的遠比你失去的要多得多。

薇薇,生活中值得你去尋覓、值得你去愛的東西還很多。把這一頁掀過去吧,雖然這一頁很沉很重,但你要有勇氣掀過這沉重的一頁。這只是剛剛開始,算不了什么。站起來吧,薇薇!勇敢點兒,跨過去!

摯友:煥

9月20日晚匆匆

黃薇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淚水不知不覺又涌了出來,滴在信箋上……

她覺著心里堵得慌,她有好多話要說,她拿出了“薇薇心聲”。

我以為那是一片愛河,我以為那是屬于我的令我陶醉的愛河,我以為跳進去就可以盡情暢游,然后乘上希望的小舟就可以到達幸福的彼岸……

于是我跳了進去,不顧一切!或許是我跳得太急,我嗆水了。啊,好苦好苦,好澀好澀,原來我誤入了一片苦海。接著一個大浪涌來將我卷入一個冰冷冰冷的大漩渦。四周一片漆黑,我又冷又怕,拼命掙扎,祈盼著那條小舟快來救我,小舟卻說:“我救不了你,你若上來,就會超重,小舟就會翻沉……”

我絕望了,不再掙扎,就讓這黑暗、就讓這漩渦吞了我、吞了我吧!

就在我往下沉落之際,忽聽有人大聲呼喊,并有點點火光在遠處閃爍。

啊,是叫我,是我的朋友在叫我!

朋友發現我溺水了,想救我,卻沒有渡水的小舟。為了增添我的勇氣,為了不使我感到孤寂,朋友在岸邊燃起了篝火,朋友要我掙脫,一定要我掙脫這苦海、這漩渦,因為回頭是岸,岸上有溫暖。

我感動了,向著篝火,我拼命游去……

我倒下了,倒在了岸邊松軟的沙灘上,倒在了朋友溫暖的臂膀里。我已筋疲力盡,心力衰竭,再也無一點兒力氣。

朋友用力擁著我,要我站起來,要我勇敢地站起來。

我是想啊,是想站起來。可我現在太累太累、太乏太乏,我想躺一躺、歇一歇,不過我會站起來的,會的。或許我站起來得很慢很慢,或許搖搖晃晃,但我會站穩的!我會無所謂地拍一拍身上的塵土,然后繼續走我以后的路……

秋天了,悠悠白云自由自在地飄浮在湛藍湛藍的天空。

清亮亮的小河歡快地唱著,唱著秋天的歌。

微風中不斷有落葉飄落在那條幽靜的小路上,兩位好朋友肩并著肩踏著落葉緩緩走來。

“煥姐,你是不是也覺著我很傻?凈做傻事?”

“我不認為你做的是傻事。至少,你沒有欺騙自己的感情。這一點,你很勇敢,敢于正視自己的感情。退一步講,即使做的是傻事也沒有什么。人,總是要做一些傻事、錯事的。不然,人如何長大?更何況,你并沒有什么過錯,你一點兒錯也沒有。”

蘇煥頓了頓問道:“你還寫日記嗎?”

黃薇輕輕搖了搖頭說:“我已經把日記封起來了,我不想再往上面寫什么了,那上面都是淚……我打算重新寫一本,寫一本新的。”

“應該這樣。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需要你去求索的東西還很多。該埋起來的,只能是記憶。把記憶的香瓶埋起來吧,別再讓那香味來打擾你。愛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生活的點綴,而不是生活的全部,還有比這更重要的,那就是事業。事業,也只有事業才是人的精神支柱,對事業的執著追求才使你生活得有意義。記住,無論何時,事業都不會拋棄你,除非你自己將事業拋棄!”

黃薇睜著那雙明亮的大眼睛靜靜地聽著。

“薇薇……你,恨他嗎?”蘇煥突然問道。

黃薇聽蘇煥這樣問她,有點兒驚奇。

“恨?恨誰?恨什么?為什么恨?恨他?我會恨他嗎?你想我會嗎?”

蘇煥有點兒后悔了。

“唉,其實我不該這樣問你。我知道你不會恨他。你從不恨誰,也不會恨誰,只是我覺得心里有口氣出不來。”不管怎樣,蘇煥總為黃薇不能得到她最想得到的而感到……

“煥姐,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人人都有愛與被愛的權利,那么人人也就有接受和拒絕愛的權利。我有愛的權利,他有拒絕的權利,但我沒有恨的權利。他一點兒錯也沒有,他沒有一點兒錯!既然你很愛一個人,非常非常愛,愛得如癡如醉,怎么會因為他不接受你的愛而去恨他呢?不,我不會!對他我除了愛還是愛,沒有別的。我依然把他當作一個值得我信賴的大哥哥,一個非常非常好的好哥哥……我很珍惜我生活的這一頁,非常非常珍惜。我會把它珍藏起來,珍藏在記憶深處,把它鎖起來,永遠鎖起來,然后翻開另一頁,重新開始……”

蘇煥停下腳步,凝視著黃薇,凝視著那雙她熟悉的明亮的大眼睛。那雙眼睛依然是清澈的、依然是坦蕩的,只是多了一層堅毅的光。

蘇煥伸出雙臂緊緊擁著黃薇驚喜地說:“薇薇,我放心了。你開始長大了,開始成熟了,雖然有點兒慢,但我真高興!”

黃薇也緊緊擁著蘇煥,她喃喃地說:“是嗎?我開始長大了嗎?我開始成熟了嗎?這就叫成熟嗎?”

呵,原來,原來成熟并不意味著拋棄善良。

是啊,秋天啦,該是成熟的季節了……

(原載《大觀·東京文學》2012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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