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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終章 ? 白云蒼狗 ? 二

  • 孿月
  • 種大麥的狐貍
  • 4213字
  • 2023-04-01 20:18:00

大昕曜寧三十九年,暮廬城外坍塌的碣塔之下,人頭攢動,旌旗獵獵。

又是一年早春時節,腥咸的海風,卷起深黑色的水自北方涌來,一次次沖刷著岸邊的礁石。浪頭依然澎湃,卻是后勁不足。在被岸邊的防波堤阻下后,海水仿佛帶著滿腔的無可奈何般,卷著白沫悻悻地退了下去。

隨著陸上最后一片洪水被引回大海,這場因濁月而起,歷經了數十年的漫長浩劫也終告結束。而曾經撼山摧城的可怖海嘯,也隨著蒼禺族人經年累月的施法而日漸消弭。

現如今,這座曾經高聳于岸邊的深黑色石塔上,由于常年浸泡于海水之下而產生了明顯的界限。塔身下方丈余高的磚石表面一片黢黑,爬滿了淤泥與深綠色的海藻。而以這些海藻為食的大批藤壺,則密布在岸邊的礁石與塔基上,仿佛連結成片的異形蜂巢,又似某種不知名的上古巨獸死去之后,日漸腐爛的甲殼。

眼下,人群之前的碣塔廢墟之上,立著一個人影。那人身披一身純黑的狐裘大氅,狐毛迎風而動,根根分明。腰間一根赤紅色的飄帶,在滿目蒼涼的灰色之中,便如一團跳動著的火苗,上下翻飛著。

待那人轉過身來,方見其是個面容白皙,唇上頦下皆蓄著整齊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濃眉若劍,直入鬢稍,然而本應頗為俊秀的一張臉上,卻是生了一道暗紅色的長疤,由嘴角一直貫穿至耳根,略顯猙獰。

眼下,男子于手中把玩著的,是一只原本用來遮擋臉上長疤的銀色面具。他立于塔頂,看著腳下煙波浩渺的澶瀛海,滿面慨然。唯有一雙琥珀色的瞳仁,好似金子一般熠熠生輝。眼中的目光溫柔,清澈如水。

在他身后立著的,則是三十年來不遺余力輔佐在側的肱骨棟梁。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來自于較為臨近的宛、汜、沔三州,卻也有遠道自昶、漛、夷各州,甚至從遙遠的朔州慕名投奔的年輕人。

如今,原本的年輕人們皆已年過不惑。多年來于陸上東奔西走,即便有不少人早就成婚生子,卻罕有人真正地定居一地。

所有人皆肅然而立,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帶領自己擊退了洪水的領袖。忽然,男子將手中那只銀色的面具朝海中遠遠地拋了出去。就好似那面具帶有魔力一般,伴隨其在空中劃出的一道弧線,原本還滿布著陰云的天空中,竟也旋即投射出一縷金色的陽光。

陽光灑在圍聚于碣塔四周的人群身上。在他們的印象中,洪水肆虐的三十余年間,腳下這片苦難深重的大地上空,似乎還是頭一次放晴。人群之中忽然爆發出了一陣雷鳴般的歡呼,就仿佛是要將多年來壓抑于心中的那些悲憫、那些苦痛、那些迷惘、那些遺憾,還有那些拯救、那些懷念、那些堅持、那些釋然,統統釋放出來。

“……得幸今日后,再償感春秋……”

祁子隱口中喃喃念道。這本是一句他當年于鬼州時,目睹那場幾欲毀滅了世界的末世來臨而作下的詩。而今卻悄然改了字詞,更變了其中意味。

但即便有幸得以親眼看見洪水退去,光耀大地,萬物回春的這一天,但仍有許多曾經與他并肩而行的同伴,如今只能借著這些生者的眼睛,去看一看曾無數次憧憬著,向往著,卻又遙不可及的未來。

祁子隱只覺得自己一雙干澀的眼中,忽然有什么東西流了出來,滾燙而熾烈,就似有鐵水自面頰上滑落。他抬手,使勁揉了揉早已被淚水模糊的雙眸,方才看到身后立著的人群,不知何時紛紛跪拜在地。

“你們這是作甚?”

“我等今日斗膽,懇請曄國公承繼帝位,治國安邦!”

面對領袖的發問,眾人卻似早已私下達成了一致,異口同聲地應道,聲若洪鐘,撼天動地。祁子隱卻是一愣,旋即連連搖頭,推辭起來:

“許多年前,也有人極力勸我接過曄國王位……但在那之后短短數年間,卻因我的緣故,害了許多人無辜慘死……那些故去的英魂中,有一些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然而其中,卻也有我的摯友、我的恩師、我的親族……除此外,天下更因我的無能,陷入了長達數十載的災難,以致洪水倒灌、山河破碎,生靈涂炭、萬物凋敝,至今未能復原如初……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從把握的,軟弱的人罷了,又何德何能,可以舔著臉去坐在那天子的位子上,號令天下呢?”

“若非有曄國公,這洪水或許永世不得退去。若非有你,天下人又如何能夠團結如斯?”

塔下眾人卻是不肯依從,“如今黎民歸心,百廢待舉。唯有祁公賢德,得以繼大統,匡扶天下啊!”

身披黑色大氅的曄國公卻仍不住地搖頭,進而將話鋒一轉,反問起對方來:

“那么諸公以為,這天下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是縱貫南北,橫越東西的土地?還是飽受戰亂、災荒之苦的黎氓黔首?亦或只是一個名頭,一個稱號?或是那些本就不該由一人統領,一人做出決斷的萬千決定?”

“是人心!是天下眾生所敬仰、愛戴的人心!”

人群之中忽然有數人高聲道,進而上前行禮,手中還舉著一件早已備好的,繡著金龍的潔白皇袍。仔細一看,竟是數位血脈尚未斷絕的諸侯國王子王孫:

“我等,皆生于鐘鼎世家,卻是親眼見到秩序崩塌,人心相背,廣廈坍塌,盛世覆亡。我等以為,一呼百應的圣賢,要勝過千萬默默無聞的普通人。而曄國公如今,便是我等眼中的那位圣賢,還請不要推辭!”

聽聞此言,祁子隱卻是苦澀地笑了起來:

“然而這天下的歷史,卻是由無數默默無聞的普通人所寫就的,絕非一兩個什么所謂的圣賢。若我堪當諸公口中所稱的圣賢,又該將那些雖不為天下人知,卻為天下人舍卻性命的英雄置于何處?”

說到這里,曄國公忽然有些惆悵起來,仿佛又想起了當年在鬼州的冰原之上,在濁月從天而降,無人可擋之時挺身而出,那個拯救了自己,更拯救了天下的黑眼睛少年的模樣,口中喃喃地自言自語著,

“……畢竟英雄,足以讓活著的人永世銘記。如今我意已決,諸公便莫要再勸——”

說到此處,他卻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猛然一頓,緊接著匆忙命人去取紙筆。塔下勸其登基的眾人還以為是其回心轉意,立刻將早已備好的筆墨與用來謄抄圣旨的金綾錦織呈上。

誰知,祁子隱卻是大筆揮就,轉而將手中錦織于眾人眼前奮力一展。只見那金色的卷軸之上,僅寫著兩個字:

元恕。

“而今洪水已退,曜寧這個沿用自閭丘昕朝的年號,倒的確需要改上一改了——”

曄國公如是說著,仿佛這個念頭早已于腦海之中盤桓了許多時日,“元者,萬物之始也。恕者,仁義善之所以也。我等今日得立于此,絕非天憫,實乃自恕。”

他的目光自面前之人的臉上一一掃過,竟是能叫出每個人的名字:

“嬴虛,澎國嬴壬之孫,廣開國境,納四方災民,可謂大仁。覃懷,南華覃孟省之子,親躬墾荒而殘一臂,以一方土地養天下萬民,可謂大善。殷圖,成國殷潛之胞弟,親率殷氏宗族三百余人掘渠筑堤,死傷過半,可謂大義。以及呂尚、修延清……在列諸公,何人不曾拼盡全力以救天下?正所謂己所欲立而先立人,由己推人,能近取譬。今日之功,非在我一人,而是因為有包括諸公在內的天下人自贖啊!”

祁子隱的目光炯炯,眼中似有什么東西在閃動,“今日子隱僭越,妄改年號為元恕,是希望諸公能夠以此二字自勉,更是提醒我自己,從何處而來,又該向何處去——日后,即便我不在身邊,相信諸公也能以德治世,福耀桑梓,惠澤眾生!”

這番語重心長的講話,似是誨誡,又似叮囑。話畢,曄國公卻仿佛終于將肩上的千鈞之擔卸下了,滿臉如釋重負般的輕松。

“曄國公這是——打算離開?”

然而一石激起千層浪,此番話當即引得面前眾人一片嘩然。祁子隱卻似對自己引起的軒然大波并不在意,只是輕輕點了點頭,神思恍惚:

“我——確實有意遠行——”

“曄國公打算去向何處?”

在七嘴八舌的疑問中,男子若有所思一般將目光投向了遠方,投向了廣袤的澶瀛海,喃喃道:

“那個地方,是我兒時同摯友一直想去往的土地,也是我的恩師,以及無數人曾經向往的遠方——只是,如今我所等的那個人,還未到來……”

“群龍不可以無首,曄國公若就此離去,天下萬民該當如何?”

身后諸人圍攏上來,不肯答應。祁子隱卻是用力按了按雙手,示意對方不必太過憂心:

“人生在世,本就不是膠柱鼓瑟、日月經天,其中并無百世不易的成規故律,也無人能夠預知未來將會發生何事。便如這次濁月墜地,引發洪水滔天。看似絕境,卻仍能于其中求得一條生路來……”

男子說著,眼中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微微瞇起雙目,眺向遠方的海面。

只見海天交界處,波光嶙峋,竟是有一艘船的影子,漸漸自西北方向駛來。那船似已出海多年,飽經雨雪風霜,卻是鼓脹起一面銀色的風帆,于天空中投下的萬道金光之下,向著岸邊疾馳而來。

待駛得更近些,眾人方見那帆上竟是繡著一只栩栩如生的云雀,振翅而飛,滿懷沖天之志,即便身前有雷霆萬鈞,萬千險阻,也無法阻擋。便如同岸邊立著的這些人,如同這片大陸上繁衍生息了千萬年,卻從來未曾屈從于命運的無數百姓。

“我要等的人,終于來了!”

祁子隱臉上,漸漸露出了一絲難以掩藏的笑容。任誰都能看出他那由衷的欣喜與興奮,澄凈無邪的眉眼彎彎,好似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

與此同時,海中那艘船也在眾人注視下漸漸放緩了速度,于城外白沙大營所在的西港中停靠休整。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曄國公撥開了身前的人群,徑直下塔,駕馬沿著海岸逐船而去。待塔下眾人反應過來,紛紛攘攘去追時,他早已跑得不見了蹤影,似是早已同來船有了默契。

待祁子隱抵達港內碼頭時,那艘掛著云雀風帆的大船早已靠定。船上并無人卸貨,只是翩然走下了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影。那人于曄國公面前站定,抬手將斗篷撩下,滿頭銀發便如飛瀑流泉,又似銀河墜地,正是多年未見的莫澤明。

曾經身體孱弱的銀發少年,而今竟是比曄國公還要高出寸許,身材卻依然修長,皮膚卻是曬成了古銅色,自里向外透著出海之人所特有的健壯。

“澤明兄,多年未見,別來無恙啊。”

“祁兄別來無恙。距離上次我們相見,前前后后又是七年有余了吧?”

二人初見對方,還欲拱手行禮,然而手抬到一半,卻是難抑心中喜悅,直接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七年十一個月零八天,很快要到八年咯。”

莫澤明并未想到,對方竟是能將同自己見面的時間記得清清楚楚,不由得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但很快,他便恍然大悟一般笑了起來,拍了拍對方的后背:

“也對。此次乃是受祁兄委托出海,澤明自當不負所托!”

“你果真——尋到了?”

聽聞此言,祁子隱忽然感到了一陣眩暈。雖然知道對方此去歸來,必定有所收獲,但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卻仍令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莫澤明只是任由面前這個年紀略長的男人,像個孩子般盡情將內心的喜悅之情展露無疑。旋即點了點頭,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船:

“那人——眼下正在等著祁兄。”

“如此,即刻便起錨吧。我若就此離去,或許對所有人而言,皆是個不錯的消息。”

不等對方說完,曄國公便已快步奔上船去,仿佛對這紛繁俗世再沒有絲毫的留戀。

剛剛泊岸的大船,又重新向著澶瀛海深處駛去。岸上緊隨其后趕來的一眾人等,只能看著祁子隱隨船漸行漸遠。便如他許多年前做的一樣,駛向那不知名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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