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登堡:500年前塑造今日世界的人
- (德) 克勞斯·呂迪格·馬伊
- 7979字
- 2021-12-10 22:27:16
緒論 圖像與原型
在古登堡出生前一個世紀,威尼斯的馬可·波羅(Marco Polo)結束旅行回到歐洲。他在外游歷20年,最遠曾到達中國。雖然他的游記轟動一時,但他絕非第一個探索亞洲并因此拓寬西方國家視野的歐洲人。早在13世紀中葉,法國國王路易九世(Louis IX,人稱“圣路易”)就派出了方濟各會[1]修士盧布魯克的威廉(Wilhelm von Rubruk)前往哈拉和林拜訪成吉思汗之孫蒙哥(Mangu)大汗,使基督教的視線進入亞洲深處。雖然中世紀時中國、波斯、阿拉伯和歐洲各地的情況可能千差萬別,但它們的社會秩序是相同的:“個體”的概念尚未形成,只有少數人能接觸到知識。一般而言,學者們不是在大學里教書或者在教會里工作,就是服務于宗教或世俗領袖。他們身處森嚴的等級之中,圍繞著領袖人物旋轉,就像亞歷山大港的天文學家克勞狄烏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us)的水晶球宇宙體系中圍繞著地球旋轉的其他星球。
在當時并不存在現今意義上的作者,因為每個作者都只是在闡釋某個至高無上者——上帝、安拉或某個擁有真正權力的天神。此外,隨處可見的還有對“哲學家”——在歐洲指的是亞里士多德,在中國則是孔子——的闡釋和評論。當時也沒有著作權的說法——上帝這位偉大創造者擁有世間萬物的版權,有誰敢質疑這點?人們抄寫書籍,靠的是勤奮和日益精進的技能。別說是擁有書籍,就連使用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從特茹河到長江,人們生活的地方豐富多樣,但歸根結底,人們不過是生活在由不同部分組成的同一個世界里罷了。
這個統一的中世紀世界的瓦解自然不在一朝一夕,而是經歷了漫長的過程?;蛟S可以用文藝復興和人文主義的歷史來描述這個過程。但如果想用一個具體的日期和事件來標記出中世紀的轉折點,那么1450年和1452年這兩個年份就會進入我們的視野:1450年,美因茨的約翰內斯·古登堡發明了活字印刷[1];1452年,古登堡用活字排印了《四十二行圣經》。伴隨印刷復制,堪稱歐洲“創始文件”的《圣經》從根本上落入了他手,這個“他”即人們后來所說的“工業”。技術革新為通過歷史批判的方法深入解讀文本創造了重要前提,由此也為基督教信仰與民主的世俗國家和諧共存創造了基礎。出于意識形態方面的原因,理性化的基督教在歐洲現代化發展中的重要性常被低估,但是自從印刷術誕生之日起,歐洲和東方開始呈現出不同的發展,歐洲在科學技術、哲學和文明方面蓬勃發展,領先于世界的其他地區。
在歐洲,伴隨著知識文本的復制及傳播,知識本身也變得多樣,因為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科學和文化領域之中。除了人文和藝術領域的進步,科學發現和技術發明的數量也呈爆炸性的增長。
不可否認的是,宗教的繕寫室和世俗的抄書坊在手抄方面也達到了一定的專業程度和效率,為書籍的傳播起到了不容忽視的推動作用。但直到出現機械化、分工化的復制方法,文本的獲取才變得更加日常,這反過來也使得文本的生產,即文字信息的撰寫成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一方面,大學的數量不斷上升;另一方面,越來越多的人進入大學學習,對這些人而言,文字交流是日常行為。一切都被寫了下來,囊括生活的方方面面——從植物書籍到工藝教程,甚至還包括秘密。而在此之前,這一切幾乎都依靠口述,很少記錄在紙上。[2]
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中,歐洲社會越來越多地朝著知識社會發展,文字交流成為進步的工具,而這種交流是因為古登堡才成為可能。書籍不再是奢侈品,知識不再高不可攀,伴隨著著作權概念的產生,學者和作家獲得了作為作者的獨立性。[3]
活字印刷創造了新的交流體系,改變了人類及其在世界中的地位,這相當于今天互聯網對交流和對人的地位的改變。今天我們清楚地知道,“在這樣的工具”——不論是印刷術還是互聯網——“被長期運用之后,人們的生活習慣必然發生變化”[4]。從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約翰內斯·古登堡的一生中也可以看到這樣的轉變。他的一生是中世紀晚期歷史的縮影,從中探尋歷史轉折點的痕跡正是閱讀其生平的精彩所在。
然而,運用新的交流技術也意味著舍棄舊技術,與一方的勝利相伴的是另一方的失利。古登堡的發明引發了其支持者和批評者之間的文化戰爭,因為與我們這些后人相比,他那時的人們更多地認為自己處于時代的轉折點上。
個體是我們現今所處社會的基礎。如果說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通過宗教信仰中的“我”找到了個體,那么古登堡的發明則確保了個體的存在。這個美因茨人對新世界的誕生所起到的作用遠比他自己所能想象的更多,也更為深遠。與近東、中東和遠東相比,歐洲實現了更為出色和先進的發展,歐洲因此在19世紀稱霸世界。
今天,當學界說到古登堡時,所說的不僅是一個新的世界,還是一個因古登堡而誕生的嶄新星漢[5]。與此類似,互聯網的出現讓有些人認為“古登堡星漢”(Gutenberg-Galaxis)即將走向盡頭。如果古登堡時代,即紙質書時代結束,那么由古登堡和馬丁·路德開啟的偉大的歐洲時代是否也將就此中止?古登堡經歷了媒體和社會的巨大轉變,作為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他自己也對此產生了非凡的影響。如今,我們的時代不也正面臨著同樣深刻的轉變嗎?要理解當今的轉變,就必須梳理先例。因此,回溯古登堡的一生也必然是展望我們自己的未來。
探尋古登堡所處的世紀,意味著進入一個被根深蒂固的危機所籠罩的世界,意味著進入一個因變革而剎那間天搖地動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惡魔還未去神學化,是一股無比邪惡的強大力量。約翰內斯·古登堡也曾多次親身遭遇惡魔和它的同伙。對中世紀的人來說,在任何時間和地點,都能被惡魔侵襲和附體,這樣的不幸就如同遭遇冰雹或者暴風雪一般。如此一來,在惡劣天氣中染上的疾病自然是惡魔的杰作,因為疾病來自惡魔和它的同伙,而痊愈和健康則被視為上帝的恩賜。
我們所要探索的是一個被荷蘭文化歷史學家約翰·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稱為“中世紀之秋”(Herbst des Mittelalters)的時代,它充滿了惡劣天氣、沖突、變化和戲劇性。那是一個確定之事開始變得不再確定的時代——先前那些讓人們堅信基督存在的確定之事,此時不再理所當然和不容置疑。生活的基礎搖搖欲墜。
教皇和統一帝國的皇帝是當時的兩大權力中心,兩者在一場無所不用其極的斗爭中相互消耗。諸侯擴張各自的領地,皇帝在帝國中的權力越來越多地落入諸侯之手;教皇則越來越像是意大利領主,而非基督代言人和基督教領袖。政治、法律和社會發生了深刻的變化。這些變化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約翰內斯·古登堡的一生。
古登堡的發明具有跨時代的意義,這一點毋庸置疑,但關于古登堡個人則存在較多爭議。在文獻資料中,他以亨內·拉登(Henne zur Laden)、亨金(Hengin)或者亨顯·根斯弗萊施(Henchen Gens?eisch)的名字出現,我們面臨的關于古登堡生平經歷的研究困境不僅清晰地體現在不同的名字中,同樣也體現在“人”(Person)這個詞的本義中。
在古希臘語中,“prosopon”指的是演員的面具,觀眾看到的是面具,并不是演員本身的樣子。古羅馬人用“personare”來表示用聲音穿透某物,“persona”則是面具,同時也用來表示某人在其生命中所扮演的角色。從這個意義上說,歷史流傳下來的約翰內斯·古登堡這個人物是歷史為他戴上的面具,是在他死亡的一瞬間就已寫成的傳說。
他的成就如此重大,而他的生平經歷中能確定的事實卻如此之少,似乎也找不到任何來自他本人的文字或圖像信息。難道正是這個原因,亨內的聲音才微弱到不足以穿透約翰內斯·古登堡的面具,穿過歷史進入21世紀?
不論是他的印刷機,還是他使用或發明的工具,例如手鑄工具、鉛字盒、排字角托、排字盤,都沒有保留下來,只能參考后來的工具模擬再現。關于印刷場景的圖像最早見于1500年前后的一幅以“死亡之舞”(Totentanz)為題材的繪畫作品?!八劳鲋琛笔侵惺兰o常見的藝術題材,表現的是死亡對生命的支配和掌控。
鑒于這樣的資料情況,或許人們不應使用傳記作家和歷史學的慣用手段,而應當借助考古學的方法來考察這個充滿謎團的人物。以這種方式走近古登堡的人,不會將其少得可憐的生平痕跡單純地看作數據,而會將它們視為等待拼接的碎片。如此一來,有關古登堡的傳說可以作為連接件代替那些未能找到的碎片,將已找到的碎片完整地組合到一起。
若想稍加了解這位發明家,甚至解開其生平中的種種謎團,唯一的可能是穿過約翰內斯·古登堡的面具,走向美因茨城市貴族亨內·拉登;穿過他的傳說故事,走向他的生活經歷。
長期以來,關于這位德意志天才的傳說不斷發展,直到20世紀中葉都沒有停止。在當時,古登堡這一傳奇人物成為德意志身份認同的關鍵。在經歷了覺醒的15世紀,因宗教改革和教派化(konfessionalisierung)而天翻地覆的16世紀,戰爭不斷的17世紀,革命的18世紀,民族主義興起、近代國家得以建立的19世紀之后,如果要在歷史長河中尋找能代表德意志民族身份的人物,除了圖伊斯托(Thuisto)[2]、阿米紐斯(Arminius)[3]、阿爾伯特·馬格努斯(Albertus Magnus)[4],下一個這樣的人物就是約翰內斯·古登堡。關于他的豐富傳說甚至發展出了神話的色彩。
活字印刷術的發明使四分五裂的德意志進入了基督教世界的現代思想史和科技史,德意志從此開始自認為是詩人和思想家、科學家和天才專家的國度。在這個留著長胡子、戴著象征市民階層的皮毛檐帽的男人身上,我們可以找到人們對于日耳曼人的刻板印象的原型,例如高效、固執和富有創造力。
然而,這個所謂的原型跟這些刻板印象一樣都不是真的。直到今天都沒能找到可勉強視為真實的古登堡肖像畫。迄今為止,古登堡已知的最早畫像出自1567年巴塞爾醫學家、人文主義者海因里希·潘塔萊翁(Heinrich Pantaleon)以德語出版的《德意志國家英雄錄》(Teutscher Nation Heldenbuch)[6]第二卷。流行最廣的古登堡畫像則出自法國博物學家安德烈·泰韋的九卷本傳記辭典《杰出希臘人、拉丁人和異教徒的真實畫像和生平事跡,摘自其新舊繪畫作品、書籍、徽章》[7]中的第三卷。只是這位法國作者與古登堡之間已相距一個多世紀之久。但毋庸置疑,古登堡生活在一個非凡的時代,這清晰地體現在傳記中有關他的部分的前后幾頁里:在他之前是著名的人文主義者恩尼亞·西爾維奧·皮科洛米尼(Enea Silvio Piccolomini),即后來的教皇庇護二世(Pius Ⅱ),以及數學家雷吉奧蒙塔努斯(Regiomontanus);在他之后是人文主義者、羅馬教廷的樞機主教彼得羅·本博(Pietro Bembo)和人文主義者、哲學家喬瓦尼·皮科·德拉·米蘭多拉(Giovanni Pico della Mirandola)。
15世紀中葉前后,人們對當時剛剛誕生的印刷術的興趣越發濃厚,我們之后將進一步探究為什么恰好是這個時間。對這一創新成果的贊譽與發明的誕生是同步發生的嗎?是知識水平的發展恰好導致了這項發明的出現嗎?
在一封寫于1454年底或1455年初,但迄今尚未找到原版的信中,當時身在羅馬的西班牙樞機主教胡安·德·卡瓦哈爾(Juan de Carvajal)向他的同僚恩尼亞詢問了印刷術的情況,從后者的回復中顯然可以看出,這位主教對印刷術深感興趣。至于古登堡發明了印刷術的消息是如何從美因茨傳播到遙遠的羅馬,雖然美因茨與羅馬教廷的聯系和關系錯綜復雜,但還是可以找出這一消息的傳播途徑。
維甘德·門克勒(Wigand Menckler)自1450年起為受俸圣職候選人,1452年起擔任位于美因茨附近的圣維克多修道院(St.-Viktor-Stift)學校校長。正如在《兄弟會之書》(Liber fraternitatis)[8]中可見,古登堡是圣維克多修道院的平信徒[5],因此毫無疑問的是,門克勒認識古登堡,兩人之間有著聯系。此外,門克勒不僅是德意志樞機主教庫薩的尼古拉(Nikolaus von Kues)的幕僚,也與西班牙樞機主教卡瓦哈爾關系密切,因此很有可能的是,門克勒將古登堡進行的工作告訴了卡瓦哈爾[9],后者又就此詢問了意大利的恩尼亞。恩尼亞在1454年10月5日至31日以皇帝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Ⅲ)顧問的身份參與了法蘭克福帝國議會,雖然他看到的僅是幾份《圣經》五頁本(Quinternio),也就是將印刷晾干的頁面以五頁為單位裝訂成本的印刷物,但這足以讓這位具有影響力、人脈極廣的人文主義者激動不已,他在1455年3月12日——維也納新城舉行帝國議會期間——給胡安·德·卡瓦哈爾的回信中寫道:
關于那個出現在法蘭克福的了不起的人,寫給我的內容并沒有錯。我沒有看到完整的《圣經》,而是看到了一些以最為整潔精準的字體印刷而成的(《圣經》)不同卷書的五頁本,你不戴眼鏡也可以輕松閱讀。我從多個可靠人士那里了解到,一共印成了158冊;有些人甚至說是180冊。就數字而言我不是完全肯定,但如果可以相信這些(人),我并不懷疑《圣經》已經印成。若是我早些知道你的愿望,我肯定(為你)買一冊。有一些五頁本是帶給皇帝的。如果可以的話,我會試著買一本能買得到的《圣經》給你并為你付款。但我擔心這行不通,既是因為路途遙遠,也因為有人說,這些書在印成之前就有了買家。但從你讓一個比珀伽索斯[6]還快的信使來通知我這一點中我可以看出,你是多么希望了解這件事。[10]
在這封信中,我們跨越數百年看到了亨內·拉登。他當時就已經被稱為古登堡,原因是他住在父母的名為古登堡的宅院里;這是他作為逃難者的臨時住所,也是足以激動人心的經歷和傳奇的開始。德意志樞機主教庫薩的尼古拉與恩尼亞也是朋友,前者的秘書喬瓦尼·安德烈亞·迪·布西(Giovanni Andrea di Bussi)在印刷術誕生不久后就稱之為“ars sacra”,即神圣的藝術,并且自己在羅馬對此進行了嘗試。對于意大利的大哲學家馬爾西利奧·菲奇諾(Marsilio Ficino)而言,這項發明甚至成了人們生活在黃金時代的證明。德意志人則慶幸恰好是他們當中的一員成功創造了這一神圣藝術。1455年,意大利人阿斯科利的艾諾克(Enoch von Ascoli)在赫爾斯菲爾德修道院的圖書館發現了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志》(Germania)[7]手稿并將其帶回羅馬,使當時的德意志人蒙羞。幾乎與此同時出版的古登堡的《四十二行圣經》則將德意志人的創造精神傳播到了全世界,大大減輕了這一屈辱。對于德意志的人文主義者來說,僅這個理由就足以讓他們對這個美因茨人大加稱贊。
不到30年后,被腓特烈三世封為“桂冠詩人”(poeta laureatus)的人文主義大學者康拉德·策爾蒂斯(Conrad Celtis)在其頌歌第三卷中贊美約翰內斯·古登堡道:
相信我,不遜于代達羅斯(D?dalus)或者發明了字母表的凱克洛普斯(Kekrops),出身于美因茨市民的這個人是我們名字的榮譽。他在短時間內鑄造出堅固的合金字母,他教會人們用活字進行印刷。相信我,不論何時,都沒有比此更有用的發明!現在意大利人終于不會再指責德意志人遲鈍懶散,因為他們看到,通過我們的工藝,古羅馬文學將增加好幾百年的壽命。[11]
如果說羅馬的帝權通過帝權轉移(translatio imperii)[8]交給了德意志皇帝,那么通過印刷術這項來自德意志的發明,德意志人不再需要意大利人,甚至可以比意大利人更快地通往古羅馬和古希臘文化,如此一來,古人的智慧和知識通過偉大的學識轉移(translatio studii)直接轉入德意志人之手。在這個德意志人文主義者看來,意大利人沒有任何可以與古登堡的活字印刷術媲美的成就。
策爾蒂斯將這一出色創造直接歸到最偉大的文化成就中,例如將古登堡與雅典的英雄、傳奇國王凱克洛普斯相提并論。傳說凱克洛普斯創造了字母表;除了使用字母表和推行一夫一妻制,人們還認為他頒布了法律并進行了第一次人口普查;在波塞冬與雅典娜爭奪國家所屬時,他選擇了雅典娜。沒有什么比與凱克洛普斯相提并論更加神圣莊嚴的了。在頌歌開頭提到的代達羅斯則是手工藝者、技師和發明家的保護神。
在對古登堡的頌歌中,這位人文主義者頗有預見性地強調了文字與印刷、知識與媒介之間的聯系,事實上,他的目的在于贊頌德意志民族的非凡創造力——感謝古登堡的發明,德意志人不用再對自詡為古羅馬人后代和古代文化合法繼承人的意大利人忍氣吞聲,也不用再對他們的成就自愧不如。策爾蒂斯將古登堡與技術大師代達洛斯、文化英雄凱克洛普斯置于同等地位,為的是強調信息與媒介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系。
當然對于這位桂冠詩人來說,這樣做最主要的目的還是宣傳帝國思想和意識形態,將祖國德意志的誕生等同于羅馬帝國的再生。這樣一來,因為上帝將羅馬人的統治轉移給了德意志人,德意志人就成為歐洲秩序的掌管者。轉移體現在三個方面:帝權轉移給了德意志國王,學識轉移給了古登堡,藝術轉移給了阿爾布雷希特·丟勒(Albrecht Dürer)。在中世紀的大危機中,以康拉德·策爾蒂斯和維利巴爾德·皮克海默(Willibald Pirckheimer)為中心的人文主義者們對建立統一帝國進行了綱領性的表述,就如人們早在但?。―ante)[12]和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Marsilius von Padua)[13]的描述中所能看到的:建立統一的基督教帝國,成為該帝國的秩序維護者。至于這一帝國愿景的主角,他們推崇的是在歷史上被稱為“最后的騎士”的皇帝馬克西米利安一世(Maximilian Ⅰ)。更為重要的、能為他們的計劃奠定基礎的則是約翰內斯·古登堡的天才創造。然而,他們無視德意志的現實情況,整個計劃如同空中樓閣,虛無縹緲。
彼時的德意志正處于諸侯割據的狀態,法國、西班牙和英格蘭則慢慢形成民族國家;除了皇帝和一些德意志的人文主義者,沒有人對統一帝國感興趣——它是正在消失的中世紀的一部分,已無可挽回。但是因為這個夢想已經脫離了實際,反而具有持續的影響力,其中一大體現就是對約翰內斯·古登堡的推崇,他自此完全成為德意志人的象征。最晚從策爾蒂斯這首頌歌開始,亨內·拉登成為德意志的文化英雄約翰內斯·古登堡。
在探尋這位印刷術發明者人生的過程中,如果僅因為歷史發展出的反對一切民族主義的傾向就將這首來自人文主義者的頌歌置于一旁,那么就是過猶不及。與此相反,策爾蒂斯的頌歌值得仔細閱讀,因為其明確指出,古登堡集技術專家和藝術家的身份于一體。正因我們對這個美因茨人的了解甚少,更應該嚴肅看待這位人文主義者頗具洞見的提示。在《四十二行圣經》中,古登堡的美學見地一覽無遺。雖然人們經常認可和贊揚這部作品具有非比尋常的美,卻很少將這種美作為創造者個人方面的證據進行解讀。這本傳記將對此進行嘗試,將古登堡同時也視為藝術家,使“藝”(ars)這個概念的雙重意義——手藝與藝術——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得以體現。
策爾蒂斯之所以將古登堡與凱克洛普斯直接進行比較,是因為后者發明了字母表,它以單個字母而非象形符號為基礎,而單個字母恰恰構成了古登堡復雜創新的核心。凱克洛普斯和古登堡都以單個字母為基礎,這是分析式思考方式的前提。
但為什么是古登堡呢?為什么是這個美因茨人呢?從今天的角度看,印刷術的發明在當時幾乎是水到渠成的,它的出現符合那個時代的需求和邏輯,但這個邏輯恰是通過印刷術的發明才實現的。從15世紀早期的角度看,情況完全不同,否則當時就會爆發關于這一發明的競賽,大概也會有很多人爭相表示自己才是印刷術的發明者。
亨內·拉登既不是純粹的手工藝人,也算不上學者或人文主義者。在一些人眼中,他是一個因階層出身而自滿的花花公子。[14]這個美因茨城市貴族如何以及為什么能實現這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成就?活字印刷術的發明為什么沒有發生在當時的文化科學中心——例如巴黎、羅馬、佛羅倫薩、帕維亞、帕多瓦或博洛尼亞,而是在美因茨這樣一座當時連大學都沒有的城市?康拉德·策爾蒂斯的頌歌雖然受意識形態影響,但歸根結底,他的看法是不是比人們一般認為的更加深刻?
[1] 方濟各會及下文提到的多明我會、本篤會、耶穌會等均為基督教修會。修會亦作“教團”,是在修道院規則下生活的團體,其成員有紀律地工作、祈禱和研讀。——譯者注
[2] 神話人物。根據塔西佗在《日耳曼尼亞志》中的記載,圖伊斯托是日耳曼人的祖先,也寫作Tuisto?!g者注
[3] 公元9年,在條頓堡森林戰役(Schlacht im Teutoburger Wald)中,阿米紐斯帶領日耳曼人擊退羅馬人,從而抵御了羅馬人的入侵。塔西佗稱其為“日耳曼的解放者”。——譯者注
[4] 又稱大阿爾伯特(約1206—1280),中世紀重要的哲學家和神學家?!g者注
[5] 基督教中未被授予圣職的成員。——譯者注
[6] Pegasus,長有雙翼的馬,希臘神話中的奇幻生物?!g者注
[7] 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于公元98年完成。《日耳曼尼亞志》記述了公元1世紀左右的日耳曼部族的分布情況,是最早的一部全面記載日耳曼人的作品,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在1455年重新被發現之前,該書遺逸已久?!g者注
[8] “帝權轉移”的概念可回溯到圣哲羅姆對《圣經·舊約·但以理書》的注解:帝權從巴比倫依次轉移到了波斯、希臘、羅馬帝國,羅馬帝國被認為是世間最后一個、同時也是永恒的帝國。神圣羅馬帝國用“帝權轉移”的概念來鞏固自身作為羅馬帝國繼承者的合法性。下文的“學識轉移”也類似,指文化精華從某時某地向另一個時間的另一個空間進行的線性轉移?!g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