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冬，天剛擦黑，便下起了大雪，北風刮得窗戶紙呼呼亂響。村口的那條老黃狗也找地方躲了起來，巷子里連個人影也見不得，只有巷口那幾盞微弱的燈光仿佛在掙扎著，掙扎著，企圖沖破這無盡的黑暗……

此時的春望正盤腿坐在炕上，嘴里叼著瑪瑙煙鍋，手里不停擺弄著他那僅剩的一袋煙絲，好像看著看著就會變多。

春生，也就是春望的獨生子，正圍著他娘春花在地上亂跑一通。他娘忙著燒火做飯，也無暇顧及。

飯熟了，鍋開了，一陣煙霧繚繞，盈滿了整間屋子。他娘隨即端著飯送到他爹面前。

本應一家三口坐下來一塊吃的，可兩個糠饃加兩根大蔥卻只夠一個人勉強填飽肚子，春望是家里的主心骨，必須得吃飽，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春望掃了一眼那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飯菜，越發有點控制不住，竟偷偷抹起了眼淚。

此刻的春生也不鬧騰了，安安靜靜地守著他娘，那稚嫩的眼神仿佛還看不透生活這片迷霧。

春望皺著眉頭，掃了一眼堆放在炕頭的糧食——那可是用來過冬的糧食啊！少的可憐……

春望擦干淚水，也不動筷子，只是一直盯著糧食看，越看越來氣，越想越壓抑不住心中的怒火，一氣之下竟把桌子給掀了。當然，熱騰騰的兩個饃也隨著桌子一并拍在了地上，包括那只用來盛飯的碗以及家里唯一的一盞油燈。

緊接著，春望便開始破口大罵，罵天罵地罵祖宗，各路神仙全都罵了個遍。春生他娘邊哭邊叫喊著：“哎呀呀，這可使不得呀，這可是使不得呀，咱還得靠老天爺吃飯呢！”

春望啥也聽不進去，順道腳連他娘也一塊罵。罵夠了，罵的沒力氣了，便拎著他那件破棉襖摔門出去了。

腳踏著嶄新的白雪，腳下時不時發出“絲絲”的響聲。春望沿著小道往山上走去，越往上風吹得越緊，冷風嗖嗖的直往衣服領口里灌，春望打了個擺子，下意識裹緊棉襖，繼續往山里走……

雪還在不停地下，冰封雪飄的夜晚使這片松樹林少了一份嘈雜，多了一份安寧。皎潔的月光下，雪白的發亮，春望看得有些出神，不禁回想起當年：每到冬天，大雪紛飛，整片山野都沉浸在雪花的歡舞之中。俗話說：“瑞雪兆豐年。”來年一開春，大地一開凍，到處彌漫著泥土的氣息——必將又是豐收的一年！

可如今，國將不國，連年的干旱更是讓莊稼人每天都在為吃飯而發愁，人都活得不像個人樣了。

一想到春生他娘跟著他遭罪：一天也吃不上一頓飽飯，每天都餓著肚子睡覺，半夜常常被餓醒。他可憐這個女人，所以平時臟活累活都是他干，做什么事也都隨她的意。可是今晚他是怎么了，竟會對自己心愛的人大打出手。他自己也不曉得，只知道他娘受了委屈，他有些后悔，現在想向她道歉。

春望回過神來，急忙往山下走，這才曉得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路了。突然一束黃光闖進了他的視線，在這漫長的黑夜里顯得尤為刺眼。春望揉了揉他那被冷風吹得干裂的雙眼，往山下望去，才得知事情不妙，是火光！不好，鬼子進村了！春生和他娘有危險！

他深深地咽了一口氣，下意識地往山下跑。一直跑，拼命地跑。剛下過雪的山路格外的滑，說是跑下去的，不如說是連滾帶爬躥下去的。

終于到家門口了。是的，他看見了，門被打開了。

他大口的喘著粗氣，不知所錯，有些擔心，又有些害怕。鬼子走了嗎？春花帶著兒子逃出去了嗎？他反復地問自己，祈禱著她們娘兒倆能夠平安無事。

春望始終不敢挪步，不敢去面對已經發生的一切。天啊！這究竟是為什么啊！這是造了什么孽啊！春望死死地盯著這個幽暗的小屋，這就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房子，如今變得既親切又陌生。

他狠狠地咽下一口痰，從雪里拔出仿佛已經扎了根的腳，顫顫巍巍地進了院子。他走走停停，時不時的往四周看看，生怕從黑暗中闖出一個人來。

見四下沒人，春望便輕聲呼喊著他們娘倆的名字，可喊了半天也無人應答，這才松下一口氣。心想：應該是已經逃出去了。春望直了直身子，向屋里走去。

屋內不及外面，顯得格外的黑，更是什么也看不清楚。春望小心翼翼地走著，誰曾想被自己家的門檻給絆了一腳。這一跤摔得春望有些迷糊，著實爬不起來，春望艱難的抬起頭，晃了晃腦袋，又眨了眨眼。就在緩過神的時候，春望瞪大了眼睛，眼前的這一幕讓他驚呆了。

這是改變他一生的一幕：兒子貼著衣柜站著，但兩只腳卻離開了地面，整個身體懸在空中，頭也往下耷拉著。

是的他已經死了，春望的兒子就這樣沒了……更可恨的是，春生是被日本人用刺刀，活生生地釘死在衣柜上的。

春望痛苦的凝視著他那死去的兒子，天真的面容，未曾見識過這大千世界，淚水止不住地往外流，滴到地上就消失的無影無蹤了，身旁的土地早已被春望用手指摳的細碎。

不知為何，春望產生了一種想沖過去死死摟住自己兒子的沖動，他想讓春生知道：沒事兒子，別怕，爸爸在這呢，別怕，別怕……

可正當他艱難起身想要過去的時候，又一打擊接踵而至。

月亮被烏云遮住了，春望隱隱約約看到炕上躺了一個人，心里頓時打起了鼓。

他提起骯臟地袖口狠狠的擦了一把眼淚。湊近一瞧，沒錯，是她，就是她，就是我那可憐的妻子。霎那間，春望不得不從喪子的悲傷中跳到另一種悲傷中。他看著春花的尸體一絲不掛地躺在炕上。那曾經給過他無數溫暖的肌膚，如今也變得蒼白無力了。那遍體鱗傷，那滿目猙獰，在沒有月光的夜晚之下，顯得尤為驚悚。春花到死都在反抗，那未曾閉上的眼中，還存留著最后一滴絕望的淚水。

在雙重打擊之下，春望顯得有點力不從心了，面對這殘酷的現實，春望一時間手足無措，只感覺胸口壓抑著一團怒火，卻又不知如何發泄。春望四肢乏力的蹲坐在這孤獨的黑夜中，看著周圍的一切，這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他忽然覺得這一切的一切，不管是心滿意足的生活，還是一貧如洗的活著，好像都不屬于他，他也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一想到這，春望不禁笑出聲來。

可他在笑什么呢？也許是一種嘲笑，或許是一種苦笑，這笑背后的含義恐怕只有春望自己知道。

不知怎得，春望突然笑不出來了，臉色也變得更加憔悴，淚水忽地一下子涌上心頭。春望忍不住放聲大哭。這哭聲讓人不寒而栗，聽著像是在喊魂，更像是對過往生活的一種悲憫。

春望情緒逐漸有些失控，開始不停地喊叫，身體上也開始張牙舞爪。一會兒對天喊，一會兒對地喊，直到喊得站不住腳，一下子癱倒在地上。春望徹底崩潰了，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是倒在那一味的自責上——他后悔啊，后悔不該放下他們娘倆自己一個人出門。

就這樣，春望度過了此生中最漫長的一個黑夜……

天亮了，日本鬼子的罪行在太陽底下暴露無遺。春望遲緩地眨著那早已哭紅腫的眼睛，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看著那娘兒倆的尸體，回想起昨晚經歷的一切，春望暗下決心，去找小日本“報仇”！

經過一夜的折磨，春望變得面老肌黃，骨瘦如柴。仿佛大病了一場，一下子老了幾十歲。他一點點地向前挪動，那頹廢的身軀，時不時用手扶著墻。他走起路來整個身體都在晃動，好像下一秒就會因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而癱在地上。

他抿了抿那早已干裂的嘴唇，緊接著走出房門，抬頭望了望蔚藍的天空——依舊是老樣子。他沐浴著清晨的陽光，曬得他渾身癢癢的。春望轉過身去，想要伸手去拿放在門后的斧子——他要砍死那群沒有人性的日本鬼子。可忽然發現，卻怎么也提不動那把用過無數次的斧子。啊！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吃東西了。身體再怎么強的人也會受不了的，更何況是一個一夜之間喪子喪妻之人。

他想吃點東西，可炕頭的那點糧食怕是也叫日本鬼子搶了去。春望索性不拿斧頭了，直接從地上拾起平時用來剁骨頭時用的大砍刀。心想：剁了他狗日的小鬼子也不錯，我要把剁下來的肉塊全他娘的喂狗！就這樣，春望拄著砍刀往門外走去。

站在大街上，一夜之間，整個村子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沒了，啥都沒了。春望看著這個慘不忍睹的情景，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春望在剛下過雪的路上走著，在日頭底下的雪無疑會更加濕滑。一個不小心，春望踉蹌地摔倒在了雪地里，他深呼吸一口氣，吃了口路旁的積雪，便爬起來繼續向前走，可這雪對于四肢乏力的春望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不一會兒，又摔了個馬趴。就這樣，春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著。可無數次地跌倒與爬起，明顯讓他力不從心了。

終于，在一次跌倒之后，春望無力再將爬起。他不停地喘著粗氣，把頭埋進了雪里。可他一閉上眼，滿腦子想的全是他那心愛的女人還有可愛的兒子，好像他們壓根就沒有離開一樣，他們就這樣圍著他一直轉，一直轉，始終不停。

春望猛地抬起頭，雪窩里的雪早已被那溫情的淚水給融化了。春望在心中吶喊：不，我絕不能倒下，絕不！我要宰了小鬼子，替他們娘兒倆報仇。

春望聳了聳肩，又一次站了起來。他繼續往前走，可走去哪呢？他自己心里恐怕也不知道，反正一直走下去就對了。春望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直到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

春望毫無反應，直接趴在了雪地里，他沒有反抗，也沒有尖叫，只是安靜地閉上了眼，好像這一跤把他的心都摔碎了。沒成想，這竟成了他最后一次倒下。

春望就在這冰天雪地里咽了氣——他終于被他走了一生的道路給親自斷送了。

春望死去，大雪紛飛，大地依舊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