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那個消息傳到上林署時,李善德正在外頭看房。
這間小宅子只有一進(jìn)大小,不算軒敞,但收拾得頗為整潔。魚鱗覆瓦,柏木檁條,院墻與地面用的是郿鄔產(chǎn)的大青磚,磚縫清晰平直,錯落有致,如長安坊市排布,有一種賞心悅目的嚴(yán)整之美。
院里還有一株高大的桂花樹,盡管此時還是二月光景,可一看那伸展有致的枝丫,便知秋來的茂盛氣象。
看著這座雅致小院,李善德的嘴角不期然地翹起來。他已能想象到了八月休沐之日,在院子里鋪開一條毯子,毯角用新豐酒的壇子壓住,夫人和女兒端出剛蒸的重陽米錦糕,澆上一勺濃濃的蔗漿,一家人且吃且賞桂,何等愜意!
“能不能再便宜點(diǎn)?”他側(cè)頭對陪同的牙人說。
牙人賠笑道:“李監(jiān)事,這可是天寶四載的宅子,十年房齡,三百貫已是良心之極。房主若不是急著回鄉(xiāng),五百貫都未必舍得賣。”
“可這里實(shí)在太偏了。我每天走去皇城上直,得小半個時辰。”
“平康坊倒是離皇城近,要不咱們?nèi)ツ莾嚎纯矗俊毖廊似ばθ獠恍Α?
李善德登時泄了氣,那是京城一等一的地段,他做夢都沒敢夢到過。他又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圈,心態(tài)慢慢調(diào)整過來。
這座宅子在長安城的南邊,朱雀門街西四街南的歸義坊內(nèi),確實(shí)很偏僻,可它也有一樁好處——永安渠恰好在隔壁坊內(nèi),向北流去。夫人日常洗菜漿衣,不必大老遠(yuǎn)去挑水了,七歲的女兒熱愛沐浴,也能多洗幾次澡。
買房的錢就那么多,必須有所取舍。李善德權(quán)衡了一陣,一咬牙,算了,還是先顧夫人孩子吧,自己多辛苦點(diǎn)便是,誰讓這是在長安城呢。
“就定下這一座好了。”他緩緩?fù)鲁鲆豢跉狻?
牙人先恭喜了一聲,然后道:“房東急著歸鄉(xiāng),所以不便收糧谷,最好是輕貨金銀之類的。”李善德聽懂他的暗示,苦笑道:“你把招福寺的典座叫進(jìn)來吧,一并落契便是。”
一樁買賣落定,牙人喜孜孜地出去。過不多時,一個灰袍和尚進(jìn)了院子,笑嘻嘻地先合掌誦聲佛號,然后從袖子里取出兩份香積錢契,口稱功德。
李善德伸手接過,只覺得兩張麻紙重逾千斤,兩撇胡須抖了一抖。
他只是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想要拿下這座宅子,除罄盡自家多年的積蓄之外,少不得要借貸。京中除兩市的柜坊之外,要數(shù)幾座大伽藍(lán)的放貸最為便捷,謂之“香積錢”。當(dāng)然,佛法不可沾染銅臭,所以這香積錢的本金喚作“功德”,利息喚作“福報”。
李善德拿過這兩張借契,從頭到尾細(xì)細(xì)讀了一遍,當(dāng)真是功德深厚,福報連綿。他對典座道:“大師,契上明言這功德一共兩百貫,月生福報四分,兩年還訖,本利結(jié)算該是三百九十二貫,怎么寫成了四百三十八貫?”
這一連串?dāng)?shù)字報出來,典座為之一怔。
李善德悠悠道:“咱們大唐雜律里有規(guī)定,凡有借貸,只取本金為計,不得回利為本——大師精通佛法,這計算方式怕是有差池吧?”典座支吾起來,訕訕說許是小沙彌抄錯了本子。
見典座臉色尷尬,李善德得意地捋了一下胡子。他可是開元十五年明算科出身,這點(diǎn)數(shù)字上的小花招,根本瞞不住他。不過他很快又失落地嘆了口氣,朝廷向來以文取士,算學(xué)及第全無升遷之望,一輩子只在九品晃蕩,他只能在這種事上自豪一下。
典座掏出紙筆,就地改好,李善德查驗(yàn)無誤后,在香積錢契上落了指印與簽押。接下來的手續(xù),便不必由他操心。牙人自會從招福寺里取香積錢,與房主交割地契。這宅子從此以后,姓李了。
“恭喜監(jiān)事鶯遷仁里,安宅京室。”牙人與典座一起躬身道賀。
一股淡淡的喜悅,像古井里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李善德心中咕嘟咕嘟地浮起來。十八年了,他終于在長安城有了一席之地,一家人可以高枕無憂了。庭中桂花樹仿佛提前開放了一般,濃香馥郁之味,撲鼻而來,浸潤全身。
一陣報時的鼓聲從遠(yuǎn)處傳來,李善德猛然驚醒過來。他今日是告了半天假來的,還得趕回衙署去應(yīng)卯。于是他告別牙人與典座,出了歸義坊,匆匆朝著皇城方向走去。
坊口恰好有個賃驢鋪?zhàn)印@钌频孪氲剿裉熳隽巳绱酥卮蟮囊粋€決定,合該慶祝一下,便咬咬牙,從錦袋里摸出十枚銅錢,想租一頭健驢,又想到接下來背負(fù)的巨債,到底擱回三枚,只租了頭老驢。
老驢一路上走得不急不緩,李善德的心情隨之晃晃悠悠。一陣為購置了新宅而欣喜,一陣又頭疼起還貸的事情。他反復(fù)計算過很多次,可每次閑暇時,又會忍不住算一遍。李善德每個月的俸祿折下來只有十貫出頭,就算全家人不吃不喝,仍填不夠缺口,還得想辦法搞點(diǎn)外財才行。
但無論如何,有了宅子,就有了根本。
他是華陰郡人,早年因?yàn)樗銓W(xué)出眾,被州里貢選到國子監(jiān)專攻算經(jīng)十書,以明算科及第,隨后被銓選到了司農(nóng)寺,在上林署里做一個監(jiān)事。雖說是個冷衙門的庶職,倒也平穩(wěn),許多年就這么平平淡淡地過來了。
這一次購置宅第,可以說是李善德多年以來最大的一次舉動。他今年已經(jīng)四十二歲,他覺得自己有權(quán)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達(dá)皇城之后,直奔上林署而去。那里位于皇城東南角的背陰之處,地勢低洼,一下雨便會積起水來,所以常年散發(fā)著一股霉味,窗紙與屏風(fēng)上總帶著一塊塊斑漬。
此時已近午時,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會食。他們見到李善德,紛紛擱下筷子,熱情地拱手施禮。李善德有點(diǎn)驚訝,這些家伙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多禮了?他正迷惑不解,卻見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邊來。
劉署令是個大胖子,平日里只對上峰客氣,對下屬從來不假顏色。他今天如此和藹,讓李善德有點(diǎn)受寵若驚。李善德忐忑不安地跪坐下來,低頭看到諸色菜肴,更覺得古怪。
燉羊尾、酸棗糕、蒸藕玉井飯,居然還有一盤切好的魚膾,旁邊擱著橘皮和熟栗子肉搗成的蘸料——這午餐未免太豐盛了吧?
劉署令笑瞇瞇道:“監(jiān)事且吃,有樁好事,邊吃邊說與你聽。”李善德有心先問,可耐不住腹中饑餓,這樣的菜色,平日也是極難得才吃到的。他先夾起一片魚膾,蘸了蘸料,放入口中,忍不住瞇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劉署令又端來一杯葡萄酒。李善德心里高興,長袖一擺,一飲而盡。他酒量其實(shí)一般,一杯下肚,已有點(diǎn)醺醺然。這時劉署令從葦席下取出一軸文牒:“也不是什么大事,內(nèi)廷要采辦些荔枝煎,此事非讓老李你來勾當(dāng)不可。”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給朝廷供應(yīng)各種果品蔬菜。李善德把嘴里的一塊肥膩羊尾吞下去,用面餅擦了擦嘴邊油漬,忙不迭把文牒接過去看。
原來這公文是內(nèi)廷發(fā)來的一份空白敕牒,說欲置荔枝使一員,采辦嶺南特貢荔枝煎十斤,著人勾當(dāng)差遣,不過填名之處還是空白。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頭一挑,這意味著是圣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又疑:“這是讓下官勾當(dāng)此事?”
“適才你不在,大家商議了一番,都覺得老李你老成持重,最適合來做這個使職。”劉署令回答。
“轟”的一聲,酒意霎時涌上了李善德的腦袋,他面色通紅,連手都開始哆嗦了。
這幾年以來,圣人最喜歡的就是跳開外朝衙署,派發(fā)各種臨時差遣。宮中冬日嫌冷了,便設(shè)一個木炭使;想要廣選美色入宮,便設(shè)一個花鳥使。甚至就在一年前,圣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隨手指設(shè)了一個糖蟹轉(zhuǎn)運(yùn)使,京城為之哄傳。
這些使職都是臨時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yàn)槭侵苯咏o圣人辦事,下面無不凜然遵從。其中油水之豐厚,不言而喻。像衛(wèi)國公楊國忠,身上兼著四十多個使職,可以說是荷國之重。所以一旦有差遣派發(fā)下來,往往官吏們會搶破了頭。
李善德做夢也沒想到,上林署的同僚們?nèi)绱酥v義氣,居然公推他來做這個荔枝使。帶著醉意的腦子飛速地運(yùn)轉(zhuǎn)著:比價、采買、轉(zhuǎn)運(yùn)、入庫,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有一筆額外進(jìn)賬,如果膽子大一點(diǎn)的話,一次把香積貸還清了也不是沒可能。
“真的叫在下來做這個荔枝使?”李善德仍有些不敢相信。
劉署令大笑:“圣人空著名字,正是讓諸司推薦。老李你若不信,我現(xiàn)在便判給你。”說完吩咐掌固取來筆墨,在這份敕牒下方簽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僉薦李善德監(jiān)事勾當(dāng)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當(dāng)即連飯也不吃了,擦凈雙手,恭敬接過,工工整整在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大大的“奉”字。他熟悉公牘,順手連日期也寫在了上面:天寶十四載二月三日。
劉署令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叫書吏過來,抄成三軸,用上林署印一一鈐好,分送司農(nóng)寺、吏部及御史臺歸入簿檔。剩下的一軸敕牒本文,則給了李善德。
從這一刻起,李善德便是圣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謂一步登天。
周圍同僚全無妒色,紛紛恭賀起來。這些祝賀比酒水還容易醉人,讓李善德頭暈?zāi)垦#d奮不已。他不由得走下席來,敬了一圈酒。若非此時還是辦公時間,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雙喜臨門帶來的醉意,一直持續(xù)到下午未正時分才稍稍消退。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漿,跪坐在自己的書臺前,開始琢磨這事下一步該如何辦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這么多年監(jiān)事,對瓜果蔬菜最熟悉不過。其時荔枝在嶺南、桂州和蜀地的瀘州皆有所產(chǎn),朱紅鱗皮,實(shí)如凝脂,味道著實(shí)不錯,只是極容易腐壞。歷年進(jìn)貢來長安的,要么用鹽腌漬,要么晾曬成干,還有一種比較昂貴的辦法,用未稀釋的原蜜浸漬,再用蜂蠟外封,謂之“荔枝煎”,只有達(dá)官貴人才吃得起。以內(nèi)廷之奢靡,也只要十斤便夠了。
其實(shí)對這樁差事,李善德還是稍微有些疑惑。
按說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調(diào)就行了,那里有一個口味貢庫,專藏各地風(fēng)味食材;就算沒有,也可以派宮市使去東市采買,東市實(shí)在無貨,一紙詔書發(fā)給嶺南朝集使,讓當(dāng)?shù)刈鳛樨曃锼蛠肀闶恰0吹览恚@么個肥差,怎么也輪不著上林署這么一個冷衙門來推薦人選。
李善德的酒勁已消退了不少,意識到這件事頗為蹊蹺。這么大的便宜,別人憑什么白白給你?說不定是因?yàn)闀r間苛刻,難以辦理。
想到這里,他急忙展開敕牒,去查看程限。
朝廷的每一份文書,里面都會規(guī)定一個程限,如果辦事逾期,要受責(zé)罰。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份敕牒上的程限是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距今還有將近四個月的時間。不算寬松,也不是很緊。無論是去嶺南還是蜀地,都來得及。
李善德松了口氣,決定先不去考慮那么多,先把荔枝煎買到手再說。
上林署管著城外的苑林園莊,所以他認(rèn)識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們打聽一下。就算京城沒有庫存,在洛陽、揚(yáng)州等地一定會有。實(shí)在不行,拜托嶺南那邊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從五月開始,勉強(qiáng)趕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籌和毛筆,計算起從嶺南送荔枝煎到長安的成本,怎樣運(yùn)送才最為快捷且便宜。但他很快又自嘲地?fù)u搖頭,窮酸病又犯了不是?這是給圣人辦事,不是給自己買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計較這些小數(shù)。
他勾勾畫畫了很久,忽然聽到皇城城門上有鼓聲“咚咚”響起。長安規(guī)矩,暮鼓六百下之后,行人都必須留在坊內(nèi),否則就是犯了夜禁。他家如今住在長壽坊,距離有點(diǎn)遠(yuǎn),得早點(diǎn)動身。
李善德收拾好東西,一樣樣掛在腰帶上,猶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差遣使職沒有品級,自然也就沒有告身,這份敕牒,便是他的憑證,最好隨身攜帶。
在鼓聲之中,他離開皇城,沿著大路朝自己家趕去。路上的車馬行人行色匆匆,都想早一點(diǎn)趕到落腳的地方。李善德看著那些風(fēng)塵仆仆的客人的模樣,內(nèi)心涌起一點(diǎn)驕傲。他們只有旅店、寺廟可以慌張投宿,而自己馬上就有宅可歸了。
他驕矜地?fù)P起下巴,邁開步子,卻不防被一道深深的車轍絆倒,整個人啪嚓一下摔在地上。李善德狼狽地爬起來,發(fā)現(xiàn)連黑幞頭都摔在了地上,同時掉出來的還有那份文牒。他嚇得顧不得撿幞頭,先撲過去把敕牒撿起來,拍了拍上面的塵土,發(fā)現(xiàn)一張小紙片從紙卷里飄出來。
李善德拿起來一看,這紙片只有半個指甲蓋大,和敕牒用紙一樣是黃藤質(zhì)地,上頭寫了個“煎”字。
這是書辦常見之物,名叫“貼黃”。書吏在撰寫文牒時難免錯寫漏寫,便剪出一小塊同色同質(zhì)的紙片,貼在錯謬處,比雌黃更為便當(dāng)。
不過按說貼黃之后,需要押縫鈐印,以示不是私改,怎么這張貼黃上沒有印章痕跡呢?李善德想到這里,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個什么字。
可這一眼看去,他卻如被雷劈,那居然是個“鮮”字!
“荔枝鮮”和“荔枝煎”只有一字之差,性質(zhì)可不啻天壤。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只有下巴上的胡須猛烈地抖動起來。有路過的巡吏發(fā)現(xiàn)這位青袍官員有異,過來詢問,可他的聲音李善德聽在耳中,卻如同在井底聽井欄外講話那么隔膜。
鼓聲依舊有節(jié)奏地響著,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轉(zhuǎn)向巡吏,嚇得巡吏朝后退了一步,握緊腰間的直刀。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眼神:惶惑、渙散、驚恐……就算是吳道子也未必能摹畫出來。
巡吏正琢磨著該如何處置,突然看到這位官員動了。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軀,放開步子,突然加速,瘋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頭發(fā)在風(fēng)中凌亂不堪。巡吏大為感慨,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能跑出這樣的速度,委實(shí)難得。
李善德一口氣跑回皇城,此時鼓聲已經(jīng)敲了四百多下,距離夜禁已不遠(yuǎn)。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zhèn)鱽硪魂囁实男β暎妱⑹鹆钆c同僚說笑著準(zhǔn)備離開。
劉署令正高高興興走著,見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黑影猛沖出來,嚇得“嗷”了一聲,差點(diǎn)要跳進(jìn)旁邊的水塘。黑影速度不減,一頭撞到他懷里,兩人齊齊倒在廊下,一塊地板發(fā)出龜裂的哀鳴。
劉署令拼命掙扎,卻發(fā)現(xiàn)那黑影死死抱住自己大腿,叫道:“署令救我!署令救我!”聽著聲音耳熟,他再一辨認(rèn),不由得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這是干什么!”旁邊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腳把兩人攙扶起來。
“請署令救我!”李善德匍匐在地,樣子可憐之極。
“老李你得失心風(fēng)了吧?”
李善德啞著嗓子道:“您判給我的文牒,貼黃掉了,懇請重鈐。”劉署令怫然不悅:“多大點(diǎn)事,至于慌成這樣嗎?”
李善德忙不迭地取出文書,湊近指給署令看:“您看,這里原本錯寫了‘鮮’字,貼黃改成了‘煎’字。但紙片不知為何脫落了,得重貼上去。這是敕牒,如果沒有您的官印押縫,就成了篡改圣意啦。”
劉署令臉色一下子冷下來:“貼黃?本官可不記得判給你時,敕牒上有什么貼黃——不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這種膽子啊,明明……”
“你剛才也說了,貼黃需要鈐印押縫,以示公心。請問這脫落的貼黃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是啊,那“煎”字貼黃上,怎么沒有押縫印章呢?當(dāng)時他喝得酒酣耳熱,只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樣,心思便飛了,沒有檢查文書細(xì)節(jié)。話又說回來,自家上司給的文書,誰會像防賊一樣查驗(yàn)啊?
他一時情急,聲音大了起來:“署令明鑒。您中午不也說,是內(nèi)廷要吃荔枝煎嗎?”
劉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那東西在口味貢庫里車載斗量!用得著咱們提供嗎?你們說說,中午可聽見我提荔枝煎了嗎?”
眾人都搖搖頭。劉署令道:“我中午說得清楚,敕牒里也寫得清楚,授給你這一個荔枝使的頭銜,本就是要給宮里采辦鮮荔枝的,不要看錯!”
李善德的胡須抖了抖,簡直不敢相信聽到的話:“鮮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無論從哪里運(yùn),也趕不及送到長安啊!”
“所以李大使你得多用用心,圣上可等著呢。”劉署令冷冷說了一句,隨后又充滿惡意地補(bǔ)充道,“你可看仔細(xì)了,詔書上說得清楚,圣人要的是嶺南荔枝。”
李善德眼前一黑,嶺南?那里距離長安得有五千里路,就是神仙也沒辦法!
外頭鼓聲快要停了,劉署令不耐煩地甩一甩衣袖,匆匆朝外頭走去。李善德驚慌地?fù)溥^去揪住他袖子,卻被一把推開,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板地上。待得李善德頭暈?zāi)垦E榔饋恚认乱咽强湛帐幨帯?
李善德呆呆地癱坐了一陣,忽然發(fā)瘋似的直奔司農(nóng)寺的甲庫。宿直小吏突然被一個披頭散發(fā)的瘋子攔住,嚇得差點(diǎn)喊衛(wèi)兵來抓人。李善德抓住小吏的胳膊,苦苦哀求開庫一看。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只好應(yīng)允。
這里有幾十個大棗木架子,上頭堆著大量文牒。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園,虛實(shí)盡藏于此。李善德記得,中午簽的那份敕牒,按原樣抄了三份,分送三個衙署存底,其中司農(nóng)寺存有一份。他決心要弄清楚,如果貼黃是真,那么在這個存檔里一定也有痕跡。
這里的每一卷文書,都在外頭露出一角標(biāo)簽。這叫抄目,上面寫著事由、經(jīng)辦衙署與日期,以便勾檢查詢。李善德憑借這個,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備份。他迫不及待地將卷軸從架上掣出來,展開一看,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這份文書上面,并無任何貼黃痕跡,“荔枝鮮十斤”五個字清晰工整,絕無半點(diǎn)涂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核驗(yàn)另外一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棄,也不敢放棄。要知道,這可是圣人發(fā)下來的差遣,若是辦不好,只有死路一條。所以他必須搞清楚,圣人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正琢磨著如何進(jìn)入吏部的甲庫,無意中掃到了卷軸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標(biāo)簽,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
如果一軸文牒的流轉(zhuǎn)跨了不同衙署,負(fù)責(zé)入檔的官吏為了省事,往往懶得更換新標(biāo)簽,只用筆畫掉舊標(biāo)簽上的字跡,把新抄目寫上去。所以對有心人來說,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轉(zhuǎn)過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來仔細(xì)看,發(fā)現(xiàn)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宮市使和嶺南朝集使手里都待過,然后才送來司農(nóng)寺。而司農(nóng)寺卿二話沒說,直接下發(fā)給了上林署。
讀罷這條抄目,李善德不由得一陣暈眩。他意識到,不必再去吏部和蘭臺查驗(yàn)了。
從一開始,圣人想要的,就是六月一日吃到嶺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鮮荔枝。
荔枝三日便會變質(zhì),就算有日行千里的龍駒,也絕無可能從五千里外的嶺南把新鮮荔枝運(yùn)到長安。所以荔枝使這個差遣,是注定辦不成的,它不是什么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個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里,看到了一場馬球盛況:尚食局推給太府寺,太府寺傳給宮市使,宮市使推到嶺南朝集使,嶺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農(nóng)寺。司農(nóng)寺實(shí)在傳無可傳,只好往下壓,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雖然老實(shí)忠厚,可畢竟在官場待了十幾年,到了這會兒,如何還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誰讓他恰好在這一天告假去看房,眾人一合議,把不在場的人給公推出來。劉署令為了哄他接下這個燙手栗子,先用酒把他灌醉,然后故意把“鮮”貼黃成“煎”,反正只要沒蓋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后發(fā)現(xiàn),也說不清楚。
想明白此節(jié),李善德手腳不由得一陣抽搐,軟軟跌坐在甲庫的地板上。恍惚中,他感覺自己待在一個狹窄漆黑的井底,渾身被冰涼的井水浸泡。他抬起頭,看到那座還未住進(jìn)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隨著一簇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絲不見……
他再度醒來時,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昨晚皇城已經(jīng)關(guān)閉,無法出去。李善德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么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間,又是何時睡著的。他心存僥幸地摸了摸枕邊,敕牒還在,可惜上面“荔枝鮮”三字也在。
看來昨天那并不是一個噩夢。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毫無力氣。明媚的日光從窗戶空隙灑進(jìn)來,卻不能帶給他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振奮。
對于一個已提前被判死刑的人,這些景致都毫無意義。一十八年的謹(jǐn)小慎微,只是一次的不經(jīng)意,便陷入了萬劫不復(fù)之地。夫人孩子隨他在長安過了這么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卻又要傾覆到水中,想到這里,李善德心中一陣抽痛,抽痛之后,則是無邊的絕望。
區(qū)區(qū)一個從九品下的上林署監(jiān)事,能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待到了午后,終于還是起了身,把頭發(fā)簡單地梳了一下,搖搖擺擺地走出上林署。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沒人湊過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竊竊私語,如同看一個死囚。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們,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會那么輕易地落入圈套中。他現(xiàn)在不想去揣測這些蠅營狗茍的心思,只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離開皇城,憑著直覺朝家里走去。走著走著,忽然聽到一聲呼喊:“良元兄,你怎么在這里?”
李善德扭頭一看,在街口站著兩個青袍男子。一個細(xì)眼寬臉,面孔渾圓有如一面肉銅鏡,還有一個瘦削的中年人,八字眉頭倒撇,看上去一副憂心忡忡的面相。
這兩個都是熟人。胖胖的那個叫韓洄,在比部司任主事,因?yàn)樵诩依锱判惺模蠹叶冀兴n十四;瘦的那個叫杜甫,如今……李善德只知道他詩文不錯,得過圣人青睞,一直在京待選,別的倒不太清楚。
韓洄一見面,熱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說杜子美剛剛得授官職,要慶祝一下。李善德木然應(yīng)從,被他們拉去了西市的一處酒肆中。
一個胖胖的胡姬迎出來,略打量一番他們?nèi)说拇┲瑥街币说骄扑恋囊惶幈诮恰mn洄嫌她勢利,從腰間摸出十五枚大錢,往案幾上一拍,厲聲喝道:“今日老杜授官,原該好生慶祝一下,與我叫個樂班來助興!”胡姬一聽是官員,連忙斂起態(tài)度,喚來兩個龜茲樂手,又取來三爵桂酒,說是酒家贈送,韓洄臉色這才好點(diǎn)。
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什么高官,不必如此破費(fèi)。”“怕什么,改日你贈我一首詩便是。”韓洄豪爽地擺了擺手。
兩個高鼻深目的龜茲樂手過來,先展開一簾薄紗,左右掛在壁角曲釘上,然后隔著簾子奏起西域小曲來。韓洄拿起酒爵,對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有所不知。吏部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縣尉給子美,結(jié)果他給推了,這才換成了右衛(wèi)率府兵曹參軍——雖是個閑散職位,好歹是個京官。當(dāng)今圣上是好詩文的,子美留在長安,總有出頭之日。”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卻自嘲道:“做兵曹參軍實(shí)非我愿,只為了幾石祿米罷了,否則家里要餓殺。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賢遠(yuǎn)矣。”韓洄見他又要開始絮叨,連忙舉起酒爵:“來,來,莫說喪氣話了,你可是集賢院待制過的,前途無量,與我們這些濁吏不一樣。”
三人舉起酒爵,一飲而盡。這桂酒是用桂花與米酒合釀而成的香酒,香氣濃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連新宅中那棵桂花樹開花也見不到,不由得悲從中來,放下酒爵淚水滾滾。
韓洄與杜甫都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回事。李善德沒什么顧忌,便把敕牒取出來,如實(shí)講了。兩人聽完,都愣在原地。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嶺南路遠(yuǎn),荔枝易變,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難道沒人說給圣人知嗎?”
韓洄冷笑道:“圣人口含天憲,他定了什么,誰敢勸個‘不’字?你們可還記得安祿山嗎?多少人說這胡兒有叛心,圣人可好,直接把勸諫的人綁了送去河?xùn)|。所以荔枝這事,那些衙署寧可往下推,也沒一個敢讓圣人撤回成命的。”
“圣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杜甫感慨。
“皇帝詔令無可取消,那么最好能尋一只替罪羔羊,把這樁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良元兄可玩過羯鼓傳花?你就是鼓聲住時手里握花的那個人。”
韓洄說得坦率而犀利。他和這兩人不同,身為比部司的主事,日常工作是審查諸部的賬目,對官場看得最為透徹。
杜甫聽完大驚:“如此說來,良元豈不是無法可解?可憐,可憐!”他關(guān)切地?fù)崃藫崂钌频碌募贡常笃饜烹[之心。
這一撫,李善德登時又悲從中來,拿袖角去拭眼淚,抽抽噎噎道:“我才從招福寺那里借了兩百貫香積貸。一人死了不打緊,只怕她們娘倆會被變賣為奴。可憐她們隨我多年艱苦,好容易守得云開,未見到月明便要落難。”杜甫也垂淚道:“我如何不知。我妻兒遠(yuǎn)在奉先,也是饑苦愁困。我牽掛得緊,可離了京城,便沒了祿米,他們也要……”
韓洄玩著手里的空酒爵,看著這兩位哭成一團(tuán),無奈地?fù)u了搖頭:“子美你莫要添亂了。——良元兄,我來考考你,我們比部最討厭的,你可知是什么人?”
李善德擦擦眼淚,不解地抬起頭來,韓洄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了?可見韓洄臉色凝重,不似開玩笑,只好收了收思緒,遲疑答道:“逃稅之人?”
韓洄擺擺指頭:“錯!我們比部最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臨時差遣的使臣。”杜甫皺皺眉頭:“十四,你怎么還要刺激良元?”韓洄道:“不,我不是針對良元,而是所有的使臣,在比部眼里都是殺千刀的逃奴。”
他一下口出粗言,震得兩人都不哭了。韓洄索性拿起筷子,蘸著桂酒在案幾上比畫:“朝廷的經(jīng)費(fèi)之制,兩位都很熟悉。比如說你們上林署在天寶十四載的一應(yīng)開銷用度,正月里先由戶部的度支郎中做一個預(yù)算,司金負(fù)責(zé)出納,給司農(nóng)寺劃撥出錢糧,再分到你們上林署。等這些錢糧用完了,我們比部司還要審驗(yàn)賬目,看有無浮濫貪挪之事。是這么個過程吧?”
隨著韓洄敘說,一條筆直的酒痕浮現(xiàn)在案面上,兩人俱點(diǎn)了點(diǎn)頭。
“但是!圣人近年來喜歡設(shè)置各種差遣之職,因事而設(shè),隨口指定,全然不顧朝廷官序。這些使臣的一應(yīng)開銷,皆要從國庫支錢,卻只跟皇帝匯報,可以說是跳至三省六部之外,不在九寺五監(jiān)之中。結(jié)果是什么?度支無從計劃,藏署無從扼流,比部無從稽查,風(fēng)憲無從督劾。我等只能眼睜睜看著各路使臣揣著國庫的錢,消失在灞橋之外。”
杜甫憤怒道:“蠹蟲!這些蠹蟲!”李善德卻聽出了這話里的暗示,若有所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浙江每年要給圣人進(jìn)貢淡菜與海蚶,為此專設(shè)了一個浙東海貨使。在這位使者運(yùn)作之下,水運(yùn)遞夫每年耗費(fèi)四十三萬六千工時,這得多大的開銷?全是右藏署出的錢。可我們比部根本看不到賬目——人家使臣只跟皇帝匯報,而宮里只要吃到海貨,便心滿意足,才不管花了多少錢。”
杜甫聽得大驚失色,而李善德的眼神卻越發(fā)亮起來。韓洄拿起一塊干面餅,把案幾上的酒痕擦干凈,淡淡道:“為使則重,為官則輕。你這個荔枝使與浙東海貨使、花鳥使、瓜果使之類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這哪里是抨擊朝政,分明是鼓勵自己仗勢欺人,做一個肆無忌憚的貪官啊。李善德暗想,可心中仍有些惴惴:“我一個從九品下的小官,辦的又是荔枝這種小事,怕是……”
韓洄冷笑一聲,拿起敕牒:“良元兄你還是太老實(shí)。你看這上面寫的程限——限六月一日之前,難道沒品出味道嗎?”
李善德一臉蒙,韓洄“嘖”了一聲,拿起筷子,敲著酒壇邊口,曼聲吟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杜甫聽到這詩,雙眼流露出無限感懷:“這是……太白的詩啊!”
韓洄轉(zhuǎn)向杜甫笑道:“也不知太白兄如今在宣城過得好不好。今年上元節(jié)還看到京城傳抄他在涇縣寫的新作《秋浦歌十七首》,筆力不減當(dāng)年,就是《贈汪倫》濫俗了點(diǎn)。”
一說起作詩,杜甫可有了勁頭,他身子前傾,一臉認(rèn)真道:“那汪倫是什么人,與太白交情有多深,為什么太白會特意給他寫一首詩,這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單就這詩的作法,十四你卻錯了……”
兩人嘰嘰咕咕,開始論起詩來。李善德不懂這些,他跪坐在原地,滿心想的都是韓洄的暗示。
李白那首詩,是開元年間所作。當(dāng)時圣人與貴妃在沉香亭欣賞牡丹,李龜年欲上前歌唱,圣人說:“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樂辭為。”遂急召李白入禁。李白宿醉未醒,揮筆而成《清平調(diào)》三首,此即其一。
在大唐,貴妃前不必加姓,因?yàn)槿巳硕贾湫諚睢K纳剑∈橇乱蝗铡_@新鮮荔枝,九成是圣人想送給貴妃的誕辰禮物。
韓洄的暗示,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是為了貴妃的誕辰采辦新鮮荔枝,只怕比圣人自己的事還要緊,天大的干系,誰敢阻撓?
他是個忠厚循吏,只想著辦事,卻從沒注意過這差遣背后蘊(yùn)藏的偌大力量。這力量沒寫在《百官譜》里,也沒注在敕牒之上,無形無質(zhì),不可言說。可只要李善德勘破了這一層心障,六月一日之前,他完全可以橫行無忌。
這時胡姬端來一壇綠蟻酒,拿了小漏子扣在壇口,讓客人自篩。
“那六月一日之后呢?”李善德忽然又疑惑起來。憑這頭銜再如何橫行霸道,也解決不了荔枝轉(zhuǎn)運(yùn)的問題。這個麻煩不解決,一切都是虛的。
韓洄從杜甫滔滔不絕地論詩中掙脫出來,面色凝重地吐出兩個字:“和離。”
“和離?”
“和離!”
這兩個字,如重錘一樣,狠狠砸在胸口。李善德突然懂了韓十四的意思。
荔枝這事,是注定辦不成的,唯有早點(diǎn)跟妻子和離,一別兩寬,將來事發(fā)才不會累及家人。李善德可以趁這最后四個月橫行一下,多撈些油水,盡量把香積貸償清,好歹能給孤女寡婦留下一所宅子。
“到頭來,還是要死啊……”
李善德的拳頭伸開復(fù)又攥緊,緊盯著酒中那些渣渣,好似一個個溺水浮起的蟻尸。韓洄同情地看著這位老友,拿起漏子,緩緩地篩出一杯凈酒,遞給他。
長安商家有一種賬目叫作“沉舟莫救”——舟已漸沉,救無可救,不如及早收手,尚能止損。他這辦法雖然無情,對老友已是最好的處置。
此時一曲奏完,樂班領(lǐng)了幾枚賞錢,卸下簾子退去了。壁角只剩他們?nèi)齻€,周圍靜悄悄的,畢竟午后飲酒的客人還不多。李善德顫抖著嘴唇,從蹀躞帶里取出紙筆:
“既如此,我便寫個放妻書,請兩位做個見……”
話未說完,杜甫卻一把按住他肩膀,扭頭看向韓洄怒喝道:“十四,人家夫妻好端端的,哪有勸離的?”李善德苦笑道:“他也是好心。新鮮荔枝這差遣無解,我的命運(yùn)已定,只能設(shè)法給老婆孩子博得一點(diǎn)點(diǎn)活路罷了。”
“你縱然安排好一切后事,令夫人與令愛余生就會開心嗎?”
“那子美你說,我還有什么辦法?!”李善德被他這咄咄逼人的口氣激怒了。
“你去過嶺南沒有?見過新鮮荔枝嗎?”
“不曾。”
“你去都沒去過,怎么就輕言無解?”
“唉,子美,作詩清談你是好手,卻不懂庶務(wù)之繁劇……”
杜甫又一次打斷他的話:“我是不懂庶務(wù),可你也無解不是?左右都是死局,何不試著聽我這不懂之人一次,去嶺南走過一趟再定奪?”
李善德還沒說話,杜甫一撩袍角,自顧自坐到了對面:“我只會作詩清談,那么這里有個故事,想說與良元知。”李善德看了一眼韓洄,后者歪了歪頭,做了個悉聽尊便的手勢。
“我比現(xiàn)在年輕十歲的時候,一心想要在長安闖出名堂,報效國家。可惜時運(yùn)不濟(jì),投卷也罷,科舉也罷,總不能如愿,一直到了天寶十載,仍是一無所得。我四十歲生日那天,朋友們請我去曲江游玩慶祝。船行到了一半,岸邊升起濃霧,我突然之間陷入絕望。這不就是我的人生嗎?已經(jīng)過去大半,而前途仍是微茫不可見。我下了船,失魂落魄,不想飲酒,不想作詩,就連韋曲的鮮花都沒了顏色。我就像行尸走肉一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想著干脆朽死在長安城的哪個角落里算了。”
“不知不覺,我走到了城東春明門外一里的上好坊。其實(shí)那里既算不得上好,更不是坊,只是一片亂葬崗。客死京城的無名之人都會送來這里埋葬,倒也適合作為我的歸宿。我隨便找了個墳堆,躺倒在地,沒過多久,卻遇到了一個守墳的老兵。那家伙滿面風(fēng)霜,還瞎了一只眼,態(tài)度兇橫得很。他嫌我占地方,把我踢開,自顧自喝起酒。我問他討了一口,便同他聊了起來。他原來在西域當(dāng)兵,還在長安城干過一段時間不良人,不過沒什么人記得了。老兵如今就隱居在上好坊,說要為從前他被迫殺掉的兄弟守墳。那一天我倆聊了很久,他講了很多從前的事,其中我最喜歡的一段,卻不是故事。”
“老兵講,他年輕時被迫離開家鄉(xiāng),遠(yuǎn)赴西域戍邊。那是他第一次遠(yuǎn)別親人,也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何時會死也不知道。而軍法極嚴(yán),連逃都逃不掉。他一個年輕孩子,日夜惶恐驚懼,簡直絕望到了極點(diǎn)。有一天,他在戰(zhàn)場上被一個兇狠的敵人壓住,眼看要被殺,他發(fā)起狠來,用牙齒咬掉了對方的臉頰肉,這才僥幸反殺。老兵突然明白了,既是身臨絕境,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說不定還能搏出一點(diǎn)微茫希望。從那以后,他拼命地練習(xí)刀術(shù),練習(xí)騎術(shù),每天從高山一路沖下,俯身去拔取軍旗。憑著這一口不退之氣,他百戰(zhàn)幸存,終于從西域安然回到這長安城里。”
“我當(dāng)時聽完之后,深受震動。我之境遇,比這老兵何如?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為何不能?接下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回去之后,振奮精神,寫出了《三大禮賦》,終于獲得圣人青睞,待制集賢院。雖說如今的成就也不值一提,但自問比起之前,創(chuàng)作更有方向:我要把這些寂寂無聞的人與事都記下來,不教青史無痕。于是我再次去了上好坊,請教老兵的姓名,希望為他寫一些詩傳。可老兵死活不肯透露姓名,只允許我把他當(dāng)兵時的經(jīng)歷匿名寫出來。于是我便寫成了九首《前出塞》,適才那個故事,是在第二首,現(xiàn)在我把它贈予你。”
杜甫把毛筆搶過去,不及研墨,直接蘸了酒水,唰唰寫了起來。一會兒工夫,紙上便多了一首五言古詩:
出門日已遠(yuǎn),不受徒旅欺。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
走馬脫轡頭,手中挑青絲。
捷下萬仞岡,俯身試搴旗。
杜甫把筆“啪”的一聲甩開,直直看向李善德,眼神銳利如公孫大娘手中的劍。
“骨肉恩豈斷,男兒死無時。既是退無可退,何不向前拼死一搏?”
李善德讀著這酒汁淋漓的詩句,握著紙卷的手腕突地一抖,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胸中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