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4942字
- 2021-12-09 16:00:27
大師遠去 ——懷念導師李學勤先生
張國驥
(湖南師范大學)
我是2004年認識先生的,當時我是湖南省教育廳副廳長,我當年考上了博士生,師從李學勤先生和岳麓書院院長朱漢民教授,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這樣我就有了兩位導師。由于我是在職博士生,管理工作繁忙,只能在岳麓書院上課,這樣可以不耽誤上班。我常到北京李先生家請教先生。我每次去北京請教,先生不管多么忙碌,總是笑著從書房里走出來,說:“國驥來啦,請坐。”師母則忙著倒茶上水果。
我向先生請教,無所不問。14年來,我每次到先生家,都把先生的教誨記下來,這些教誨對我是一筆寶貴的財富。向先生請教,就像聊家常,從先生輕言細語中去領略教誨。先生仙逝,想起這些,感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令我無限懷思。
我說:“李先生,您曾經擔任過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長。我想請教,怎樣處理好管理與做學問的時間關系?”他說:“就像電開關的切換,工作時是這樣,工作完了,馬上切換到做學問上來,瞬息之間切換過來?!崩钕壬羞@個本事,他能在工作與研究之間馬上切換,進入所在狀態,或者工作狀態,或者學術研究狀態。
我曾請教過李先生:“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從未間斷過,請問其因為何?”先生說:“我想應該是中華文明具有開放包容性。開放包容才會吸收新鮮營養,注入活力,才會有生命力?!?/p>
我讀的是中國古代思想史,想對清嘉慶道光時期的政治狀況做點研究,博士論文題目定為“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清嘉慶皇帝是1796年即位,1800年親政的,1850年清道光皇帝去世,兩帝的在位時間正好50年,半個世紀。這50年到底存不存在政治危機?我沒有把握,如果不存在政治危機,這篇博士論文的前提就不能成立。我請教朱漢民教授,又到北京請教李先生。先生說:“應該存在,這五十年存在政治危機,這個題目可以寫?!毕壬亩ㄐ裕刮覍Σ┦空撐牡牧⒄撚辛诵判摹_@樣,我花了近七年時間完成了論文《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后來,我的博士論文擴充成書出版,先生為我這本小書作序,再一次談了他的這一看法。這篇序言對我做學問有很大的影響,故在這里引用一大段如下:
在國驥向我提出他計劃專門研究嘉道時期政治危機這個課題的時候,我在內心里還是從學術史、思想史工作的角度來考慮衡量的。近年學術界多談康雍乾盛世,做學術史、思想史研究的也常講乾嘉學派,然而從康雍乾下至嘉道,清朝的歷史局面確有巨大的轉變,學術、思想風氣同樣大有不同。如何認識和分析其間的變遷實質,很需要我們仔細思量。
當時我回想起多年前反復讀過的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書的一開頭總論學術思潮,引述“佛說一切流轉相,例分四期,曰:生、住、異、滅。思潮之流轉也正然,例分四期:一、啟蒙期(生);二、全盛期(?。?;三、蛻分期(異);四、衰落期(滅)。無論何國何時代之思潮,其發展變遷,多循斯軌”。清代的主要思潮是漢學,漢學于乾隆朝達到極盛,至嘉慶而轉衰,道光以下漸歸結束,為新學所取代。嘉道時期正是一大關捩,應該特別考察。
梁啟超講學術史,強調“政治的影響”,我們更當把嘉道時期思潮的演進放到政治、社會的大背景中來審視,將后者作為研究的前提。張國驥博士本書的貢獻,正在于充分揭示了嘉道這五十年間危難重重的國家大勢。他把那一歷史時期的危機分為四個方面,即吏治危機、社會危機、民族危機和改革失敗,令今天的我們讀之仍不免生震撼之感,原來中國竟是這樣進入十九世紀的。
當然,嘉道時期不僅是清朝政治由盛轉衰的轉折關口,更是中國幾千年來君主國家政制走向終結的前夕。如本書所陳述的,政治危機的劇烈和深刻,甚至蟄伏于書室之中的純學者,也不能無聞無見。寫到這里,我想起前幾天看過一篇論段玉裁晚年自悔的文章。大家知道,段玉裁為戴震門下弟子,是標準的漢學家,其《說文解字注》堪稱不朽名作,然而他到終老之時,竟自云“歸里后所讀書,喜言訓詁考核,尋其枝葉,略其本根,老大無成,追悔已晚”,嘆息“讀書竟無成也,余之八十年不付諸水中乎?”其如此自責,毋寧說是針對流行的漢學學風而言,批評其無益于經世致用。段氏卒于嘉慶二十年(1815年),我們已經可以由他的話中感受風氣移轉的信息了。
國驥博士在本書結論中說:“中國清朝嘉慶、道光時期的政治危機,也是中國歷史轉型期的政治危機?!彼赋觯骸按藭r中國的君主專制開始動搖,落后的農業經濟,落后的科學技術,落后的思想文化,以及落后腐朽的君主專制制度,都不能照常運轉下去……雖然六十年后的辛亥革命才推翻帝制,但畢竟出現了歷史的轉型。”這樣,通過危機的剖析找到轉機,于漫漫長夜中發現一線曙光,說明了歷史的辯證法。因此,我認為《清嘉慶道光時期政治危機研究》這本書,對于探討政治史、社會史固然很有價值,對于學術史、思想史,以至當時整個歷史轉型過程的研究,都大有意義。
這篇序言,給予了我極大的激勵和鞭策,使我學會了從政治思考學術、從學術思考政治的方法,而且也學會了把政治問題消化在學術之中,這篇序言指導我找到了符合自己特點的治學門徑。
先生之博學精深,令我輩欽佩不已。在北京八寶山舉行的追悼會上,評價先生是一位“國際著名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和教育家”。
從甲骨文到思想史,又從甲骨文到戰國文字和青銅器,從馬王堆帛書到清華簡以及從古史、古文獻到夏商周斷代工程的學術研究軌跡中,可以看出,先生孜孜以求,焚膏繼晷,幾十年如一日,就是為了探索古代文明,或者說是“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這一主題貫穿了先生一生的學術研究。
李先生是國際公認的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古文獻學權威,被學術界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他長期致力于中國古代文明的研究,在多學科領域作出了開創性貢獻,引領和推進了中國古代史、考古學、古文字學等多學科的發展。在甲骨學研究方面,他建立了殷墟甲骨“兩系說”的分期理論,發展了“非王卜辭”的研究,并首先鑒識出西周甲骨文,對甲骨學的發展作出了卓越貢獻。在青銅器研究方面,他從“形制、紋飾、銘文、字體、功能、組合和鑄造工藝”等方面開展綜合性研究,尤其重視新出青銅器材料的考釋和研究工作,推進了商周年代學的建立和商周史研究的發展。在戰國文字學研究方面,他率先提出戰國文字“五系說”,推進了這一古文字分支學科的形成和發展。在簡帛研究方面,他參加了馬王堆帛書、定縣漢簡、張家山漢簡的整理,并主持了睡虎地秦簡、五一廣場東漢簡等多種珍貴出土文獻的整理研究工作,尤其是在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的收藏、保護、整理和研究等方面取得了一系列重大成就。先生具有寬廣的國際學術視野和高度的理論創新精神,提出“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走出疑古時代”等學術主張,倡導開展比較考古學和比較文明史研究、國際漢學研究和重寫學術史,在學術界影響廣泛而深遠。從20世紀50年代起,先后出版《殷代地理簡論》《東周與秦代文明》《新出青銅器研究》《比較考古學隨筆》《走出疑古時代》《簡帛佚籍與學術史》《古文獻叢論》《周易溯源》《文物中的古文明》《通向文明之路》《三代文明研究》《夏商周文明研究》《清華簡及古代文明》等學術著作40余部,為中國學術事業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和精神財富。
其實,還不止這些,先生還對玉器、陶器、漆器、早期鐵器等文物,都有精深研究。他是文物尤其是玉器鑒定大家。先生還是最早推動“國際漢學”的學者之一,在他的建議和主持下,清華大學建立了國際漢學研究所。
先生晚年全力整理研究清華簡,我每次看望先生時,他都在研究清華簡。我問先生:“清華簡要多久時間整理完畢?”他說:“至少得十年,一年出版一冊。”我說先生要注意身體,不要勞累。他說:“我每天工作不了幾個小時,清華簡使我太激動了。這批簡不少是一本本先秦時代完整的書。研究起來,令人激動不已。”我說:“這批簡整理出來以后,可能會改寫先秦歷史?!彼f應該是這樣,我們整理新材料,提供給大家研究。
有一次,從清華簡談到秦始皇焚書這件事,我請教過先生。先生記憶力超群,他隨即說起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中有這么一段記載:
臣(李斯)請史官非秦記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制曰:“可?!?/p>
這里寫到李斯建議焚書,秦始皇采納了李斯的建議,下令焚書。學界對是否焚書,有不同的看法。我問:“是不是真的焚書了?”他說:“肯定燒書了,因為清華簡上有的書,秦始皇焚書令以后就不見了??磥砬厥蓟史贂拿畹玫搅素瀼亍K抉R遷所記不虛,不但焚書了,而且焚書是比較徹底的?!?/p>
我曾向先生請教治學方法論。先生告訴我,可看看陳穎飛對他的采訪錄。先生說從走出疑古時代、重寫學術史、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到比較考古學到二重證據法,是其學術思想和治學方法論的一些思考,可供參考。
他說:“走出疑古時代、重寫學術史、中國古代文明研究三者的關系,即利用大量考古新材料,解放思想,走出疑古時代,這樣便能重寫學術史乃至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走出疑古時代是前提,重寫學術史和重新估價中國古代文明是結果。”
先生提出“比較考古學”主張。他說:“我提倡比較考古學,是因為以比較的方法研究考古文化,可以看到各種文化的同異,能夠揭示一些文化之間交流影響的關系,并對各個文化在歷史上的地位和貢獻作出恰如其分的判斷。我將中國考古學范圍內的比較研究分為五個層次:一是中原地區各文化的比較研究;二是中原文化與邊遠地區文化的比較研究;三是中國文化與鄰近地區文化的比較研究;四是環太平洋諸文化的比較研究;五是各古代文明的比較研究。”
先生寄希望于后學,希望把中國古代直接與外國古代做比較性研究。他說:“最理想的是研究古希臘羅馬,再研究古代埃及,再研究古代中國?!彼f這是一個大課題,也是一個大難題,但很值得研究。
“二重證據法”是王國維先生于1925年在清華研究院提出來的,即“紙上之材料”與“地下新材料”的互證。二重證據法是研究出土文獻與古史的最重要方法。先生繼承王國維先生的二重證據法,并發揚光大,把二重證據法之運用引向深入。
先生通幾門外語,他還喜歡看國外的偵探推理小說。我有一次問先生:“您讀英文版的偵探推理小說,不怕耽誤時間做學問嗎?而且偵探小說與做學問有什么關系呢?”先生笑了笑,說:“那是休閑,活躍活躍腦子。不過,偵探小說也能鍛煉思維,且兩者有相似之處。你看,偵探小說講的是破案,是從蛛絲馬跡中找到真相。歷史學、考古學、古文字學也是這樣,從蛛絲馬跡中找到歷史的真相,尋找中華文明之源。這就猶如在一個茂密的森林里打獵,從蛛絲馬跡中發現獵物,一步一步逼近獵物。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蔽殷@嘆,先生真是一位高人,先生的學問早已高度融會貫通。
有一次,我請教先生的為學之道。先生告訴我,他曾寫過一篇小文《理論、材料、眼界》,是講為學之道的,可以看看。先生說,研究古文字和古代史,需要理論、材料、眼界三方面結合起來。理論指引方向,開闊視野,考古新材料使我們超過前人。“我們研究一個具體問題,目的似乎是狹小的,但有了正確的方向、廣闊的眼界,就能深入拓展。其實,具備理論、材料、眼界三方面的修養,不僅是研究古文字和古代史的需要,研究其他學問也是如此?!?/p>
在先生80壽辰時,我請湖南師范大學語言學家蔣冀騁教授撰聯,書法家胡昌華教授書寫,送給先生一副對聯,表示對先生學術成就和遠見卓識的欽佩:
學究天人定信夏商周二重證據超班馬
識窮今古考文金甲簡九組世期賽段王
在北京八寶山先生的追悼會上,各界來告別先生的估計有兩千多人,也送來了不少對先生緬懷的對聯,都寄托著對先生的哀思與敬仰之情,茲錄幾副如下:
大門的挽聯是:
研精夏商周漢百世足徴抉微釋古惟先覺
道貫禮易詩書佚篇重煥著史傳經待后生
我們受業眾弟子挽先生之聯:
甲骨分期題銘劃域倡導探源再釋文明定夏商周新年表業界由茲開風氣
青銅斷代簡帛編聯反思疑古重書學術理經史子舊典藏世間從此絕斯人
香港浸會大學饒宗頤國學院挽聯:
學術究三古信古疑古終釋古
思維理舊文遺文逸文共修文
這些都反映了學界和社會對先生學識道德文章的高度評價。
先生仙逝,我失去了一位好導師,學界失去了一位大師,令人無限傷懷。我們永遠懷念先生!
(原載《深圳特區報》2019年3月5日,此次收錄時稍作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