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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玫瑰之約

一個叫冰心的女子

許愿?為什么?可以嗎?只能有一個?

讓我許?你可憐我?因為我瞎了,是嗎?你同情我對嗎?不,你不要生氣,你要原諒我,我一直這樣。我只覺得生存像走一條條黑暗的通道,我在瞬間便被吞沒,身前身后的世界如張開的折扇一般"啪"地合上。 我時時聽得見玻璃杯落地的聲音,碎裂著,一并我的記憶,我混亂卻溫柔的記憶。"叮——嘿……嘿……嘿……"我可以許愿/可以與上帝對話?不,一年前我被車子剝奪了視力的那時候起,他便離棄了我,一年前他會,現在他一樣會!上帝是只虛偽的蝙蝠,你聽,空氣里有他振動翅的聲音,"咝",我恨他,恨他,不可救藥地恨……我要說給他聽么?我曾經那么絕望地只想要一丁點溫存的關愛,一丁點,可一切均是那般冷漠無表情地離去,你能想象一個瞎子能干什么嗎?大聲哭泣?歇斯底里地吼叫?我溫柔可愛的上帝他扭頭不看我,我被關在天門之外無助地徘徊。我是個廢人啊,能干些什么,又能得到些什么?

……

我不能說給你聽的,人說許愿讓別人聽到了會不靈的。

唉,多久了,我依舊記得她說話時緩慢悠閑的腔調,她嚇人卻坦然的笑聲,還有,她罵人時特有的拉長了發抖的后音:"操……"和她吸煙時響亮的呼吸聲。我看不見她,她讓我撫摸她,我的手指滑過她鍛絲般柔滑的長發,光滑柔軟的肌膚,輕靈霎動的眼睫,溫熱潮濕的唇頰。在我的指尖掠過她的鼻端時,我頓住了,一股溫熱的氣息擾得我掌心麻麻的,我只覺周身一股電流沖過我快被擊倒了,我抖著。她像父輩抓住我的手狂熱地吻著,一邊吻一邊痛哭,我只覺得兩只蝸牛一前后滑過我的掌心,冰涼,微癢。

我說:"冰心,我們真像釘了槐,唯有深深的刺了,這刺把空氣戳得體無完膚,到處是傷口,到處是血痂。我們犯罪,我們褻瀆了神靈。上帝他扛著斧頭扛著鋸子跑過來了,他獰笑著,他開始砍了,我聽到砍伐的聲音了,篤,篤,篤……"

她堵住了我的嘴,用一塊濕抹布,骯臟而冰涼的氣味讓我一陣驚悸,我覺得胃里一股塵封已久的沖動泛動著,一點點撕裂我的胃,我的肺,我快炸裂了。我聽得見她跌跌撞撞地竄出門,什么東西掉下了,很輕,"咝——",是一根頭發,我"哇"地一聲吐了,一堆杏黃的東西噴瀉在床上,被子上腐爛的氣息沸沸揚揚流了一屋子,我嗅得出,這屋子里有小兔子或是小白鼠的尸體,還有被雨水泡爛的蒲公英和橡膠。

冰心,我愛她。

可,我也是個女人。

第一次認識她是在醫院的草坪上,我被告知將永遠失明后的第三天。這三天里我緊緊地攢住床單想要尖叫狂吼,想要奮力撕扯,想要痛哭淋漓,我筋疲力盡。我吊住阿偉的手求他:"阿偉,吻我,求你!"我只想要一個人全部的身心或把全部的身心給一個人,我只想要抓住一些東西來證實我仍活著。似乎一陣颶風突襲卷走我身邊的一切東西,我是多么需要抓住一些根植于這世間的什么東西,即使是一莖蘆葦,即使是一棵小草,我要留下來,我要活著,我要生存。可我能干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會啊,先前,我是無能得只剩下會讀會寫了,可我現在怎么去寫?我的手依舊柔軟靈活,我的腳依舊圓潤輕捷,可致命的是我看不見啊,我不曉得怎樣去書寫,我不曉得寫在哪兒。我完完全全成了個廢人,能干些什么啊,我又該得到些什么啊?我把臉埋進阿偉的手掌痛哭著,他抽搐著想縮回手,我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吻我,阿偉,吻我!"阿偉輕輕地說:"別哭,寶貝,你要相信生活,熱愛生活。"我渾身冰涼,我熱愛生活,生活熱愛我嗎?我曾經那般精心地憧憬著設計著我的前程,我會有一份精美的工作,一份高薪,一個絕美的愛人,一個溫馨的家庭,可沒有了,什么都沒有了,都被毀了,我什么都沒有了。生命重又回到我無知蒙昧的最初,又一個零,又一個空白的開頭啊,我必須什么都重新學會,先前的于我毫無用處。我活過了一個空白的二十年!我摸索著想撫摸阿偉的臉,我痛哭著:"阿偉,吻我,阿偉,我要你!"他躲著閃著,最后輕輕地在我琢了一下,又像怕臟似地迅速逃開,我只覺得一只冰涼的蝴蝶冒失地撞過我的肩頭,我愣住了,最后一丁點流動的思想也凝住了,阿偉,他怕我?我笑了,淚滴進嘴里。 我沒有再去苛求什么的,如若阿偉是該離去的,我能留住什么?阿偉低低的聲音一面利刃倏地切斷我所有的希望:對不起,貞貞,我實不能說服自己去吻一個眼里沒有火花的女人,我感覺那是強暴,我感覺到恥辱,我感到乏力!我崩潰了。我靜靜地躺在床上,扭過頭說:走吧。

我無力得像只西瓜,被掏空所有的瓤和濕淋淋的絕望。我只是想要一個人或只想把自己給一個人,我只是想降落,我只是想尋一分根基,尋一份命運,我只想活著。

那天我茫然地坐著,撫著身下濕潤的嫩嫩的草芽,想象并檢數著刺在臉上的陽光,那都是一根一根針樣的形狀,刺得我酸疼而緊張。"寶貝你是我的夜/寶貝我是你的花……"一個人女人張揚尖利的歌聲自遠而近,像一面破鑼被碰到地上沿著地面一直滾一直震一路嚎著,在我身邊,這金屬片相互磨擦般的歌聲頓住了。

"操……,這么美的瞎子!"她說得很輕,卻毒得像個巫婆,我想象著她的模樣,該是滿頭亂糟糟餅屑一般撒著的短發,打著青色的眼影,抹著藍唇豪,這樣的形象一直在我的夢里舞著,男男女女似乎都長著一張兩樣的臉孔。

"喂,瞎子,你知道太平間干在哪里?"她含含糊糊地說嘴里咂吧咂吧地嚼著東西。我笑了:"你怎樣混進去呢?殺了我你推我進去?"她雞打鳴似地啼笑了一陣說:"我跟朋友打賭說死人身體溫度至少零下七至八度,他們不信,我來證實給他們看。"我笑了,有這樣弱智的女人么?"那尸體進太平間什么,交給你管理得了!"天真的小傻瓜,我至今都能深深體會剎那間我心底浮起的無際溫柔的情緒,像慢鏡頭里魚泡泡一點點上升,上升。我不曉得我還可以這般溫柔地想要待一個人。

她湊近我神秘地壓低聲音說:"我喜歡你耶,你真像一塊薄荷糖。"說完又咂吧咂吧響亮地咀嚼起來。她的臉湊得如此之近我嗅得到她身上涼雨般的芬芳,那是一種混雜的清新的氣息,擾得我心理亂亂的,我突然抓住她,大聲說:"就是你了,偷了我的錢包,跟我到病房去!"不由分說便拽著她向病房的位置跑,她竟然擁住我更大地說:"親愛的,我還你,還你,跟我來。"她幾乎是抱著我狂奔到五樓,我覺出了她大約一米五九,很瘦。我一米六八的身體在她的懷中兩人一起晃蕩著。

沖進病房,我們一起喘著,喘呀喘的,她突然吊住我的脖子,我順勢吻住她的鼻子,她尖叫著我們一起倒下,緊緊擁著,從地上滾到床上,又從床上滾到地上……

"親愛的,告訴我你的名字。"

"冰心。"

"為什么?"

"我以為我沒有心,而今突然發現自己該有一個了,我的心是冰的,零下七至八度……" 我一驚,正迎上她酡紅的面龐,我下意識地尖叫起來,像一只飛撲向火堆時絕望而憤怒,驕傲而心碎,一股恥辱的自豪夾著厭棄的愉悅籠上來,我無恥地吻她,吻她的眉,吻她的眼,吻她的唇,吻她的胸脯……吻遍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一股燃燒的激情并著冰涼的悸動侵襲著我,我在剎那間喪失了理智,沉在她低沉熱烈的呼聲中。我的記憶似乎回到從前,那個涼雨蕭蕭的秋晨。我在山后的竹林里竄逃,身后一大群山民追著吼著,我偷吃了他們一樹的蜜桃,將整個桃林糟蹋得像經歷過掃蕩。他們舉著鐵锨扛著面杖追殺過來,我跑得丟掉了鞋子,劃破了膝蓋,奔跑讓我忘記疼痛,忘記了追殺,忘記了一切,似乎我正掙扎在生死的邊緣上,一切都空白了,只有呼呼的風聲過去。"抓住她,小兔崽子!""宰了她!"咒語一般的謾罵潮水一般卷過來,我恐懼得像只被滿街追趕的老鼠,逃,逃,一股驕傲的情緒隱隱地升上來。 逃,就是勝利!突然,一顆石子絆住我的腳尖,"啊——"我眼一花,只覺得天空壓著身體一起倒向地面,我完了!我驚恐地尖叫著,追趕的吼罵聲越來越近,我絕望地癱軟著。我會被抓住,我失敗了,我原來什么都不會,連逃都不會!我放聲大哭。突然一團巨大的黑影掠過來緊緊抓住我的衣領又輕盈地掠過去,我嚇得閉上眼睛,只覺得自己被一只毛茸茸的手臂圈著,異常溫暖柔軟。林子在跳躍,世界在跳躍,追趕的吼罵聲遠了,所有的危險都遠去了。我睜開眼睛正迎上一對異常晶亮的黑眼睛,它們溫柔而迷惘地看著我,像玩具狗的兩只玻璃紐扣眼睛。在剎那間我明白了祖先的含義,淳良而忠厚的祖先,寬容而博大的祖先,這是只巨大的猴子。我緊緊擁住它柔軟寬厚的胸膛,它也用毛茸茸的手掌撫摸我的頭發……

我緊緊擁住她,恐懼和勝利同時攫取了我,她開始張狂地滿面春風叫,我震昏了,恍惚間,我被架起,釘在十字架上,又被鎖起,扔進燃燒的火堆,然而一股腥甜的氣息在舌根滋生,我像一條逃脫牢籠的巨蟒狂熱地扭曲著,那股腥甜的氣息涌開去,擁住我,溫柔地舔我的淚舔我的臉。

我們都累了,她仰起臉蹭我的臉頰,蹭著蹭著突然埋進我的臉口痛哭起來,我這時才注意到她生著一頭綢緞般柔滑的長發。冰心,原諒我。我撫弄著她的長發,心底生出一線愧疚。"你是個混蛋!"她高聲起來,蒼老得像只被拔去羽毛的老鴰。"我明天還來的!"她匆匆套上衣服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我躺在地上,聽見什么東西掉下的聲音,極微弱,"咝——"是根頭發。

第二天,我在草坪上等著她,她沒來。

第三天,我在草坪上等著她,她沒來。

第四天,我在草坪上等著她,她沒來。

第五天,我出院了!我留了一張木牌,插在草坪上,并且把前來阻止的揍了一頓,木牌上寫著:

一定來找我!

紅漆字,白底盤。

我以為我再不會遇見她了,我以為這只會是一場新鮮而刺激的記憶,我以為這個世界自那以后便更換了生存的背景。

我,開始習慣瞎子的生活,并且堅持不懈地嘶吼,吼到喉嚨出血。嘶吼是種絕對自我的狀態,似乎整個世界都因我而震撼而絕望,這時我不是個廢人,而是一個英雄,一股恥辱的悲哀波瀾壯闊地定位于我生命的底盤上,我知道,有個地方有個時刻有個人與我一起嘶吼著,一樣的絕望,一樣的憤恨。可,她在哪里?

第一次見她是在醫院的草坪上,最后一次見她會是在哪里呢?我知道我們還會有故事的,一定會有的。

我們真的又見面了。不,是聽面了。

我坐在街心的廣場的石凳上,春天擁護而忙碌,花開的聲音響遍了全球。

"我可以坐嗎?寶貝?"輕而利的聲音像草堆里長出的豆芽菜一樣冒失。我一驚,是冰心!

"如果你會坐的話,連我的膝蓋都是你的地方。"我玩世不恭地笑。

"混蛋,是你!"她驚喜地握住我的手,依著我坐下了,緩慢而小心。

"春天還不是蒼蠅出來的時候,你出來干嘛?"我笑著說。

"找屎堆,現在呀,找到了!"她夸張地笑笑,沙啞的聲音夾著一絲悲哀。我心一驚,"冰心,發生了什么事,告訴我!"

"你比蚊子嗅覺還靈敏噢,一見面就叮我?"她淡淡地說,"我也瞎了。 "

"為什么?"我憤怒地嚷道。

"我自己搞的,我不要你一個人瞎著,有個人陪陪,心里總該不會太寂寞的。"她得意地笑了。

我緊緊擁住她,狠狠地吻她,一些眼淚滴進她的脖頸,她站起身推開我狠狠地甩了我個耳光惡聲惡氣地說:"我要跟你回家!"

我帶她回家了。

唉,多久了,我依舊記得她說話時緩慢休閑的腔調,她咯人卻坦然的笑聲,還有,她罵人時特有的拉長了發抖的后音:"操……"和她吸煙時響亮的呼吸聲。我看不見她,她讓我撫摸她,我的手指滑過她鍛絲般柔滑的長發,光潔柔軟的肌膚,輕靈霎動的眼睫,溫熱潮濕的唇頰。在我的旨尖掠過她的鼻端時,我頓住了,一股溫熱的氣息擾得我快被擊倒了,我抖著。她突然緊緊抓住我的手狂熱地吻著,邊吻邊痛哭,我只覺得兩只蝸牛一前一后滑過我的掌心,冰涼,微癢。

我說:"冰心,我們真像釘子槐,唯有渾身的刺了,這刺把空氣戳得體無完膚,到處是傷口,到處是血痂。我們犯罪,我們褻瀆了神靈,上帝他扛著斧頭扛著鋸子跑過來了,他獰笑著,他開始砍了,我聽到砍伐的聲音了,篤,篤,篤……"

她猛地堵住我的嘴,用一塊濕抹布,骯臟而冰涼的氣味讓我一陣驚悸,我覺得胃里一股塵封已久的沖動泛動著,一點點撕裂我的胃,我的肺,我快炸裂了。我聽得見她跌跌撞撞地竄出門,什么東西掉下了,很輕,"咝——",是一根頭發。我"哇"地一聲吐了,一堆杏黃的東西噴瀉在床上,被子上腐爛的氣息沸沸揚揚流了一屋子。我嗅得出,這屋子里有小兔子或者小白鼠的尸體,還有被雨水泡爛的蒲公英和橡膠,還有女人蒼白的眼睛和鮮紅的頭發。

冰心,我愛她。

可,我也是個女人。

我們都是沒有邏輯的,都是這個社會這個時代思想碰撞迸裂的碎片,冰心不懂我,我也不懂她,可我們的完全陌生凝結著一個巨碩的空間,為彼此而開放。我們都是亡靈,都是孤兒,不幸地于這個城市邂逅,我們接納了彼此又拒絕了彼此。什么是性靈,什么是仁愛,在絕望與恐懼面前毫無意義。更多時候,我需要的只是一只手,冰心的,阿偉的,或者其他任何人的。我深深愛著這個傷我痛我的世界,愛冰心,愛著阿偉,愛著其他任何人,像深愛這世界每一顆堅守土地的蘑菇一樣。

這個世界把我推進了一條條黑暗無比的通道,我像跌入鯨魚胃里的一條小沙丁,被攪 著拌著,被消化著,絕望像一只大手緊緊扼住我的喉口,我不止一次兩次不止無數次地回憶我在涼雨蕭蕭的秋晨竄逃于竹林的心情,那只猴子我最親愛的祖先它救了我,而多年后的現在,我不懂的冰心又一次救了我,像拯救一只被截去尾巴四處奔逃的壁虎一樣,可我,是不是也拯救了她?我愛她,像深愛這世間所有堅守土地的蘑菇一樣深愛著她,每一柄小傘下都有一顆潮濕而玲瓏的靈魂。后來,我知道,冰心,她是個少年犯。可我只記得她純真自信的話。:"我跟朋友打賭說死人身體溫度至少零下七至八度,他們不信,我來證實給他們看。"……我們詛咒犯罪,詛咒丑惡,可我們試圖過要去給這些可憐而寂寞的靈魂一些溫暖一些撫慰嗎?她給我的卻是無以倫比的安心與撫慰,我絕望的心靈因為她生出些許光亮,對未來的生活生出些許熱切的希望。

我許的愿是:所有曾經美麗的依舊美麗,所有曾經快樂的依舊快樂。不管她是誰,不管她曾經做過什么,請賜她一個幸福而純潔的靈魂。

只能一次,是嗎?你也憎惡我!我是個骯臟的瞎子!冰心,而今你又在哪里,你一定要來找我啊!我求你!

假如你認識那個可憐的女孩子,請努力回憶一個同樣可憐的我,告訴我一下,我親愛的冰心,她在哪里!

沒有她,我和她一樣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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