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父親老了（上）

冷晴屋頂

冷晴屋頂

——我來講述我初三這一段時間的故事

該來的終歸是要來的，初三就這么不期而至。來的毫無預兆總會給人意料之外的痛。第一次考試就遭遇慘敗的我幾乎失去了繼續學習的信心。初三的可怕不在于它的外表而在于它給人的巨大壓力。其實初三的作業并不多——即使很多，不寫老師也不會知道。這時候老師很精明也很武斷。他們認為有發展潛力的他們會非常關心，而他們認為沒有發展的，可能什么也不管。這是一種叫作殘酷的東西，我不知道它以前殺死了多少學生的前程。

初三剛開始的時候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父母幫我辦了轉學。之后就是上文說到的考試。半個月的樣子，過的渾渾噩噩的。在初二的時候我算是一個優等生了，但是到了這里之后一切好像都不是原來的樣子。朋友什么也還不太熟識，什么都得重新開始。這時候我認識了一幫玩游戲的朋友。其中有一個叫老李，以前我有篇文章寫他，這里就不再多介紹。還有就是狗狗，華哥。往往成績不太好又不太壞的人人緣最好，在這里驗證了——他們都是這樣的人，于是我們很快成為了朋友。

當時流行的游戲是星際爭霸。我們四個人是鐵桿游戲迷，每天放學都很晚，但是我們都無一例外的要去較量一下。第二天早上一來就是新聞聯播說昨天戰績如何，誰又被羞辱。其實游戲不是很好玩，但是好像少了游戲日子就過不下去。大概是尋求一種發泄，每天莫名其妙地上學，然后瘋狂地玩不好玩的游戲，回家后編謊話繞過父母的盤問。開始的時候好像每次晚歸都有一種犯罪感。這樣久了，竟然也就習慣了。加上一直沒有考試，成績一直沉浸在第一次的失敗中，我有點頹唐，心想就這樣下去算了。

然后我看了一些關于哲學的書。有一天我實在想不通了，就問狗狗他們,你們說說看，我們這么下去，天天打游戲，然后上課打瞌睡，將來會是什么樣子的？

將來？狗狗說，似乎是非常燦爛的。

我當時非常不解，我就問，為什么這么說？

狗狗當時就說了，你想啊，我們熱愛生活，熱愛人民，熱愛中國共產黨，沒理由沒有光明的前途啊。

你少跟我貧嘴。我說，你不想死的話。

來呀來呀，單挑呀，看老子不整死你。

你在繼續胡說八道，我向你大概再也沒有機會和我單挑了。

別呀，開個玩笑你倒還來勁了。

少廢話，快說！

說實話，我到是真的沒有想過。

我覺得，我心里挺沒底的。到時候要是沒有考上個重點，那咱們哥幾個不是都得栽。

算了吧，將來的事，到時候再說。

這時候我頭開始往后仰，心里想，確實，我們年齡太小，似乎很多事情都來不給去考慮。也許船到橋頭自然直，也許等到知道考慮的時候，早已沒有了回旋的余地。接著我說，即使我們考得再怎么好，最后考上了個重點，或者混到了一個很好的大學，又或者我們將來有很大的出息，那又怎么樣呢？

狗狗開始懶洋洋，做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疲倦的樣子，說，是沒有什么大不了，再怎么都是一輩子，進了棺材，管你有什么東西，最后還不是什么都帶不走？

那么，我接著說，我們讀書或者我們活著有什么意義呢？

沒什么意義，沒有。狗狗是這樣回答的。我想，他大概也沒有搞明白，或者根本沒有想過。事實上，一輩子不向這個問題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我這個想的，倒是成了不安分守己，倒是成了標新立異。

結果是沒有等我想出來或者是想不通自殺之前，第二次考試的來臨使我徹底放棄了思考這些問題。因為這次考試我得了全班的第一名。正如歌德所說，一個贊美是可以支撐一個人的。我想到的是，贊美同樣能蒙蔽一個人的眼睛，因為由于這次成功，我放棄了思考。但是事實上我比之前上進多了，或者說是樂觀多了。這又讓我想起了一句話，羅曼羅蘭曾經說過，一個人的煩惱和迷惘，是因為想看得太近想得太多。但是什么是看得遠？什么是想得少？連為什么要活著這個問題都沒有想明白，算是大惑未解了吧。

考試的另一個結果是，我的朋友們都對我刮目相看了。原來那些人大概認為我不過是一個玩游戲的，是和自己一樣的人，將來可能也是沒有多大出息的人。可是這次考試改變了他們的這個想法。當天下午我們去玩游戲的時候，我竟然發現這些小子贏了我之后嘴巴沒有那么欠了，態度恭敬了許多。我頓時有迅哥兒見到老年閏土時的感覺。我原本認為戴成績這個有色眼鏡的人只有老師和家長，沒想到學生也戴上了。多少有點失望。事實上，我和他們其實是一樣的人，都是大惑未解的人。只是我的大惑和他們的不同罷了。

初三的第一個學期很快就過完了。沒有嘆息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快樂沒有失望，只有一堆沒有想明白的問題。一幫不知所云的朋友。現在想來，當時我們的友情的確是淡如水的。沒有什么轟轟烈烈沒有什么惹人眼淚的事情。畢竟把我們穿在一起的只是游戲而不是什么血與火的洗禮。當時我們有一個宣言，是說“我們不可能玩一輩子的星際，但是我們會做一輩子的朋友。”其實這只是一個美好的夢想。一輩子的朋友不是那么好做的。我們甚至來不及想，如果畢業我們不在一個學校，那么我們這個“一輩子的朋友”怎么繼續下去。現在想來，我們剩下的，除了游戲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游戲似乎只是一個連接的橋梁罷了。那是后話，我會慢慢說的。

文章寫到這里，我甚至還沒有介紹我的朋友們，其實已經沒有必要了。朋友是各種各樣的，每人的都不同，我不想強迫別人接受我的。我想讀者你大概也沒有什么興趣了解我的朋友是什么樣的。初三給我的感覺和這個差不多，整個初三，完全是我個人的精神的宣泄和自我意識的重疊。初三和其它年級沒有什么兩樣，如果有，也不過是自己的感覺不同罷了。

放假后我看了不少的書，但是沒有一本是關于學習的。——我指的是狹義的學習，廣義來說，學習無處不在，不是嗎？可是目前的教育制度，似乎連學習的概念都歪曲了。看了這些書后的感覺是，我似乎明白了生命的意義。

正如羅素所說，完美的人生是由愛喚起而由知識指導的。生命既然已經來到這個世界，那么他的動機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話題。那么我們能討論的，不過是“繼續生活”這個過程的意義。其實廣闊的宇宙，有生命的星球遠遠沒有死機的星球多。我是說，宇宙中，主體不是生命而是死亡。那么生命繼續的意義是什么呢？我想，宇宙的另一個主題是平衡。似乎一切雖然好像是繁雜無章的，一切都好像是沒有意義的，但是都遵循一個主題，那就是平衡。生的意義，我想大概是，促進和維護這個平衡。希特勒為什么受人唾棄，我想是因為他醉心于一些非主流的東西，他破壞了平衡的含義。似乎大凡我們認為罪惡的東西都是這樣。

為什么會想這些，我也不明白。初三就是這樣，他的壓力會使人思考，而這些思考往往不是實驗室里能夠演示出來的，而是人心的的一些東西。追尋生命的本質，我想大概只有哲學家和初三像我一樣的學生才會去想。這也許也能夠算初三的一個特點吧。我順手把它記錄下來了。

之后就開學了，初三下半期這是一個非常時刻，我們即將面臨的就是中考的洗禮。老師開始一次又一次地打什么“初三就是百米沖刺”這種俗不可耐的比方。作業便成了一張一張的試卷，考試代替了上課，抽屜里的小玩意都被空筆芯搶占了位置，下課同學們都不怎么出去透氣了，天氣越來越燥熱，一切都這么毫無預兆的悄然而至。初三帶來的，除了壓力，似乎還有什么，似乎很復雜，似乎說不清，似乎——算了，既然說不清就沒有說的必要。

我和同學們都熟識了，我是說不再是那個剛剛轉學來的傻冒了。我知道有些人是值得做朋友的，而有的則不同。我的成績大概也已經穩定了。事實上我的成績在這個集體里是非常優秀的。很少有人能夠動搖我在班上領頭羊的位置。心情平靜很多，但是這個平靜似乎有點和別的不大一樣。米開朗基羅曾經是悲觀主義的代表，米羅的悲哀上升到了一個很哲學的層次。我想我也在追逐米羅的腳步。我承認我當時是非常的悲哀，我甚至享受這個感覺。但是這絕對不是心理變態。因為至今我還是保持了這個狀態。而這個狀態并沒有對我有什么不便，可以說是毫無影響。相反，我覺得悲哀使人冷靜，悲哀甚至可以促使我和人交談的時候保持微笑，這很不錯，不是嗎？其實悲哀和快樂都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又樂觀處世的人那么就應該有悲觀的人。這才是平衡。既然是平衡，那我們就沒有理由去干涉他了。否則這就是沒有意義。不是嗎？

為了排遣壓力，我和同學繼續上網吧玩游戲，似乎當時這是我唯一的辦法和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同學告訴我說他們作業沒有辦法完成，他們甚至努力到晚上十一點以后，可是作業還是有那么多。我當時只能苦笑，事實上我的作業大多數沒有完成，正如上文所說，老師一般是不管的。放學回家后就是看電視，看電視的時候一般會接到出差的老爸的一個電話。這使我會回房間假裝學習來逃避老爸的追問。而在房間里我做的事情不過是寫寫信，看看雜志，根本沒有學習的意思。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但是我卻承受這巨大的壓力，升學的壓力，父母的期望所孳生的壓力，老師的眼神，同學的評論，這一切都是壓力的實化。我明明知道這樣下去升學可能面臨危險，但是我完全沒有學習的動力。也便隨他去了。

記得有一次在網吧里，我們四個人正在玩星際爭霸，這時進來了五六個人，看見我們在玩，似乎有點鄙夷的意思，就向我們挑戰。我們正好覺得打自己人沒什么意思，于是就接受了挑戰。他們來了四個人和我們聯網“打群架”，事實上他們玩得也很不錯，和我們幾乎實力相當了，第一局我們很艱難的才贏了。剩下幾局我們也幾乎全部贏得了勝利。但是由于年齡的緣故，我們沒有辦法很冷靜的對待手下敗將。加上當時我那一幫朋友的嘴巴是很欠的。于是我們很囂張的叫陣，發出鄙視他們的聲音。

狗狗說，一群垃圾，這種水平也趕出來玩？

華哥說，缺乏練習。你們還是太嫩了。

這時我的心里有一個聲音在說，今天會出事情。

當時這一幫人還沒有什么過激反應。

于是狗狗同志做了一件很沒有修養的事情。他說，我們三個人對你們四個，不來就是孫子。

結果這時候那五六個人都站了起來，從臉色看，是憋了很久的氣了，于是有一個人大步的沖到小狗同志面前，說，你小子再說一遍。

小狗同志其實當時什么也沒有說，是老李說，你們沒本事就別在這里逞能，我們沒人怕你。可是那位兄弟耳背沒有分清聲音，又正好轉頭，沒有看清唇形，于是認定這一句話就是小狗說的。二話不說拿起桌上一個煙灰缸就拍了過去。當時小狗的臉就那個燦爛呀。他當然不服氣，因為他什么也沒做不是嗎。于是他站起來，一拳就打了過去，當時那個素不相識的兄弟的臉比小狗的燦爛多了。結果我們四個和那邊好象是五個人就這么打了起來。小狗的手被那幫家伙用利器弄傷了。我們無理在先也不好說什么，結果是我去買了一些繃帶和藥品幫他包扎了一下。第二天早上的新聞聯播顯得格外生動有趣。

后來我們就很少去網吧了。我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天臺。我們的教學樓的屋頂。我的交際圈也有所變動。我的朋友里面是有很多唱歌唱得好的。比如小陳。比如潘金蓮——當然是外號。大家都是“莫名其妙的人”。過不了這樣的麻木的日子，于是常常上天臺發泄感情。我們又唱又跳，我們打架，我們放聲大哭，我們聊天，我們討論未來，我們討論升學，我們談戀愛。幾乎條件允許的和不觸犯道德的，我們都做了。與網吧比起來，天臺更像一個革命根據地。

后來我想明白了，為什么天臺丟我們有這么大的吸引力，是因為天臺是相對于教室操場，一個更獨立的地方，一個不需要考慮更多的地方。生活就是生活，一切都是那么真實，但是在這里，似乎不需要面對什么。我承認這是逃避現實，但是這幾乎是我們親手構筑的另一個夢境。在我們的這個年齡，總是不喜歡對別人負責任。在這里，我想，大概只需要對上帝負責。其實之前的網吧，和現在的天臺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或者說他們竟然是一樣的。這是我頓時有一種犯罪感。原來熱愛網吧和屋頂，到底還是逃避現實。我突然有點不懂，為什么現實需要逃避，為什么現實不能是如同夢境一般美好？現在有不少的人嘲笑老子的學說，但是自己卻不能相處一個什么方法來解決我提出的問題。這無疑是可恥的。

這種想法，可能也只有像我這樣感性的人，才能有吧。來不及想太多，下了天臺，我需要面對的還是考試，還是學習，還是升學。生活還在繼續，需要面對的東西還在增加。

這之后發生了一件事情。

我們的學校是需要穿校服戴胸牌的。大門口有學生干部在檢查。學生干部，說白了就是比較會拍馬屁的人。不是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當初競選的時候我就沒有參加。人家當干部是需要報酬的，要報酬的干部不能說他很卑劣，同樣這些不要報酬的學生干部就不能說他們是高尚的。實在看不慣掛個學生干部的胸牌就趾高氣揚。于是當時同學怎么勸我都沒有聽。當時的事情是這樣的。我進校門口的時候一個學生干部攔住我說，同學，你沒有戴胸牌。我一看，呀，確實沒有戴。估計是什么時候掉了。我就說，兄弟，我這也是不小心掉了的，實在不是故意的。你看事情是不是算了？這小子臉色一變，說，誰是你兄弟阿？然后很囂張的樣子，把記錄簿一揚說，你多少班的？這時候和我一起的幾個兄弟看不慣了，說，你囂張什么？學生干部有什么了不起？不要欺負人，論本事我們幾個沒有比你差的。我一手擋住他說，這是我們不對，有話好好說。當時我心想，即使這個干部登記我們違紀他自己也沒有任何好處。他大概沒必要干傷和氣的事情。誰知那小子沖過來流氓似的拉住我那兄弟的衣襟說，小子你別不服氣，你這狗一樣的人也配在我面前囂張？當時我肝火直冒，一手揚開他抓住衣服的手說，有種的不在這里逞英雄。今天下午放學到教學樓天臺，咱們一對一單練。傷了就說是自己摔的，你不來你就是孫子！

然后我們就揚長走了。留下那個豬一樣的人拿個本子一支筆傻站著。

當天下午我們都在天臺等著，那個小子果然來了。我有點吃驚，他來了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實在沒有想到他竟然敢來。

那小子說，誰和我單練？有種的站出來。

當時我們幾個人都有點怕。我從來沒看到過，即將挨打的人還這么抓狂。我左右一看，發現大家都看這我。我有點不好意思，于是我說，我來吧。兄弟們聽著，如果我打不過，也別插手。來咱倆練練！

這是那個小子沖過來，舉起拳頭準備扁我。我本能地一腳過去，結果這小子立馬仰面倒在地上。我實在沒有想到這個小子這樣的外強中干。這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快的KO了。我走過去蹲下，說，你這個樣子還來打架？

我的兄弟們都笑了起來。我記得我的一篇文章中曾經這樣說過，野狗和家狗論戰斗力應該是差不多的。但是為什么野狗打不贏家狗，是因為家狗身后有一個強壯的主人。如果沒有主人的幫助，結果就是現在這個樣子。

那小子果然有骨氣，愣是沒有打小報告。這件事情就是這樣，以這個小子挨了一頓打而告終。

那以后再也沒有什么有趣的事情發生，因為我們即將面對中考。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叫同學們一起去打架，去踢球，去唱歌，去吃東西，去上網。可是每一次都是拒絕。他們說，快考試了我得復習，你也要復習不是嗎？教室里沒有了原來的喧囂，走廊上沒有了原來的人來人往，一切好像都不是原來的那個樣子了。這一切只是簡簡單單的中考兩個字造成的。我突然想起了以前以我的一篇文章里面講，人到了關鍵時刻，總是不由自主的變得非常俗。當時是胡說的，現在倒是驗證了。

我一個人來到了屋頂，空無一人。風很躁熱。

之后我考到了外地。放假時我一臉欣喜的回來一個一個地和當初的兄弟打電話，可是不是無人接聽就是關機。

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各奔東西？

有點難以想象。我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來到了學校的天臺。冬天的風很冷。天空依然晴朗。

空曠的天臺顯得這樣寒冷。陽光在地上映下清晰的影子。我的朋友們呢？當時和我一起打架的兄弟們呢？

屋頂，似乎就應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