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伊志還是對我說出了那四個字。
阿賓小站里沒什么客人,今天是工作日,天上那架噴氣飛機準時從我們頭頂劃過。
我無動于衷,把他要的燒仙草交給他。
唐伊志也意識到自己有些激動了,他拿到自己要的燒仙草,灰溜溜的離開,繼續辦事去了。
我不準備回答他,無論我怎么回答都有人受傷,我不喜歡沖突,我只想要平靜的日子,就像現在這樣就可以了。
那時我還沒想到自己會經歷些什么事情,但我的性格一向都是隨和的,我可以適應任何生活,但我找不到生活的目標,所以我存不下來錢,因為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不如花了圖個痛快。
但在我雙親還在世的時候我都會上交很大一部分的工資,直到我家里出了那種事情,我活著的目標就真沒了。
我喜歡阿賓小站,這是我一直呆在這里的原因,但阿賓小站不是我活著的目的,我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我只知道呆在這里能活下去而已。
他們都說熊德常是個很溫柔的小伙子,但他們不知道我的煩惱,我每天都像是行尸走肉。
雖然和人聊天很愉快,雖然全心全意工作很愉快,但一切結束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空虛和迷茫,一次次擊垮了我。
……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床上,濃濃的藥水味讓我很快清醒過來,想要動彈渾身無力,我意識到我還活著,便全身心放松下來。
我旁邊站著個人,因為沒戴眼鏡視線模糊,左手還打著點滴,我用右手廢了好大力氣拿過柜子上的眼鏡之后,發現那個人是唐伊志。
我不由得感到內心一顫,唐伊志想要掐死我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手里下意識的抓緊床單居然想要逃避。那個時候,他的表情扭曲得令我完全不敢相信那居然是唐伊志。但隨即我冷靜下來,眼前站著的唐伊志也和平常一樣平靜。今天他穿著黑色的羽絨服,把雙手揣在衣包里,用同往常一般水一樣平靜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但這一次,他左眼上蓋了層紗布。
“你的眼睛怎么了?”我注意到之后,便好奇的問。
唐伊志輕松的回答:“沒事,受了點傷。”
“你站這里多久了?”
“沒多久。”他這么回答。
“你在這里干什么?”我愣了愣,問他。
他溫和的說著:“等你醒過來。”
我心中有些不爽:“我現在醒了,然后呢?你想要干什么?”我或許是厭煩了他又用那種眼神看著我,語氣可能有些不耐煩。
他看著我笑了笑:“不干什么。”
“你為什么還要來看我?你其實很恨我吧?”我咽了口唾沫,想了想還是問出這句話。
他還是用水一般平靜溫柔的眼神看著我:“生活啊,本就愛恨交織嘛。”
我說不出話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剛剛醒來的我感到口中苦澀。我仰望著醫院慘白的天花板,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那天在極度痛苦和恐懼之中,在唐伊志和杜警官眼前暈倒過去之后,到底發生了什么讓我得救,我根本無從得知,但我很肯定,我能從那天活下來,絕對和唐伊志脫不了關系。
唐伊志就安靜的站在我床前,用他那唯一一只健康的眼睛默默注視著我,這個眼神,還是那么令我感到奇怪。
在我的記憶里,唐伊志唯有在我眼前,才會出現那種眼神。
我是什么時候和唐伊志扯上關系的呢?我和他初中開始就是同學,我這個人雖然有些內向,但平時和同學們相處還是很好的,和唐伊志的關系也是不錯。但在整個初中過程中,我兩也只是保持了很正常的同學關系,直到上了職中之后,我兩由于所選專業不同便暫時分開了。
在高校里我最后考上專科,上所謂的大專,在那里我便又遇到了唐伊志。
第一次在學校里遇見他我感到驚喜,我看他好像悶悶不樂的樣子,便覺得這家伙還是沒變啊,于是走上去和推著自行車的他開了個玩笑,或許就是那一刻,我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吧。
從那之后唐伊志便開始照顧我了,我的作業,我的實訓,我的論文,我的答辯,甚至是開了一家店讓我來經營。之前我從未想過唐伊志為何要對我做這些,我只是理所應當的收下了。
再到后來發生的這些事,我只覺得我再無顏面出現在唐伊志面前,那家伙想要掐死我也是他應該的,我這種人,就算死在他手里也是理所應當的。
“對不起,我不該擅自把店賣了……”
想著這些,我還是決定對唐伊志說出這句話,但我的聲音小之又小,我自己都快聽不清了。
誰知唐伊志還是毫無波瀾的回答著:“沒關系,一切平安就好。”
“我對不起你……”我望著天花板,不敢看唐伊志的眼睛,說話毫無氣力。
唐伊志愣了好幾十秒,我知道他還是很在意的,在我做出那么多出格的事情之后,誰還能毫無波動的接受呢?就算是唐伊志也不可能吧。
“誰也沒有對不起誰,只是各自選擇的路罷了。”就在我這么想的時候,唐伊志又說著。
我還是望著天花板,心中不禁一顫。平靜,耐心,溫柔,唐伊志一直是這么對我的。我知道他的本性,他其實很是性格古怪,他也是一直在別人面前如此展現的,一會兒滿嘴騷話抽風不停,一會兒只字不發表情嚴肅,再或者就是我那天唯一一次看到的,徹底失控的樣子。可無論怎樣,平靜耐心溫柔的唐伊志,只會在我面前呈現。
各種各樣的唐伊志在我面前重合在一起,靜靜站在我眼前用那個目光看著我。
我之于他,到底是多重要的人呢?
“店鋪沒了,錢也沒了,你打算怎么辦?去大姑家嗎?”在我沉默著仰望天花板時,唐伊志輕聲問著我。
我搖了搖頭,口中盡是苦澀:“我不知道,我現在連出院的錢估計都沒有了,更別說去日本了。”
說到這些我就感到一陣心酸,再一次面對這個現實的時候,我終于發現自己無法承受,我發現,好像我生活的所有意義,在這個時候全都煙消云散了。
“不過人沒事就好,都會好起來的。”唐伊志壓著嗓子。
“人沒事怎么就好了?”聽了唐伊志這句話,我心莫名燃起一股怨火:“錢沒了,店沒了,家也沒了!我現在跳樓死了的心倒是有了!”
我自問平時確實很少發火,或許是這段時間來的各種不順,讓我的心性也有所改變,在我感到萬念俱灰渺無生機之時,唐伊志一句毫無分量的“人沒事就好”,怎能逆轉我的遭遇?
“你知道嗎,你不在的時候,你出去旅游,你開開心心周游全世界的時候,我的父母在家里就這么離我而去了,你知道我怎樣承受下來的嗎?我還要一邊兼顧著那家店,我現在都還沒從那場事故回過神來,而你對我一直都是這樣一種奇奇怪怪的態度,你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已經很難受很難受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你一句簡簡單單的話,就可以讓一切都好起來嗎?”我不知何來的力氣,我抬頭對著唐伊志抱怨。
他不說話,還是用那個眼神看著我。
“你到底要怎樣啊?”我埋下頭用力捶打床鋪,不顧左手上扎著的點滴:“每次都是這個眼神?到底是什么意義?我到底有什么地方讓你那么在意?不就是和你多說了幾句話嗎?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后你還是這樣,你就一直這么對我好沒道理啊?真的很令人不解啊!”
我喊著自己一直無法解答的問題,頭腦完全被突然爆發的怨念占據。我那個時候確實是太難受了,對未來毫無打算的我躺在唐伊志面前,好像是對他宣布我完全離不開他一樣!
我喊完之后又獨自坐著發悶,期間唐伊志始終立在那里,他雙手揣在包里姿勢毫無改變,好像完全變成一座雕像似的,但病房里安靜得我可以聽見我兩的呼吸聲,我的呼吸急躁而快速,他的平穩但虛弱,我在幾分鐘內再次平靜下來,沉沉的呼出一口長氣。
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唐伊志越平靜就顯得我的吵鬧越情緒化越不成熟,我半躺在病床上,和他之間沉默了一陣。
病房里就我們兩個,醫院走廊上吵吵嚷嚷的。
我想著些以后該怎么辦的問題,唐伊志終于開口說:“我是來道別的。”
我好不容易平靜的心境又一次泛起水花,我問他:“就連你也要走了?你要去哪?”
這是我第一次對唐伊志的離開感到不舍。但細細一想,在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后,唐伊志想要離我而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
“也對,你要離開是應該的……”我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自私,便又輕聲說著。其實我對唐伊志自私也不是第一次了,卻覺得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唐伊志也表現得毫不在乎的樣子。唯有這次我立即感到了慚愧,我怎能留下一個被我背叛的人?我有什么資格?
“你走吧。”我嘆了口氣,羞愧的閉上眼。
我不敢看唐伊志的臉,我害怕他的眼神,無論怎樣他都以那種溫柔的眼神看著我,以前看著有些奇怪,但現在和他的對視完全就是對我的審判,他有能力去過更好的生活,而我只是一個失去一切的人,對未來毫無打算。
我和唐伊志比起來,簡直差了太多,他在那家事務所有偵探兼職,一個月能多掙一兩千,也經常聯系他的顧客來店里消費,平時幫著市民尋找貓貓狗狗也能多賺不少外快,他要是想在宏谷活下來太簡單了。而我完全沒有那個能力,我能干什么呢?或許只有一手做奶茶的手藝吧,但現在店鋪已經沒了,我的手藝也無處施展,若是去別的奶茶店打工還不知能不能養活自己,也不知要受多少氣。
我是個比較內向的人,不是很喜歡和太多人接觸,更別說讓我在奶茶店里接待顧客,和之前店里的兩個服務生溝通,便是我的極限了。
沒有房子,沒有店鋪,沒有工作,沒有親人,沒有朋友,銀行卡里的存款我連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所以,這樣的我,要怎樣才能在宏谷活下去呢?
“我這次和你分開,應該就是永別了,以后我兩……”
“唐伊志,”我抬頭叫著他的名字,我發現他平靜的眼神居然閃爍了一瞬。
“你說,我該怎么辦呢?”我鼓起勇氣,看著他的眼睛,我或許沒有資格再尋求他的幫助,但這是最后一次了:“走之前,能最后一次幫我想想辦法嗎?”
“確實,這是最后一次了……”唐伊志輕聲說著,他的語氣好像也很無力,我這才發現,他的臉色非常不好,蒼白得跟頭頂上的白熾燈一樣。
“你,怎么了?”我居然關心起他來。
“沒事。”他壓著嗓子,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只能用這種音量說話,我能聽出他已經很是費力了。他的左手在羽絨服的左側內包翻找,是一種非常奇怪別扭的姿勢。最后好費勁才拿出來一張紙條,用左手遞到我手心里:“這個拿去用吧。”
“這是我最后一次幫你了,以后我們不怎么可能會見面了,你拿著之后,去日本的大姑那里吧,雖然那邊你人生地不熟,日語也爛的要死,過去的很長一段日子沒法適應。但總之,有親人照顧總比沒有好嘛。”他把紙條傳遞給我后,又輕聲說著這串話。
我拿起紙條一看,這是一張支票,上面的金額寫著二后面跟了五個八,貳拾捌萬捌仟捌佰捌拾捌圓整。
“這是……”我感到驚訝,就算是唐伊志,也不該隨隨便便就能拿出這么多錢。不過對于這筆錢的來路我已經無心再去詢問,明明有這些錢就能支撐好一陣子,但我看著支票上的數字,卻完全興奮不起來。
“兌現的時間是明年一月份開始,記得七天內去兌現了,二十多萬應該夠你用很久,記得不要再做那些冒險的事了,你買了機票之后,把它們全都兌換成日元,就可以在那邊使用了。記得要妥善保管,我也不知道那邊能有什么商機,要是你大姑他們可以幫忙的話,你就又在那邊開一家奶茶店吧,請幾個大姑她們信得過的本地人來幫把手,總之過日子是沒問題的,然后呢,那邊的治安也不知道怎樣,總之要保護好自己,再然后就是,吳市那邊是沿海城市,你可能會水土不服吧,注意飲食休息就好,你到了那邊首要就是學會一些日常用語,總之和本地人溝通一定要做到,然后到處看看有沒有錢賺,畢竟一到那邊就開店不是很現實,你要想過上安逸生活肯定也不容易,總之后面攔著你的困難多了去了。接著就是,雖然大姑是你的親戚,但也不要百分百相信他們,不要讓他們知道你有這筆錢,這筆錢是你的最后底牌了,千萬要妥善保管……”
唐伊志又對我說了很多,他的語氣平靜而認真,聽起來他的發聲依然有些費力的感覺。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如此認真的聽他說話,我的手心攥緊那張支票,看著唐伊志的眼睛聽他說完了每一個字。
“哦,到時候也別急著買機票,等杜警官他們把案件收尾工作完成之后你才能離開,否則別人需要你當證人什么的,你還要從那邊飛回來。等事情結束之后,你看著時間差不多就去那邊吧,不過你如果要長期在那邊住的話,還得辦一些手續吧……哎,你要變成霓虹金啦!哦,說到這個,你到那邊之后得小心點,霓虹金里有好人也有壞人,但不管是誰都要提防點,特別是那邊的華人,說不定要坑你,總之只能靠你自己小心了。吳市那邊也有很多可以參觀的地方,到時候你自己上網看攻略吧。其實不管是在哪里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樣的,你自己只要不做壞事,然后凡事小心一點,事情總不會太差的,雖然是要從零開始但你完全有機會,總之你得加油啊!哦還有……”
他一下子用低沉平靜的聲音說了太多太多,毫無血色的臉居然說著說著微笑起來,好像已經在為我的新生活感到高興。可我本人卻依然感到巨大的不安,唐伊志就算說得再多,打算得再仔細,也依然無法告訴我等待著我的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會獲得怎樣的生活?
我只能看著他說得起勁的臉,手心里將那張支票攥得緊緊的,這是唐伊志送給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很有重量的救命稻草。
“還有就是啊……”他說著看了看病房外,在交談聲中有幾個人影走近了,唐伊志轉過頭來用左手蓋上兜帽合上紐扣,用羽絨服把自己圍得嚴嚴實實的:“算了,說到這里就可以了吧,你的住院費已經被警方包了,我得先走了。總之,我們應該是不可能再見面了,你一切保重。”
說罷,他就要出門離開。
“你說了這么多我的事,你自己怎么辦?”我看著他的背影問他。
他沒有再回答,從人影走近的另一個方向離開了,接著,杜警官帶著幾個警探走進房間,帶頭的他看著唐伊志離開的方向問我:“那是誰來看你啊?”
我不想回答他,我和他見面也沒幾次,再加上唐伊志的離開,我一句話也不想說。
杜警官見我不回答,也不再追問,他站在我的床前,拿出他的黑色牛皮筆記本:“我還是先說正事吧,我們過來聽你說一下你被綁架的經過,你簡單描述一下就好了……”
我無心聽杜警官要問我什么,我看著唐伊志離開的那道門,只想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我們這就要永別了嗎?
……
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沒見過唐伊志了,事情結束之后我便離開了宏谷,飛往海外投奔到大姑家中。
大姑和姑父的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在這邊工作,又娶了個這邊的老婆,所以他們舉家搬到了這邊。我表哥在這邊的工作我不清楚,但一家人的生活還算是寬裕,但對于我的到來,大姑一家人都表現得平平淡淡,既不歡迎又不排斥,我也不太懂與人相處之道,所以我在這個家庭里感到有些多余。
他們幫我找到了一家奶茶店的工作,店長也是華人,已經在這邊生活快十年了,我便在店里幫他打下手,也不用擔心和顧客語言不通的問題,店長叫我拿什么我就拿什么,只要給我材料我都能做,每個月的工資雖然只有三萬日元,但應付生活暫時夠用了。
而且我和另一個員工倒班,晚班雖然要忙到十一二點,但白班六點就下班了,奶茶店離大姑家也很近,我走幾步路就能回家。
他們家是一間日式建筑,坐落在頗有當地風味的鄉鎮街道中,和我的……以前的奶茶店一般大,不過好歹有三層,底層是由他們夫妻倆營業,用于消磨度日的超市,由超市后樓梯通往的二三層便用于起居,我睡在三樓的一間和室里,有陽臺和衣柜,角落里是一個書桌,要想在上面寫字得盤腿坐在那里,我盤腿坐久了很會難受。
到這邊的幾個星期里大姑他們很是照顧我,他們為我騰出這間屋子,一日三餐安排得非常豐富,這邊吃海鮮真的很方便。他們又送我一床被褥,一雙木屐和一件青色的和服,是件浴衣。除此之外沒有過問我的其他事情。
早餐是在七點半左右,太陽剛剛從窗外的海天交界處升起,貨船的聲音早已打破吳市的寧靜,我便在這個時候醒來,為了能趕上早飯,我在這時候起床了。
就連早飯也是很豐盛的,或許是我在宏谷時過得太將就的緣故,看著一碗蘑菇粥和一枚煎蛋,我只覺得太過奢侈了。
“阿常,在店里干得怎樣?店長對你還好吧?”我吃完早飯洗了碗,大姑就又問著我。
“還行。”我在門廊換鞋。
“常君は一日中鬱々としていますが、大丈夫ですか?”嫂子給出門的表哥系上領帶,口中說著我聽不懂的話。
“大丈夫です。彼はよくなりますから。”我表哥也是用日語回答她。
雖然在當地上班,但我的日語進展很緩慢。不過我了解了各種飲品種類的日語,比如奶昔是“シェイク”,珍珠奶茶是“真珠ミルクティー”但很多人叫它“タピオカ”,唐伊志最愛喝的燒仙草是“仙草を焼く”,很快我在店里的工作倒是沒什么問題了。
平日大姑和姑父在屋子里一般說中文,他們和嫂子之間會說上幾句日語,嫂子的中文水平和我的日文一般拙劣,表哥和嫂子之間的日語交流也是更加頻繁,而出了這間屋子,那些人說的話我便很難聽懂了,要想交流只能靠手機上的翻譯。
但我出去得還是挺頻繁的,在我的那件和室里連張椅子都沒有,頂多是張蒲團讓我坐著。在里面躺久了也非常難受,我經常出來閑逛,大姑家旁邊就是澡堂,我經常錯開高峰期,趁著傍晚沒多少人的時候進去泡澡。
每天下班后無事可做只會東想西想,想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又讓我更加難受,今天晚上也是感到在和室里閑得發悶,我心里不爽,拿著大姑送我的和服鉆進了澡堂。
獨自一人的澡堂是最理想的,我洗凈身子后泡進溫水里,用紙巾擦干凈起霧的眼鏡,很快又來了一位三十多歲的大叔,我便知道其他客人也會陸陸續續的到來了。
剛開始的那幾天我很是排斥同別人一起泡澡,所以當澡堂有人時我總要做一會兒心理博弈才能開始洗浴,好在來的次數多了之后,漸漸對此也不是太敏感了,只是心里依然會有些不爽,我想著再讓身子暖和暖和就離開了吧。
“お兄さんは何をしていますか?”他泡在我旁邊用日語對我說,估計是找我聊天什么的但我聽不懂,我只能對他搖搖頭。
他又豪放的笑著:“そっかそっか,話すのが嫌いなんですか?”
除了那兩聲嗦嘎我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么,和他待了幾分鐘只覺得有些尷尬,于是對他禮貌的笑笑,趕緊起身走了。
“若い人は元気になったほうがいいですね!”他的聲音又在我背后說著什么,可惜我還是聽不懂,聽他那開心的語氣,真是難為大叔的熱情了。
每次泡完澡,換上那件浴衣后就感覺渾身輕松,由于無事可做,房間里也不想多待,我都會踏著木屐在周邊閑逛。
我還沒去這里的景點參觀,大姑家的房子很是接近海岸線,吳市雖然不是很大,但這里離城區還是有一段距離,無法和這里的人交流讓打車非常麻煩,這兩三個星期里,我外出一般只靠步行,也沒走過多遠。
我也無心去別的地方,在這邊的奶茶店中打工只會讓我更加想念我自己的店鋪,我也曾想過重新開一家奶茶店,但就如唐伊志所說,擋著我路的東西多了去了,沒有店鋪,語言不通,也沒地方進貨,也沒法請幫手,請來了幫手還是語言不通。看著這滿大街的日文店鋪我就覺得頭皮發麻,我到現在連五十音圖都背不下來,更別說認識這些字,不認識這些字又怎樣才能解決上面的問題?每次一想著這些,我便只能打消了重新開店的念頭。
雖然現在有一份工作,但我并不喜歡,從店長干到服務員的感覺肯定不好受。而且現在這家店比我的店環境差很多,我的小店至少干凈整潔,室內裝飾齊全,這家卻只是個門店,顧客拿了奶茶就走的那種。我想要一個安靜祥和的地方,這種快節奏的店面不適合我。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雖然現實不盡人意但我得有收入,班還是得上。這邊的生活就算再不如意,只要那二十多萬兌換成的日元在我賬上,我還是覺得很有安全感的。
從澡堂出來沿著水泥路一直走就能看見大海,吳市的海岸幾乎被港口包圍,只能在這種沒什么遮擋的山腰路上遙望海面,海面之上船來船往。
但夕陽在山的那一邊把大海染成橙色,水波粼粼交替閃爍好像一片星河,海鷗在星河之上暢游,海水中倒印的夕陽被海浪折為無數橙色絲帶于水面漂浮,海風撲面而來。
咸濕的海風只讓我感到更加沉悶,路邊的雜草被海風吹得晃蕩。
在來這邊之前我從未見過真正的大海,如今每次見著這番情景,我總感覺到自己實在渺小。
“先生啊,這個世界太大太復雜了。”我想起唐伊志對我這么說過。
我所踏足過的地方只有宏谷和吳市這兩個地方,而且都過著上班回家兩點一線的生活。這個世界有著太多繁華的城市,我的視線卻只能看見這片海,就連海的另一邊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那里的人又在做著什么樣的事情?這個世界上無數個人此時此刻都在做些什么?在我找不到人生意義躊躇不前的時候,這個世界又在發生著什么樣的變化?世界每時每刻都在改變,躊躇的我還能在這樣的世界上生存嗎?
說實話,我還是很難從之前的事情中振作起來,每每想起我在宏谷的遭遇總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心中一股巨大的空洞感便莫名升起,每每皆是如此。唯有唐伊志給我的救命稻草讓我有些心安,除了購買一些必需品和機票,我一直沒敢用那筆錢。
我把雙手抄在袖子里,腦子里又在想著這些,每走一步腳下都踢踏作響,心中茫然之時木屐的聲音讓我心安,我很喜歡木屐的聲音。
我曾想存夠一筆錢,然后用這筆錢周游世界,但這個夢想很快就破滅了,發生了那么多事情后我的儲蓄全都沒了。也曾想過用唐伊志給的錢住在大姑家什么也不做,這筆錢夠我用很長一段時間。
如果一直賴在大姑家里,也完全不是辦法,我早就是個成年人了,必須自食其力生活下去,如果接著在大姑家白吃白喝,目前他們還對我談笑風生,估計過不了多久就要想辦法把我轟走了。
可是我該怎么辦呢?我要怎樣才能以自己的意愿活下去呢?我想著這些發愁,在狹隘的水泥路上一步步走著,不少游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們大部分都是和我一同穿著浴衣散步的,這個時間確實是閑逛的點了。
我又閑逛了不知多久,路上已經沒什么人了,夕陽也將要完全沒入山巒,海面也黑了下來。
我蹲在地上撥弄雜草,大腦渾濁不想思考任何事情,風中已經夾雜著涼意,我卻不想起身返程,未來的路尋思不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考慮過要不要回國,回到宏谷重新開始,那二十多萬應該能重新開一家奶茶店,不過我還是得解決店鋪和人手的問題,那天唐伊志和我道別后我就真再也找不到他,我在宏谷已經沒有親友了,找到店鋪操辦店面尋找幫手這些事情,對我來說太多太復雜。
我越想越心煩,隨意拔扯著手邊的雜草,好像能宣泄我心中苦悶的樣子。
“おじさん、どうしたの?”一個小孩拍著皮球湊到我身邊問我怎么了,這句日語我還是能聽懂的。
“なんでもない。”我回答他說沒什么。
“植生を破壊するのは正しくない⑥”他站起來說著什么,又拍著皮球走開了。
很快我覺得有些涼意,抬起頭來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便緩慢的起身,拖著步子返程回去。
我不是很想回去,大姑家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棲身之所,我從未在這里有過家的感覺,可我原本的家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在返程的路上,遇到了表哥。
表哥六點下班,走到家附近也差不多七點,他提著公文包見我在人行道上閑逛,便直接向我走來。
他臉上笑嘻嘻的,看起來心情不錯:“又在散步啊?”
“嗯。”我隨意的回答著,我只想一個人待著,離大姑家還有一段距離,看來這段距離我得和表哥一起走了。
表哥大我五歲,已經在這邊上班四年多了,他應該早就適應這邊的生活了吧?他的父母還健在,每個月的工資也很可觀,一家人的生活很是幸福,我注意到就連嫂子的肚子也有些動靜了。
“今天還是沒什么精神嗎?”我在低頭發悶,他拍著我的后背:“要振作呀!”
“嗯。”我依然是敷衍的回答,我也想振作起來,但總感覺胸口堵著一口氣。
“聽說你在宏谷有一家奶茶店是嗎?”他又問我。
“嗯……”我一想到奶茶店就有些難受,臉色更加陰沉。
表哥有些激動,又拍著我的背:“那為什么不留在那邊接著開你的店呢?開店很賺錢的吧?”
這話直戳我的痛處,但凡店還在,我都不會背井離鄉來到這里,我也想在宏谷那邊安安靜靜的生活。
其實開店并不輕松,一開始我并不想經營那家奶茶店。我得從早上八點營業到晚上十一點,要不是拿到手的錢數目可觀,我也想每天早上睡大覺。可惜現在我想做都沒有店鋪給我經營了。
“我搞砸了,店鋪被人騙走了。”我嘆了口氣。
“哦?”表哥有些詫異,他似乎知道我為什么要投奔他們家了:“哦……”
表哥事業有成家境美滿,而我到現在連工作都丟了,我在他面前就像條被拋棄的野狗。
“誰又沒有搞砸過呢?”走了一陣,表哥又笑了笑:“我剛來這邊的時候連話都說不清楚,被那時帶我的教授罵慘了呢。”
我沒氣沒力的說著“可你現在過得不錯啊。”。
“是啊,現在生活終于穩定下來了。”表哥心情頗好,完全沒有被我的沉悶打擾:“阿常啊,人吶,總是要順著自己不適應的河水逆流而上,才能獲得安定吶!”
他再次拍打著我的后背,臉上自顧自的笑著。
表哥的話并沒有讓我感到振奮,但有個人和我聊了一會兒倒是輕松一些,我同他漫步了幾分鐘后,很快到家了,米飯的香味在門口就能聞見。
吃飯的時候我便再次思考著重新開店的問題。店鋪,語言不通,幫手,進貨,宣傳,器材設備,需要解決的問題很多,并且越快解決越好。可我對這些問題毫無頭緒,越想越心煩,轉念又要放棄這個念頭。
“先生,人生吶,要想做到什么總有看不見的艱難險阻攔著你的路,這些障礙夾雜在一起煩之又煩,要是不能全都擊破的話,只會止步不前的。”我想起唐伊志是這么說的,這句話倒是應驗了。不過這些阻礙著我的艱難險阻,到底要怎樣才能煙消云散呢?
吃飯的時候,姑父問我:“阿常啊,來這里幾個星期了,你覺得這邊的生活怎樣?”
“還行吧。”我隨意的回答著。
姑父語重心長的看著我:“阿常啊,我們知道你不好受,但人總歸是要生活的,你得振作起來,不然每天都不開心,日子怎么會好過啊?”
“我沒有不開心,我只是今天不舒服。”我隨口說著。
姑父想了想又說:“你要是不喜歡現在這個工作,我們再重新給你找就是了,你也相當于是我們的兒子,我們會代替你爸媽照顧你的。”
“你快別說了!”大姑用手肘捅了捅他,姑父這才住嘴。
可我已經聽見了,一想到父母的事情,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這段時間的痛苦不甘一時間在腦海浮現,我已經全然沒了胃口:“我吃好了你們慢吃。”
“好,你注意休息。”姑父似乎是對剛才的話抱有歉意,他尷尬的看著我。
我不想思考也不想談論這些問題,拿起碗筷起身結束對話。
“やっぱり気分が悪いんですか?”
“もういい,もう少し彼に時間をあげよう。”
我聽見表哥和嫂子這么談論著,我把碗筷清洗之后,就又鉆進自己的房間。
棉被在起床的時候收進櫥柜,我的房間里空蕩蕩的。
我今天躺太久了,拉過蒲團,盤坐在那張桌子旁,我的窗戶對著山巒,外面黑成一片。桌子上擺滿了我之前的賬本和貨物清單,我的行李本就不多,在收拾的時候把它們全都帶來了。
我無事可做,隨意抓起最新的一本賬單翻閱,那家奶茶店承載了我太多回憶,每一天的賬單我都會仔細核對,每個月的工資和提成我也會為那兩個服務生算得清清楚楚,開店雖然很辛苦,但有些時候也很開心,看著店里坐滿客人的時候,就連我心里也會產生一種成就感。
一想到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我的心情更加低落了。
一直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非常清楚這一點,我很想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但總是差一股勁,用唐伊志的話來說,我好像已經被現實打倒,再也站不起來了。
“先生,想要生活就要改變,就要不斷適應,畢竟我們也沒法改變世界嘛!”
做出改變說得輕松,但我實在是厭倦了,我經營奶茶店的時候學會了不少客套話,學會如何與那兩名服務生相處,學會該怎么應付不同的客人,也做到了早上七點就起床,晚上也不熬夜了,十一點回到臥室倒床就能睡,明明已經做出很多改變,卻又發生各種各樣的事情讓我不得安寧,要想安安穩穩的生活,到底要做出多少改變啊?
太多問題我實在想不通了,我再次放棄思考,繼續翻閱賬本。
賬本的記錄詳盡但枯燥,我很快便覺得無聊,快速看完整本記錄后,決定將其放回原位。
而便是在這時,那張紙片從賬本的某一頁中掉落出來,落在我的書桌上。
那是張對折兩次的紙片,展開后的大小和我的賬本差不多。
背面畫著那個熊貓帽子小人,是唐伊志的東西。
我感到一股涼意混合著暖流自后背逆流而上,直直鉆到頭頂,這是我第一次見著唐伊志的東西感到這么親切,我甚至不知道唐伊志是什么時候把這張紙條塞進賬單的,而我今天的到訪終于使它重見天日,看到唐伊志畫的不明意義的小人,我的手居然激動得發抖!
我拾起那張紙片,紙片上熊貓帽子小人站在一張桌子背后,雙手撐在桌面上對我咧嘴笑著,我看見他就仿佛看見唐伊志,而且是那個滿嘴騷話停不下來的他,此時若是他能在我身邊使勁蹦跶,用往常的語氣對我說那些樂觀得有些過分的胡話,要是這樣的話,就算是這個狀態的我,也應該能很快振作起來吧。
我沿著對折線攤開紙片,我腦海中終于意識到,我已經失去了父母房子,失去了對未來的憧憬,失去了周游世界的錢財,失去了賴以為生的店鋪,失去了故鄉,就連最后的唐伊志我也沒能留下,我可真是不懂得珍惜啊!
不得不說,唐伊志是我目前為止生命中最為特殊的人,他的想法我不清楚,他的行為我猜不透,他為什么那么在乎我原因也很模糊,他幫了我很多,就算是在他離開我之后的今天,也不忘留下這樣一張紙條來幫助我。
我知道我的一生會遇到很多低谷,目前的情況絕對算得上是其中之一,但這張紙可能就是我爬上這次低谷的階梯,甚至在今后所有低谷中也會起到作用,在看到那個小人的時候我便感覺到紙面上有一股魔力,唐伊志一定會留下什么能拯救我的東西。
唐伊志的字還是那么歪歪扭扭,紙片背后寫著密密麻麻的小字,我的房間內燈光也不是很明亮,我得很認真才能看清楚上面寫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