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圓滿之橋

偵探之旅

遺憾的是，在漢庭頓日本園的檔案中，關于圓月橋的建造，除了前文提及的橋名與定制時間外，再無任何早期記錄留存。河合東一郎對圓月橋的設計思考與建造方案，并沒有留下任何圖紙或者文字。他是如何構思，又為什么選擇了這樣一種奇特的結構？又是如何付諸實施的？所有這些問題，我們只能親臨現場，在建筑遺構上搜集蛛絲馬跡，來尋找破解之途。

2013年6月，圓月橋建成百周年之際，尚在慕尼黑工業大學攻讀建筑考古學博士學位的我自德國赴美，對漢庭頓日本園進行了為期三周的訪問，按照德語區建筑考古學的調研方法，完成了一系列1∶15比例尺的精細測繪圖（圖2-10～圖2-12）。兩年后，我于2015年6月重訪日本園，針對其間復原研究中的疑點對圓月橋進行了補充考察。

圓月橋呈弧形，結構高度近3米，凈跨8.34米，總寬2.37米，總體近南北走向。橋面以下的結構部分分為編木拱與曲木拱兩層，曲木拱搭架在編木拱上（圖2-13）。編木拱由縱（沿跨度走向）、橫（垂直跨度方向）方梁交織（圖2-14，圖2-15）。所有方木截面尺寸相同。縱梁排布在橫梁兩端，各自形成一道拱列。整個結構分為左右兩列編木拱。每列編木拱又分為內、外兩組縱木。水平橫木夾在縱木間。

曲木拱安放在編木拱的橫木上，由三道曲木梁組成，分別在編木拱兩側及中央。

曲木拱上鋪橋面板，橋板上設臺階。制作橋板與臺階的木板厚度相同。臺階的寬度與高度隨拱面走勢變化（圖2-16）。

欄桿同樣呈曲線形，與橋身整體曲率相適。欄柱底部通過圓形木銷與曲木拱固定。

編木拱拱腳下埋有水泥墊塊作基礎。拱腳外側設巨石，深埋地下，形式上作為登橋的石階，結構上作為橋基，抵消拱結構的側推力。

營造尺

在圓月橋的測繪工作中，我們面對的第一個直接問題是，應該用什么尺子來做測量？

今天的東亞與歐洲都使用公制度量衡，但美國，一如一個世紀之前，仍然使用英制。因此當我在美國補購測繪工具，與從歐洲（德國）⁽¹⁷⁾攜帶過去的工具材料就會不匹配。究竟使用哪一把尺子，對于測繪者而言，工作的便利與習慣是一個重要的決定因素，但更為根本層面的問題是，在河合東一郎本人的設計與建造中使用了哪種尺制。唯有弄清這一點，才能最為準確地記錄與還原圓月橋的設計意匠與制作方式，并減小手工測繪中的誤差。

明治時期（1868—1912）的日本使用傳統尺制即“和制”，1和尺折合30.3厘米。和制在日本沿用至1924年，但1885年日本已加入國際單位體系條約，并在1890年后推行國際單位制。河合東一郎于1898年離開日本，在他的匠人生涯中，當對三種尺制均有接觸，甚至都很熟悉。

“尺”在根本上是一種模數（基本長度單元），在匠人的設計與加工中，出于操作便利，一定會使用整數化的尺寸數值作為構件與某些整體關系的基本尺度。為了確認圓月橋營造中的用尺長度，我首先校核了結構中最重要的構件單元——構成編木拱的方木。我對每根方木均在不同位置多次取點，測量其截面邊長，各個方木數據差異微小，總體分布約在14.7～15.2厘米之間。其中15.15厘米是一個多次出現的尺度。這個尺寸在公制與英制中都非整數。但在和制中正合一尺之半——五寸之數。整寸邊長的方梁在日本橋梁建設中亦為常用，例如“日本三奇橋”之猿橋使用的“六寸方”⁽¹⁸⁾。由此可知，河合在營造中使用了傳統日式木工尺。

但是在圓月橋的其他構件上，用三種尺制校核構件自身規格的各個數據（表2-1），則表現得瑣碎而無甚規律。從這些數據中，我們可以得出幾個基本觀察結果：

（1）需要特別設計、手工加工的主要結構組分——編木拱和曲木拱構件，與和尺較為吻合。

（2）所有板材（包括橋面板和臺階）厚度統一為4.1厘米，可能出自批量化的工業生產。

（3）欄桿諸構件尺度關系僅部分與和尺擬合。有趣的是，欄桿構件與和尺模數吻合的數據都體現在立面上（圖2-17），而剖面上的數據，即欄桿構件的厚度，并不相合。這似乎說明，圓月橋制作中難度最大的構件——欄桿，其立面尺度是經過推敲的，亦即說明，圓月橋的形象，是基于立面圖來設計的。

十全圓滿

但是當繼續用公制、和制、英制三套尺制檢查圓月橋整體的幾何尺度（表2-2）時，可以發現，現代橋梁設計中常用的主要幾何參數——跨度與矢高，在圓月橋上均非整數——它們并非設計中的控制因素。而圓月橋近乎完美的圓弧形式，提示我們檢查圓弧對應的幾何參數。如此，圓月橋的圓弧以120度為圓心角，而曲木拱的內緣位置⁽¹⁹⁾，圓弧半徑剛好5米，則相應的整圓以10米為直徑（圖2-18）。

河合東一郎接到的圓月橋建筑任務，是一項以“滿月”為名的“命題作業”。但是，他放棄了簡單以弧形曲木構造的日本傳統，轉而挑戰一種極為特殊罕見的新奇結構，亦因此為這座橋刻上了鮮明的個人印跡。但受限于編木機制，圓月橋難以通過直觀的半圓形態實現“滿月”意象。而細察結構構成，會發現用心的藝術家在其他層面留下了絲絲入扣的匠心，表達對于“圓滿”意象的追求。

東亞文化中，滿月是“圓滿”的象征。數字“十”與“圓”具有同樣寓意。受中國文化影響，日語中也有“十全”“円満”之謂，表示完善美滿。圓月橋的編木拱由十根縱木與十根橫木組成。每根方木邊長均為五寸。以此看來，以十米為直徑的圓弧線、對數字“十”的追求絕非巧合，而是刻意的設計匠心。相似的，拱橋的圓心角在日本的幾何審美中亦占有席位，著名的“日本三奇橋”之錦帶橋便用60°作為木拱圓心角，以追求拱跨與半徑相等的幾何效果⁽²⁰⁾。圓月橋的120°圓心角是出于同樣的幾何意義上的整數追求。

圓月橋立面幾何的另一個特點，更加體現了設計者的用心：橋拱的南北拱腳有約23厘米的高差（北低南高）。這意味著若將橋身做對稱設計，中央的平梁會顯著傾斜。而今天的橋體形態，中央平梁近乎水平，兩端僅有5厘米左右的高差，肉眼很難覺察。為此，南北兩側的縱梁并不等長，有14厘米的長度差。相應的橫梁亦不等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