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梅正式退出橡皮糖,回學校養胎,并且準備和王達開的婚禮。淑昂不許我們去參加曉梅的婚禮,她認為曉梅是叛徒,她認為是曉梅破壞了這個團隊,讓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平衡。當天我給曉梅發了一條祝福信息,并且準備退出橡皮糖,我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
“如果把橡皮糖比作一個故事的話,那是什么故事?”在臨走之前,我想為橡皮糖寫一個故事以聚人氣。
“愛情故事。”淑昂說道。
可是,我怎么看都跟愛情搭不上邊。如果這是一個愛情故事的話,那要怎么寫?師生戀?始亂終棄?
在我看來,橡皮糖就是一個研究心理現象的實驗室。淑昂在孩童是就提出一個疑問:“我為什么來到這世上?”她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都是父母在身邊,而她卻一年難得見到父母幾次,她也不知道為什么別的孩子可以出去玩,她卻得聽奶奶的話做那些她不喜歡做的事情。奶奶的教養給她帶來的結果,就像淑昂給冷彤帶來的結果一樣。那么多告誡要遵從,那么多原則要照辦,還有那么多道德觀念要信守。有那么多東西左右她以致她的內心生活喪失了自發性。
“這世上誰最聰明?”她問奶奶。
“是出家人。”奶奶說。
1987年,16歲的淑昂回到父母身邊之后,她不知道如何去平息自己頭腦里面的聲音,只有待在家里附近寺廟的老和尚身邊,才能夠喘口氣。
可是,念頭、情緒只是被看到、只是被觀察并未被調查時,它們仍然保持引起壓力的力量。她要么相信她的念頭,要么不信,她沒有別的選擇。而一旦她深信什么,就會照著它去行動。那個念頭控制了她,她開始偽裝,憎恨自己。
1998年,淑昂生下女兒潘多拉成為一個單親母親,得了產后抑郁,作為一位求助者撥通了心理咨詢熱線電話,半小時的心理咨詢讓她內心萌生了一種感覺:這就是我以后要走的路。
她給它貼上“心理問題”的標簽,說它是心理問題,她真的知道這是真的嗎?
她甚至都沒問一下自己,就相信了頭腦的想法。
是什么就是什么,它完成了。那是第一個,但是她跳過了,她在頭腦告訴了自己一個關于它的故事,說它是什么,意味著什么,代表著什么,并且將它們分為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在沒有調查的情況下給它貼上“心理問題”的標簽,就是它如何擁有這些生命的。
這就是心理學誕生的地方,也是淑昂當初試圖轉行到心理學的地方,試圖找出這種心理問題是什么。
她給自己的情緒貼上敵人的標簽,她給它貼上“不自然”的標簽,這是一種“心理問題”。
五月初,洛陽被淑昂用棍子從房間打走了,他仍舊只是回來整理淑昂的衣服,他仍舊什么也沒有說,他甚至都不看淑昂,只是折衣服,淑昂瘋了!她隨手拿起房間的晾衣棍,大力地朝洛陽身上砸去,一個多月缺乏進展感到的煩躁,并且在心里攻擊他和自己所壓抑的情緒都在此刻爆發。
“你為什么沒有幫忙?”淑昂惡狠狠地質問一旁干看的潘多拉。
潘多拉被嚇到了,頓時感到很委屈,眼淚掉下來。洛陽到底是哥哥,還是叔叔,或是爸爸?她到現在還是搞不清楚,淑昂到底是媽媽,還是老師,或是姐姐?她也分不清楚。
她一星期只見到淑昂一次,每次淑昂試圖表現出跟她的親近,她都感到不自在。它是一件不自然的事!
淑昂帶著緊張和焦慮來關心女兒的時候,她的緊張和焦慮也進入她的關心,有意無意地或直接或間接地強迫女兒對她覺得感激。她做了一項偉大的工作,她為女兒而沒有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為洛陽而留下來,她去吹噓它,她想要別人感覺、表示,而且說出他們對她非常感激。
這是一種自我的把戲。這是她關心的方式,洛陽表面說他很感激,但是在內心深處,他永遠不原諒淑昂。淑昂關心、淑昂愛、淑昂非常幫忙,她服務他,她養他,她也縱容他,但是他永遠不原諒淑昂。事實上,當現在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報復她。那不是一種純粹的關心,那是有毒的,淑昂的愛一直都帶著恨,她的同情也帶著敵意,她的關心帶著一種漠不關心在里面。這就是問題之所在,她想要洛陽來關心她,她想要女兒來關心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別人來關心她。關心不是目的,而是她想要獲得別人的關心的手段,這樣她的自我才會被滿足。
“我,我不知道該幫誰,洛陽對我而言是家人,你對我而言也是家人,我……”潘多拉抽泣地說著,她感到委屈,又感到無助。她不知道該怎么和她的這個讓人捉摸不定的母親相處,她在心里一直都和她隔著什么東西,她既愛她,又恨她,她不敢說實話。
五月中旬,淑昂又像往常一樣獅子吼叫我,這一次我再也平靜不下來,想了很多,離開的念頭更加強烈。
我對淑昂說:“我怕我目前這種狀態會影響到你們。”
她給我的答復是:“你不會影響到我們。”
我像給打了一個巴掌,原來是自作多情了,有點難受,我說:“我找不到激情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淑昂和謝明峰異口同聲地說:“這不需要激情,就是選擇做這樣一件事,而做這件事跟激情無關。”
聽到這番話,我更多的是困惑,是我表達得不清楚還是他們解讀錯了呢?
當我傾盡所有去到我最想去的地方的時候,發現那里什么也沒有,那要怎么辦呢?
5月17日晚上,在謝明峰的幫助下,我終于將心中的話說了出來,很多放在心里面,打算一輩子都不講的話也都說了出來,結果正如我所料,淑昂說:“那你走吧!”
是啊,離開!新的世界已經在門口等著,那個其實一直都存在,只是我一直告訴自己,再等等,這邊的事還沒做完。現在,謝明峰上來了,冷彤也回來了,肥波也在,嗯,我可以走了。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呢?
縱然我已經成了這個NGO機構的主干事之一,并且也掌管很多事情,但是我仍舊無法滿足,縱然我已經作為橡皮糖的代表登上了德山日報,也開始有記者跟我約稿,我還是要走,因為唯有當我愛一個人,我才能夠有深層的滿足。可是,此時此刻我無法愛,我甚至都無法愛我自己,這里只是一個晚上的住宿,我不得不流浪,不得不在早上再次開步。
我在橡皮糖的這兩年有了住宿,只是睡覺、放松,但并不能使這住所變成我的家,到了早上我不得不再次流浪,行程并不能在這里結束,每天早上它又將一次又一次地開始。
淑昂對我很生氣,不,此時的她已經不叫淑昂,在她把洛陽打跑之后的一個晚上,她和冷彤坐在大廳研究著換名,她認為換一個名字,就換了一個人生,就像換一套衣服一樣,她仍舊是她,她的頭腦保持不變,她的存在保持不變,她的自我安全了。
“其實我家本來就是梁山伯和祝英臺的后代,所以我應該叫梁祝才對。”淑昂意味深長地說道。
“好啊。”冷彤睜著一雙迷蒙的小眼睛,弱弱地附和道。
很快淑昂就對外公布她的新名字叫“梁祝”,橡皮糖心理援助服務中心的牌子也正式掛到了外面,我一點激情也沒有,冷眼旁觀。
淑昂說:“我是不會感激你為橡皮糖所做的一切的。”
“你利用橡皮糖來做你自己的事情。”她繼續說道。
一個不知道自己內心最深處的存在的人總是像一件東西,總是在商店的櫥窗里,總是在喊叫:“來利用我,把我當一件東西。我是最有價值的東西,你永遠不會得到比我更好的東西。來利用我!”
如果這是我的全部呼喊,我將變成一件東西。作為一件東西我一直沒有滿足,因為我必須成為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我不必成為一樣東西,不必成為一個志愿者,因為志愿者是一樣東西;不必成為一個心理咨詢師,因為當心理咨詢師有一種用途。只做一個鎖或一把鑰匙,但沒有必要去上鎖或開鎖,不用為了其他人,只是一個陳列柜里,被貼上商標,標了價格,分了類,做了廣告,我永遠不能達到滿足,因為一件東西是死的東西,而我是活著的,我是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是活著的。
如果我繼續重復,永遠不能做到。如果我留在橡皮糖,我將永遠不是真實的,我將仍然是虛假的。放下一切虛假、展覽、表現,只做我自己,平凡而獨特,完成我的命運。沒有任何人可以為我做這件事。我不再跟從淑昂,我有自己的道路,她有她的道路。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本來就沒想要得到什么,相反,在此期間,可以做這些事情我已經很感激了。肥波和我交接了工作,凈身出戶,連手機卡都不能帶走,所有關于橡皮糖的資料刪除。
淑昂向我追討賈英武轉賬過來的3000元,她以為我想要私吞,她不知道我一直在等有人來和我交接工作,好把這3000元一并交接,可是遲遲沒人來和我交接。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本來還猶豫著要不要投錢進橡皮糖,成為合伙人,而現在,這一切都已經不用了,她幫我做了一個決定。
本來打算五月底再走,等工作交接完。
這樣子一天天地過去,我也很煎熬,像一個罪人一樣地待在橡皮糖里。
直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給謝明峰打電話,讓他回來和我交接剩下的網絡工作,我才得以帶著幾本書和一個清空的筆記本電腦,踏出了這個我服務了兩年的心理機構。
“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只在一念之差。”臨走之際,淑昂說了這句話。
我保持沉默,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曾經我費盡心思想要搬進來,曾經我在這里叱咤風云,曾經我是這里的當家人,曾經我也是這里的阿三阿四,曾經我就是一個旁觀者,但是今日全部都不是了。
當我提出要走的那一刻,整個世界變了,在這個時候明白了為何昔日離開橡皮糖的人會如此沒有反應,就算知道這里所做的事情是一件好事,也只是站在旁邊冷眼觀望。
多么熟悉的場面!曾經是疑惑,現在是明白,原來是這樣子。那日林悟為何會那么的陰沉,胡安那日為何得半夜落荒而逃,那些離開的人為何都不再回來,洛陽為何不惜背負出軌的罵名、不惜流浪街頭也要離開,當我站到跟他們同樣的位置的的時候,才知道是這樣的感受。
人走茶涼,而在這里則是人還未走,茶就已經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