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陽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并不是因為1078的言語，而是他的神情表現。

不可否認，得到的信息內容讓他感到震撼。但真正引起林陽注意的，是1078講述時面部細微表情中的滄桑感。

仿生人不被允許植入情感系統，無論經歷過怎樣的心靈創傷，都無法表現出來。

至少從面容上是無法表現的。

“抱歉，我無法理解你的意思。”

將疑惑埋下，林陽將注意力轉移回來。

目前對自己而言，掌握更多有關仿生人與戰甲的情況才是最重要的。

1078認真與他對視了兩眼，似乎是意識到剛才的異樣，很快又恢復了冷漠神情向他說道：

“實驗室和戰場是不一樣的，3029。”

“也許在學院中，仿生人只是一具實驗體。但是在戰場上，在子彈與火光面前，人類、仿生人是平等的，它們不會因為物種不同而加以區別。”

林陽仿佛能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對方曾經經歷的慘烈。

同時也對1078的話語更加困惑，不由發出聲音：

“理論上是這樣。但人類之所以設計出仿生人，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么——用仿生人可能喪失的生命，代替人類的犧牲。”

“是的。”1078不否認這一點，“但仿生人不是機器人，他們擁有一定的自主性。”

“這既是區別于機器人的優勢，同時也是引發戰場意外的隱患。”

“所以人類不可能完全脫離戰場。通常戰場上的臨陣指揮，都必須由人類掌握。”

“也正是這批戰場上的指揮官，真正經歷戰爭的人，在為仿生人爭取一切活下去的可能性。”

看到他眼中有涌現出那股復雜情感，林陽大致明白了。

只有有過情感交互的人類，才不會把仿生人當做附庸和工具，而是真正的人類來看待。

亦如小胖和以前的3028。

更何況是共同經歷過戰場生死。

顯然，楊辰上尉就是這樣的人類。

“我記得在第一階段的實驗中，楊辰上尉提供的實驗體，就是他曾經的副官、已犧牲的仿生人1077？”

回想起實驗日志中的內容，他忽然能夠理解楊辰用市政廳給學院施壓、急于開展實驗的原因。

“是的。”1078點點頭，“也正是1077的犧牲，堅定了上尉要實裝‘神光’戰甲的想法。”

雙手在鍵盤上敲擊幾下，輸入搜尋指令開啟數據查找之后，林陽往后坐直身體。

他知道對方接下來有過往要說。

雖然眼下找到有效線索才是第一任務，但既然1078說了數據不在楊辰手中，林陽就必須做好這是事實的打算。

而了解楊辰本身，說不定就是一條線索的突破口。

“15歲，一個對于普通人類尚未進入社會的年紀，上尉就已經跟隨在他父親身邊走向戰場。”

1078坐正身體，像是在回憶。

“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第一次接觸到了仿生人——他父親的副官，1077。”

“作為第一代仿生人，1077的任務很簡單——保護年幼的楊辰。只可惜……楊辰第一次上前線參加的，便是維京戰役。”

“如果你已在學院中已經完成了《人類現代史》課程，就應該聽說過這場戰役的名號。”

林陽點了點頭，確實在大腦記憶中搜索到了這段信息。

維京戰役是聯邦政府進入現代后，損失最為慘重的一場戰役。

在前后長達40多天的對抗中，人類傷亡共計113.42萬人，經濟和資源損失更是無法統計，一度成為人類的“絕望之夢”。

即便過去了多年，極少數的幸存者至今仍不敢回憶那段過往。

如果不是量產的第1代仿生人以數倍的性命去填補，如今依舊僵持著的戰爭，人類恐怕在那場戰役之后就已經戰敗了。

“作為最前線的軍官，楊辰和他的父親一直指揮著軍隊戰斗到最后一刻……直到炮火覆蓋住了他們的指揮中心。”

“他被1077嚴實的擁抱住，護在一圈又一圈、殘肢斷臂的仿生人警衛隊中央才活下來。”

“沒有救援隊，仿生人警衛隊就帶著他從死人堆中爬出來，一步步走回戰后區。”

“雙腿完好的就背著他。”

“雙手完好的就拉著他。”

“行走都做不到的，就用牙咬著衣服在地上爬。”

“年少的楊辰就這樣看著警衛隊一個個毫無怨言的倒下。等到他回到安全區后，身邊就只剩下僅有一條胳臂的1077。”

“他在1077的臉上看不到任何悲痛、憤怒的情緒，只有一臉毫無神采的冷漠。”

“也就是從那之后，楊辰上尉開始極力推動仿生人裝備以及新生代的研發。”

“‘如果人類需要仿生人的奉獻，那么也請至少向他們證明，他們的奉獻是值得的。’這是他的原話。”

林陽品味著這句話，心中已經能夠理解楊辰的想法。

依靠仿生人的犧牲才從死亡的深淵中爬回來的自己，在未來卻不得不把更多的他們推上戰場。

只要心有良知，這份煎熬就會一直成為他的噩夢。

但不是所有人類都有他這樣的體會。

所以這些年即便他進了最大努力，進展依舊微乎其微。

人們依舊沒有改變認知，戰場依舊是仿生人的歸命地。

直到前段時間1077的犧牲，成為壓倒楊辰上尉的最后一根稻草，以至于他不顧一切利用各種資源，來促成“神光”戰甲的臨床試驗。

“一個很好的故事。”知道對方已經講述完畢，林陽抬起頭：

“作為一名仿生人，我應該向楊辰上尉表達敬意。”

“但作為學院方，我需要排除任何實驗數據流失的可能性。希望上尉能夠理解。”

了解到楊辰居然是這樣的為人，林陽突然覺得今晚自己的行動，說不定會給軍方和學院造成一個很嚴重的誤會。

即便以后自己洗白，恐怕雙方也不會輕易待見自己。

但眼下已經顧不上那么多了，他便再次回到電腦屏幕前，不斷操作鼠標在各個文檔中進行翻閱。

當普通搜索指令無果后，他悄悄亮起了耳后的紅色光圈。

“對于一個軍人來說，學院這樣的態度甚至可以稱作無禮。”

“希望今夜過后，你們能給上尉一個滿意的交代。”

1078站起來，做出往外走的動作。

雖然眉宇間似乎出現了一絲不滿神色，但他卻沒有打算阻止，而是起身離開，不再打擾林陽。

“滋……滋……”

電腦屏卻不合時宜的突然閃爍了幾下，發出電流竄聲。

同樣閃爍的還有林陽耳后的紅色光圈——大腦芯片中的方程式似乎破解了某樣東西。

緊接著，他便看到原本已經打算離開的1078快速走了過來。死死盯著電腦屏幕。

林陽從他眼神中讀出了驚慌。

操作幾下之后發現并未異常，1078突然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你應該離開了，3029。”

那不像是仿生人聲線的冰冷，更像是來自人類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