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節，除了本地人楊樂，留守C城的還有趙卉。

自從回國以后，她一系列反常又迷惑的操作讓家里與她產生了無數分歧。

父母怎么也不明白，辛辛苦苦才拿到國家獎學金出國的女兒怎么會僅僅因為“不適應”“無法克服的孤獨感”就輕易放棄了學業。

父母并不知道真實的原因，她也不愿意去解釋。她的家庭很傳統，她從小就聽話懂事，不愿意讓父母擔心，所有事都一個人扛著，哪怕很孤獨，很痛苦。

時間長了，矛盾積累得就越來越多，她和家人的溝通也就越來越少，關系也越來越疏遠。平日電話里的內容與其說是溝通，不如說是在報平安。

今年春節，她原本的計劃是回去吃年夜飯，過了年初一就回來。可偏偏連回去的票也沒搶到，索性決定原地過年了。

一個人待這么長時間，她自然會有許多擔心，例如夜晚自己在家如果害怕該怎么辦，除夕夜一個人的孤寂感她該怎么去減輕。可是貼心的朋友早為她想到了。

晴晴知道她一個人呆在C城，十分放心不下，早早就和楊樂打過招呼，讓他幫多照顧照顧。也告知趙卉楊樂春節期間會一直在，有什么事盡可以找他。知道趙卉是個寧愿自己死扛也不通常不會麻煩人的性格，晴晴覺得自己有必要做好這個“中間人”。

假期的前一天，幾乎所有人都在往回走，整個校園和街上都已經空了一大半。趙卉拿了幾本書，到Wanderlust打發時間——不出意外，這將是她這個假期每天的計劃。

自打上次在這里偶遇了韋丞，她便有一段時間沒再來過。

一是害怕再次的偶遇，二是擔心因此觸碰更多的記憶。

害怕偶遇，不去便不會發生，可是回憶卻不是你想要收就能收得住的。

可是那天的再次相遇也讓她心里起了變化，有時候一些事情的發生打亂了原本平靜的生活，卻也能讓我們看清自己。

一直逃避，嘗試去忘記的人，原以為自己是再也不想見到了。

可當他們再次重遇，往事的沖擊就像有人朝她平靜的心湖用力投擲了一塊巨石，掀起巨浪和波瀾，也讓她看清藏在湖底的真心。

她無法對自己撒謊，那天過后，她是期待再次見到他的。

就像他那天說的，他們應該像成年人一樣好好聊聊。可是自己的膽怯和自私卻又再次傷害了他。

他試圖掩蓋自己的情緒，頭也不回的離開的畫面這幾天反復在她腦海里回放。

她的樣子無疑讓她心疼，他們曾經在一起經歷了這么多，她比任何人都了解，這是他受傷了的應激反應。

自己固然經歷過一些不幸，可她無權因此去傷害一直試圖保護她的人。

她不斷反省，不斷自責

……

她望著窗外的街景和綠植出神，這時突然一個人從背后輕輕拍了拍她，她回頭看到是個陌生人。

那人看上去有些靦腆，帶著打擾到她的愧疚與膽怯，問道：

“非常抱歉打擾到您，我有個不情之請，我能不能跟您換個位置？”

她有些疑惑的歪了歪腦袋，不是不愿意，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人又說：“沒關系，不愿意也沒有關系的，打擾了。”

她趕緊解釋：“沒事的，您坐，我這是隨意挑的位置，我坐哪都無所謂的。”

那人竟突然紅了眼眶，連連道謝，卸下自己的雙肩包，在她原先的位置上坐下了。她順移到了旁邊的位置，用勺子攪了攪已經冷掉的咖啡，繼續望著窗外放空。

那人大概還在為自己唐突的請求愧疚，又說道：“真的太謝謝您了。”

她通常是不愿意與陌生人搭話的，可是此刻她卻很好奇，畢竟這種經歷還從未有過。

“我能不能請問，這個位置是對您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嗎？”

那人把眼鏡摘下，揉了揉又紅了的眼眶，說：

“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坐這個位置了。這是我第二次考研了。過去幾年我一直在這個位置復習。可是我已經34歲了，有家庭需要照顧，這次是他們給我的最后一次機會了。”他語氣里有對家人的感激，又有對生活和現實的焦慮和無奈。

趙卉不太擅長安慰人，她盡管也有被陌生人的故事所觸動，也只能默默的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這個位置對他的意義。

兩人陷入了一陣沉默，那人又坐了一會，便提著東西站了起來，對趙卉說：“我走了，您坐吧，這位置還是給我帶來了不少好運氣的，今天謝謝您。”

趙卉深深的望著他，用她所能達到的最富有激情的語氣對他說：“加油。”陌生人人點點頭以示感激，轉身走了。

她想遇見的人那天并沒有出現。

除夕這天，她到附近超市買了幾個熟食，便當作是年夜飯了。她打開電視，正播放著春晚。她沒有看春晚的習慣，可家里的老人們都喜歡，每年年夜飯的時候，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看春晚是一個固定的儀式。不想回家和想家，這兩種看似沖突的情緒其實并不矛盾。她把聲音調大，試圖讓屋子里多幾分熱鬧。

晚上十點，她收到了楊樂發來的消息：

“除夕快樂，在干嘛呢？”

“除夕快樂，在看春晚呢。”

“別看了，不好看，走，我們放煙花去。”

“放煙花？這城市里哪還有能放煙花的地方？”

“郊區可以的，走吧，我都買好了。”

她心動了，卻又有點遲疑：“還是算了吧，太遠了，不方便。”

楊樂不屈不撓：“我車都停你們門口了，快快，要不交警可要來了。”

她感受到對方的堅決，知道拉扯下去沒意義，自己明明對此很動心，去就去吧，除夕夜，所有人都應該快活的過。于是換了身衣服就出了門。

走到門口，楊樂搖下車窗向她招手，天寒地凍的夜晚，可是不妨礙他臉上堆滿暖洋洋的笑容。

她往車后排看了看，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到了副駕的位置上。

關上車門，寒冷立刻被隔絕在外，車內是令人舒適的暖。她系好安全帶以后，發現座椅也慢慢的暖了起來，他貼心的問道：“溫度合不合適？”

“很暖和，謝謝。你不陪叔叔阿姨嗎？”

“365天都在陪，哈哈。”

“真好。”她說道，這樣的家庭關系無疑是令人羨慕的。

“我買了好多好多煙花，今年就你在，你要是不出來，我一個人可放不完。”他快速指了指后排的位置，她看到好幾大袋的煙花。

“你每年都會放煙花嗎？”

“對，這是我最從小到大最喜歡的活動之一了，每年就這么一次，還是要玩盡興。”他笑著看了她一眼。

“我小時候也會放，可后來城市里不允許了，就很多年沒玩過了。”她說著，不由得想起上一次放煙花的情景，彼時她還是扎著辮子的小女孩，由爸爸媽媽帶著。

汽車穿過燈火通明的城市，到了城郊，雖然少了城市的霓虹燈，可是人卻多了起來，看來跑到城郊放煙花的人不在少數。

車停好以后，他們找了個人不是太多的地方，楊樂抱著大大小小的袋子，趙卉想要幫他分擔一些，立刻被他拒絕了。

他把袋子放到地上以后，迫不及待的給她展示自己買的煙花：除了必不可少的滿地珍珠，小跳貓和仙女棒，還有很多她從來都沒見過的玩意。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些，怎么玩，你得教我。”她笑笑說。

“很多我也第一次見，我們都是一個年代的人好吧。”他說，她笑出聲來，發自內心的快活。

他們把挨個把那些熟悉的點完以后，就開始研究那些新奇的東西。

“你買的時候有沒有問過，這些響聲大不大？”她問，

“不愧是學霸，提的問題就是直中要害。可惜我還真沒問。”他又說，“別怕，你往后站一點，我先來試試。”

她很聽話的立刻躲到離他很遠的地方，說：“好了，你可以試了。”

“你也不用躲這么遠，我這又不是測試大規模殺傷性武器。”他被她逗樂了，發現趙卉原來也有調皮的一面。

她原本站的老遠，隨著他一個個試，她意識到響聲都在自己能接受的范圍內，便又跑了起來，拿著點燃的香小心翼翼的點引線，成功以后她便快速往后退幾大步，盡管響聲不大，她還是習慣性的捂上耳朵，楊樂隔著煙火看著她直笑，她難以掩飾的開心，也笑個不停。

快到12點的時候，他們自己帶的煙花已經點完了。楊樂不愧是老手，連數量都計算得很準確。

他們收拾好煙花的殘渣后，楊樂帶著她穿過一小段樹林，到了橋底，她發現已經有不少人在河邊坐著。

她還沒來得及發問，楊樂便抬起手，倒數著：“9，8，7，6，5，4，3，2，1，點火。”他停下沒一會，果然夜空中綻放起了一朵朵煙花，點亮了夜空，煙火下的城市宛如白晝，彩色的焰火倒映在河面上，仿佛鑲滿寶石的天鵝絨晚禮服。

長達30分鐘的煙花秀這是政府每年除夕的固定節目，也是最隆重，市民們最期待的一場。他們無疑站在了最佳的觀賞點。

她感激的看著楊樂，說：“謝謝你啊。”若不是他，她的除夕夜該多冷清。

楊樂指著天空說：“快看，這個顏色多好看。”

她抬頭望向天空，欣賞著這夜空中繁華的點綴，身旁的人連連發出贊嘆的叫聲。

又一年要過去了，新的一年有這樣絢爛的開頭，一定不會比去年差，她這樣告訴自己，她想起那天遇到的陌生人，暗暗也對自己說：新年，要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