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閑談了一會兒,就被一陣鋼琴聲打斷了說話。
今天晚宴的主角終于登場了。
江寧安一席黑色拖地長裙,挽著身穿白西裝的藺錦隨,在鎂光燈照耀下以及賓客們的注視中緩步下樓。
說實話,端莊大氣的名門千金與矜貴儒雅的豪門少爺無疑是再相配不過的,黑禮裙和白西裝也很般配,根本就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
可惜了,一個甘愿,一個不愿。
沈藍桉自覺地躲到周麗娜身后,“幫我擋著點,別壞了江小姐的好興致。”
兩人在一圈官商之間流連了挺長時間的,藺錦隨才得以抽身上樓。
陸儒跟做賊似的避人耳目來到沈藍桉身邊,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沈藍桉微微點頭,放下酒杯,跟周麗娜打了聲招呼就跟著陸儒上樓了。
陸儒將她帶到了一個會客廳里,就出去了,順便把門帶上了。
藺錦隨正站在陽臺上不知道在看什么,聽見動靜后回頭,見是她,便露了笑意,溫柔喚她:“桉桉。”
沈藍桉沒應,只是微微垂首。
走到他身邊和他并肩而立時,藺錦隨又說:“桉桉,你身上的味道好香。”
跟以前還是一模一樣的,一點都沒變。
“謝謝。”沈藍桉微微扯出一個笑。
陽臺風大,她披了件大衣出來的,翟文杰拿給她的,大衣上的味道和她身上的香味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一時無話,一個在等下文,一個只顧著享受身旁治愈的香味和觀賞霧雨蒙蒙的夜色。
不知道算不算如愿,他們錯過了晴朗時的晚霞,等來的是晚上又飄起了綿綿細雨。
那時,放晚學,她留校,他也留校,要回去時,突然下起了雨,夏季暴雨,如梨花般簌簌撲落,風有些涼,卻也很美。他們站在公交站臺的雨棚下躲雨,她在垂眸看雨,他在側臉專注看她。
現在,亦是如此。
雖然已是經年,但那份年少被驚艷的悸動在見到她時仍時時躁動著。
屬于她身上的那種如冬日融雪的沁涼氣味,和那份看待世間萬物總是寵辱不驚云淡風輕的淡然自若,總是讓他過分沉淪與著迷。
“桉桉,我可以邀請你跳一支舞嗎?”他彎腰,伸出手。
這個邀請沒有得到立即回復,雖然已經做好被拒絕的準備,可是心還是會痛,
一直藏在衣袋里的手此刻在冷風中暴露了片刻,原先的熱烈很快褪盡。
然而當另一片微涼覆上,火花在相觸的指尖驟然炸開。
他猛然抬頭。
后者的臉色仍是淡淡,眉眼間卻染上了極淡的笑意。
他握緊手掌,手心與手心貼得更近,從未有過的碰觸悸動席卷全身,在那一瞬間,他體會到了什么叫死而無憾。
老式唱片機放上了唱片,唱針搭上轉動的的唱片,風靡八九十年代的金牌舞曲緩緩流淌著。
外面仍在淅淅瀝瀝下著小雨,白西裝與白禮裙如同一對優雅的戀人在翩翩起舞。
裙擺上的玫瑰花隨著每一圈的旋轉將花瓣綻開到最大,像是給予自己生命中最后一刻的盛放。
他微微垂下眼眸,眼底藏著繾綣萬分的炙熱溫柔與愛意,如昨日分別那般,細細地描摹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容顏,怕看不夠,怕記不住,怕沒有來世,怕再遇不到。
我曾是個久病難醫的患者,一針一線反復縫合,感謝你恩賜于我的角色,眼淚和心臟都同樣溫熱,謝謝你的世界我有幸來過,這樣我也算是個合格過客,感謝你曾讓我,滿心歡喜又無比失落。(《有幸來過》歌詞改動)
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一曲舞畢,藺錦隨還來不及留下一點溫存,手心里就空空如也。
掩下那一抹苦澀,他彎眸笑,“桉桉,謝謝你。”
“不謝。”沈藍桉只回了兩個字,剩下的就沒有多說。
外面突然傳來一陣說話聲。
“叔叔,阿隨他身體不太舒服,您讓他多休息休息吧,昨天胃不舒服還陪我挑了好久的禮服呢。”
“待會兒有幾個人要引薦他認識,這樣,過半個小時你再叫他下樓。”
“好的叔叔。”
藺磊軍轉身下樓,江寧安立即變了臉色斂起了笑意,抬手敲門。
門一開,入目的是沈藍桉那張永遠勝她一籌的臉,這次江大小姐的敵意倒是沒有散發的那么明顯。
她手里端著一杯溫水和幾顆藥丸,走到藺錦隨的面前,遞給他,“把藥吃了去睡一會兒,到時間了我叫你。”
藺錦隨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沈藍桉,后者裝作渾然不覺,伸手關門。
“不想讓她知道就乖乖聽我的話。”江寧安壓低聲音,話里略帶威脅意味。
藺錦隨抿了抿唇,接過水和藥乖乖吃了,吃完了乖乖回房間。
偌大的會客廳里只剩下兩個女人,還是一直以來都不對付一方敵意外露的兩個女人。
“談談?”江寧安回身看沈藍桉。
后者只是懶懶地倚在門上,抱著雙臂,淺淺淡淡的眼神落在江寧安那張化得很精致的臉上。
忽然彎起嘴角,“江小姐今天真漂亮。”
江寧安表情微愣。
蹙起眉,反問:“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笑意掛在嘴角,眉眼依舊淡漠。
“我們之間沒什么好談的,”沈藍桉補充,“關于藺錦隨就更沒什么好談的。”
“你就不好奇他為什么要跟我訂婚嗎?”見她有準備離開的意思,江寧安急忙叫住她。
按在門把上的手停頓了一下,又繼續按下,她頭也不回地說:“猜到了七八分,不過我沒那個想知道全部的想法。”
可江小姐非要讓她知道全部,幾步走過去拉住沈藍桉的手腕,腳上是十公分的細高跟,步伐太快險些崴了腳,沈藍桉動作迅速地接住了她。
江寧安順勢把門重新關上,而沈藍桉則被她推到旁邊的墻壁上。
沈藍桉還是淡著眉眼,面不改色,靜等著江大小姐的下文。
兩人有些身高差,江寧安需要微仰起下巴才能和沈藍桉對視。
“訂婚是他主動提的。”
沈藍桉微微挑眉。
“宴會的一切都是他一手操辦的。”
沈藍桉不語。
“從會場布置到甜品口味都是他親自監督挑選的,就連你身上這件禮裙都是提前在國外加急定制的,裙擺上的玫瑰一針一線都是他親手縫的。”
仍是不語。
江寧安繼續說:“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發那張照片嗎?就是想讓你別來,我承認我有賭的成分,賭你不會不懂我的意思,賭你不會再對他心軟,賭你對他夠絕情。”
“可是我輸了,我想錯了。”
“我知道他在騙我,他確實也跟我明說了,可我還是答應了,哪怕只是逢場作戲我也愿意,哪怕只有這一天我也知足了,我知道他不屬于我,永遠也不會喜歡我,可是……可是我就是不甘心,憑什么……憑什么我在他身后追了這么久,還是得不到他的一個回頭……”
“從小我就喜歡他,我以為我們會像父母都滿意的青梅竹馬之戀那樣順理成章地在一起戀愛結婚生子,可我沒想到……不過是去了涼城待了幾年就變成了完全的置之不理,我真的很不甘心……”
“為什么偏偏是你……”
驕傲如江寧安,從不在外人面前輕易掉淚,這會兒說起自己暗戀竹馬的心酸史,那眼淚就跟不要錢的金豆似的往下掉。
沈藍桉最見不得女孩子哭,江寧安也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無意間已經對沈藍桉示弱了,沈藍桉當然不會光看著她哭坐視不理。
指腹抹掉她的淚珠,聲音放輕了一些,算不上親切,好歹也沒那么冷漠,“首先,不是我非要來的,是我男朋友要我來的,其次,你要明白,感情這個東西沒有什么先來后到之分,就算有,也別說什么青梅抵不過天降,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沒感情就是沒感情,像我對他,又像他對你,最后,如果有可能,我祝你們百年好合白頭偕老。”
不說最后一句還好,一說,江寧安的情緒就更繃不住了,抽泣得更厲害了。
“沒機會了……沒有這個……可能了……這輩子都沒有機會了……”
兩人就保持著這個姿勢耗了好一會兒,江寧安才止住眼淚,本來精致的妝容被弄得有些花了,她抹了兩下臉頰,這回反倒是主動地開了門讓沈藍桉走。
沈藍桉攏了攏大衣,離開了。
門再次關上,江寧安看了一下時間,先去衛生間補了個妝才去叫醒藺錦隨。
而藺錦隨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她是不是走了?”
江寧安淡淡地嗯了一聲。
“你有沒有跟她說什么?”
江寧安抿了抿唇,出于私心,她暫時摒棄對沈藍桉的敵意,反而說:“答應過你的又怎么會食言呢?我只是跟她說了你是自愿和我訂婚的,然后她讓我轉告你,很遺憾只是途徑盛放,未能參與成長,不過來日方長,見面的時間還有很多。”
“她真的是這么說的嗎?”
“嗯。”江寧安輕輕點頭,笑得有些苦澀。
藺錦隨對此不置可否。
是真是假他又怎么會不知道。
……
見她下了樓,周麗娜立即湊上去。
“怎么樣?他又跟你說了什么?”
沈藍桉搖搖頭,“沒說什么,我先回去了,你慢慢吃。”
“誒……”周麗娜剛出聲挽留,卻只得到沈藍桉的一個背影。
從宴會廳出來,走到地下停車場,沈藍桉將翟文杰開來的車開走了,車鑰匙是順過來的。
又路過那條街,小老頭仍在那里,鐵皮桶里的花更少了,還剩寥寥幾支。
沈藍桉把車停在路邊,開車時脫了高跟鞋,這會兒也不穿了,直接光著腳穿過馬路走到那個攤位前,坐下。
“阿公,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去?”
小老頭見是下午過來買花的那個小姑娘,又是慈祥地笑了,“今天進貨多了些,賣完再回去,反正也剩不多了。”
“麻煩幫我全裝起來吧,我都買了。”沈藍桉拿出一張一百塊錢放在墊布上。
小老頭應著好好好,一邊要給沈藍桉找錢。
“不用了阿公,剩下的就當我跟您買個人生建議了。”
小老頭覺得這個小姑娘說的話真有意思,也依了她的話,“好,你說,阿公我知道的一定給你最好的建議。”
沈藍桉將她與現男友和暗戀者這三個人的復雜關系簡明扼要又不遺漏重點地跟小老頭一起說了。
小老頭邊沉思著邊給花上包裝系絲帶。
花包好了,他遞給沈藍桉,開口說道:“我跟你說說我和我家春妹的故事吧。”
沈藍桉抱著花,認真地聽小老頭講。
小老頭本名肖憬笙,春婆婆本名春未晚,他倆上高中那會兒才認識的,同班同學,還同桌。肖憬笙家里條件一般,他又是大哥,所以要比同齡的孩子成熟早,情竇開得也早,而春未晚與他完全相反甚至比他優秀高貴千萬倍,名門世家的小千金,在海外生活過十年,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都顯著端莊優雅,和大多數男孩子一樣,對春未晚屬于是一見鐘情了,借著同桌的名義很快與她拉近了關系,他倆成績都很好,肖憬笙還做著努力學習爭取保送留洋,日后提親時也有底氣些的美好幻想,可不久后的一個轉學生的到來徹底打破了他那些本就不切實際的想法。
轉學生叫鄭玉門,是京都大學鄭教授的獨生子,身份地位高了肖憬笙好幾個檔次不說,與春未晚更是青梅竹馬之交,比肖憬笙這個鎮上的窮小子有更多更自然的和春未晚接觸的機會,每每看他倆交談甚歡的場面肖憬笙都覺得很刺眼,同時也很心痛。
肖憬笙自知配不上春未晚,便主動疏遠了她,就在他以為兩人就此別過再無可能時,春未晚主動找到了他,讓肖憬笙沒想到的是,春未晚來了剛一打上照面,對他就是劈頭蓋臉一通罵,官家大小姐的教養從來都是極好的,那天卻用了很多不知從哪學來的粗鄙之語,最后罵不下去了,竟哭了起來,白色手帕抹著不停掉的眼淚,本就瘦弱的身軀因為氣急而顫抖不止,那手帕上那一朵粉色月季因著淚濕花瓣變得更加濃郁欲滴。肖憬笙的針線活不是很好,平時只會縫縫補補,真繡起那精致的花來針腳還是有些潦草別扭的。盡管那花不太美觀,春未晚卻視若珍寶一直都帶在身上。
只看到這方手帕,春未晚無需多言,肖憬笙就已經明了她今天來是所為何事,顧不得男女有別,他走上前將春未晚攬進懷里,用盡了他從書上學的自己悟的軟話情話才將哭成淚人兒的嬌貴小姐安慰好。
那時正值初夏,兩人在那棵肖憬笙親手栽種的梧桐樹下互送信物私定終身,約好了一起留洋,待他學有所成便上門提親。
那天的春未晚,一襲春意綠的旗袍,站在背光處,臉上的笑意卻是比她身后明亮的天光更加燦爛明媚。
而肖憬笙的心就是那時定了下來,決定這輩子就跟春未晚過了。
可惜天公不作美,鄭春兩家有意聯姻親上加親,春未晚跟家里鬧了很久,肖憬笙那段時間也不好過,不能跟心上人見面,后來,春未晚再出現時手里多了一個藤條箱,而鄭玉門給了他兩張船票催促他帶著春未晚趕緊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不要再回來,肖憬笙來不及多說什么,鄭玉門將他們送到碼頭又看著他們上船離開。
據春未晚后來回憶,那時她與家人鬧得不可開交時,是鄭玉門主動站出來說要取消這門婚事,可是鄭家人也不同意,鄭玉門也不愿意聽從家里安排,更不愿委屈了春未晚,固然心里是愛著春未晚的,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可是小姑娘心思不在他身上,他也強求不來,索性送她與心上人一齊離開這是非之地,于是就有了那天鄭玉門送他倆離開的事情。
只是在他們來到酒隅的不多時日,從京都傳來消息,鄭家少爺與春家小姐投河殉情了。
“岸邊有一封遺書,信紙上只有一句話,玉門關猶在,不見春風來,大抵是春風不愿度玉門。”
故事說到這里就結束了,肖憬笙長長嘆了一口氣,那本就彎了的脊背仿佛隨著氣息的吐出更低了一些。
“小姑娘,你覺得這個鄭玉門如何?是不是和你所說的那個暗戀者有幾分相似?”
深情,癡情,甚至于愚情。
沈藍桉默了片刻,才說:“也許吧。”
她對感情這種不是很敏感,親情友情還好說,一涉及到愛情,就觸及到了她的知識盲區。沈鞠坤總說她人精,為人處世有自己的一套,是因為那時她還小,也沒接觸過情愛一類的事,關培禎他們也說她人精,是因為當時的她一心只想搞錢搞學業,甚至都沒想過自己居然會談戀愛,所以,人精這兩個字僅適用于愛情之外的事。
所以,當藺錦隨對她表現出愛慕之情時,她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漠然置之,后來對方顯然也是對她的冷淡回應置之不理反而變本加厲地輸出。
再遇到褚淮景,一開始覺得好玩,然后覺得他挺可憐就發發善心拉他一把,后來是真沒想到,反倒把自己栽進去了。
肖憬笙說:“我之前也問過春妹,為什么鄭玉門條件這么好各方面都那么優秀還與你那么相配,卻要拒絕呢?”
“她跟我說,‘喜歡一個人最先有的反應是心動,然后才是心定,我和玉小哥可以說是朝夕相處了十幾年,但我很確定我對他從來沒有動過心,所以我對他沒有男女之間的那種愛意’。”
又說:“愛慕者千千萬,但是心只有一顆,把它給你最想給的那個人,選擇那個你愿意與之要共度一生的人就好了,換句話說就是,你愛誰就選誰,你一點錯都沒有。”
“感情的事說復雜也復雜,說簡單也簡單,就好比雖然現在什么包二奶養小三的情況也不少,但是家里的正宮只能有一位是差不多的意思。”
這……差多了吧?沈藍桉心里默默想。
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沈藍桉起身謝過肖憬笙給她的人生建議,驅車回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