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愛情故事
很久以來,我一直想好好地寫一寫沙雁,寫出她的悲歡離合。可是,每當我坐下來把手放在電腦鍵盤上后,我總是發現,這么些年過去了,從我和她見的最后一面到現在,已是四年多了,盡管她的音容笑貌依然清晰,我還是不能描繪出她心靈和感情深處那些我想象不出的內容。
剛來美國不久,在一個中國學生辦的派對上,我認識了沙雁。在我們這一幫土不拉嘰的女孩中,她“雅”得出色,應該說,很有“格調”。她個子不高,跟我差不多,在中國女孩中,算是中等吧。可是,她顯得高挑清癯,典雅大方。她穿著米色咔嘰布長褲,月色毛衣,咖啡色印有淺黃花紋的長絲巾,松松地搭在肩上。她的頭發很亮,很黑,隨意地垂至腰際。她端一杯飲料站在角落,靜靜地看著別人,臉上表情平淡。
那時我不認識幾個人,而且性格也挺內向,不善于和人交往,特別是和不熟悉的人。我于是也拿起杯飲料,走過去和她站在一起。這樣,至少我不會覺得孤單。她對我笑了笑,很沉靜的。
音樂起來后,大家都跳舞,挺吵。她說“去外面呆會吧,”我不吱聲就跟了出去。
她跟我說她叫沙雁。生她那天,去醫院的路上,她媽媽看到一群大雁從天空飛過,便給她取名“雁子”。“我媽說那天天空藍得象絲,很柔和,很清脆。我滿月的照片,穿的就是件天藍色的小絲袍。”
我只是點頭微笑,心想她并不寡言嘛,可她怎么喜歡一個人站在角落呢?
沒幾天,就是感恩節。晚上在教授家吃了火雞,第二天早上起來也無處可去,從窗上看出去,街上連個影子都沒有。兩個美國室友都回家過節去了,給在另一州的大學同學打了個電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幾句。把暖氣開得高高的,穿著浴衣坐在床上發呆。想家,心里冷清得要結冰。
快到中午時,電話鈴響了,是沙雁。“我知道你剛來沒什么朋友,來我這吧,和我做伴,我過一會就去接你。”
她住在一座三層樓的房子里,在鎮的另一邊。一進門,是個大客廳,有些亂。“我們這住了十個人呢,全是研究生,男女都有。不過,只我自己是中國人。其他的除了一個中東的,全是老美。”象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她解釋說。
沙雁做了一只燒雞,很有國內“符離集燒雞”的味道。是小小的象國內的小子雞那種,很鮮,一點也不膩。有一盤清淡的炒青江菜,她說特意去東方店買的。一個榨菜肉絲粉絲湯,和幾塊烤紅薯。
“簡單些,土洋結合吧,咱們也過美國人的節,吃他們的節日餐,只是改良了。”她打趣說。
一盤青江菜幾乎全叫我吃了。出國之前,我從沒下過廚房。來美國之后,也忙也不會做,每天就是煮幾塊雞,然后把湯里加進各種各樣超級市場買來的吃起來無滋無味的蔬菜,吃得我倒胃口。后來,沙雁告訴我說,那天她看我那么喜歡吃青江菜,她便不吃了,省給我吃。
吃完飯后,已是下午四點多了,外面已有些黑下來了。“你今晚別走了,明天再回去吧,我有好多錄像片,或者聽聽音樂,看看書,你喜歡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說我喜歡看小說。
她書架上有好多旦尼爾斯蒂爾的愛情小說,那是我第一次看斯蒂爾的小說,也就是從那開始便迷上了。
在書架頂上,鏡框里是沙雁和一個金發碧眼的美國女孩的合影。兩人都很幸福地笑著,手臂摟著彼此的腰。
“那是沙麗。”我拿著《情感的許諾》在沙發上坐下時,沙雁說。
“你們的名字聽起來象姐妹倆。”
“不象夫妻?”
“你們都是女的,怎么會象夫妻?”
沙雁笑而不語。
那晚,很晚的時候我們又吃了春卷。沙雁是上海人,做的春卷薄脆鮮美。我做春卷的手藝就是從她那兒學來的,現在每當有人夸我做的春卷好吃時,我總是想起沙雁。先生前天答辯完,昨晚他的教授和實驗室的同事們來為他慶賀,我又做了春卷,他們又說這是他們吃過的最美味可口的春卷,我于是又告訴他們我是從一個女朋友那兒學來的。
斜靠在床頭,我們在昏黃的臺燈下聊天兒。在柔和的光線里,我又一次打量著沙雁。她是個很美麗的女孩,那種典型的上海女孩,清秀精致。她的長睫在燈光的流溢中,給她的臉添加了一種神秘和莊重。
不管你何時離開
不管你去哪里
我都會在這里等你
我聽見你的歡笑
我品嘗你的淚水
但你遠在天涯
不管付出什么
不管我怎樣心碎
我都會在這里等你
……
理查。馬克斯的歌在房間里如泣如訴。加上斯蒂爾書中人物的悲歡離合,一些來了美國之后沒有時間體會的心情又在心里涌起。那時,我的感覺是又回到了大學時代,熄燈之后,書桌上點起蠟燭,幾個女孩或坐或躺,說些白天不愿或不好意思說的事情和感覺。那是種親切溫暖浪漫如夢的感覺。
我告訴沙雁我的初戀,告訴她南國校園里的梔子花下,我是怎樣地為那個驕傲的詩人瘋狂過;告訴她幾年后,在北方的黃河岸邊,我又是怎樣地拒絕了另一個喜歡寫詩男孩的求婚。“我不愛詩,也從不讀詩,可是我愛詩人。我愛他們的敏感和痛苦,愛他們的孤獨和寂寞,愛他們的瘋狂和絕望。但是,我不會把自己這一生交給一個情感不穩定的人。和詩人一起過日子,要么瘋掉,要么早死。”來美國這么多年,那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回憶對一個同性和盤端出,不怕她嘲笑我的軟弱,失落,痛楚,悲哀,渴望和庸俗。
沙雁是個忠實的聽眾,在我訴說的時候,她從沒打斷過我。
“沙雁,你呢?你有男朋友嗎?你痛苦過嗎?”
“我有過男朋友。我痛苦過。當然,和你的不一樣。”
沙雁于是用一種低低的聲音,很平靜地講了她的故事,一段我想理解,卻無法透徹的感情歷程。她說她是個同性戀,她說她只愛女人。她說大學時她為了證明自己的“正常”,和一個男孩交往過一段時間,可沒久,她就離開了他,為了一個女孩。那癡心的男孩一下子想不開,一個人騎車去了上海郊區的淀山湖公園呆了一天后,回來的路上,臥軌自殺。一時,上海各高校都流傳著癡情男孩殉情身亡的故事。當然,沒人知道沙雁負心,是為了一個女孩。
“同性之間的感情,也會象這歌唱的一樣嗎?”趁她停下喝水的時機,我問。在我看來,同性之間的愛,只是一種友誼而已,不可能是一種男女間的纏綿。
她點點頭。
“也會是死去活來的嗎?”
她又點點頭。
“愛情不僅僅是感情上的。還有……”
她還是點點頭。
我看著她平靜的臉,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是個不愛男人的人。她是個看起來相當女性的人。愛一個女人,會是一種怎樣的情感世界呢?
沙雁在上海愛過的那個女孩,何茹,其實,也不是女孩,應該說是個女人,比沙雁大好幾歲。
何茹也是上海人,在“北大荒”插過隊。她曾有一個男朋友,但后來,他又和另一個女知青戀愛并結了婚。從那以后,何茹就不再愛男人。
“她一直不知道是因為那男人離開了她,她才不愛男人,還是因為她本來就不愛男人,那男人才離開她。”沙雁說。
“那你呢?沙雁,你為什么不愛男人?”我問。
“我也不知道。我對男人向來象對兄弟。沒有那種激情,只有和女人在一起,我才感到一種心靈的慰藉和滿足。男人怎能走進女人的內心世界呢?”
“可是,沙雁,只有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才是自然的啊。沒有男人,連后代都無法繁衍。”
“那是人類的使命。我自己,也許上帝沒有給我這樣的責任。我只需要一個人接納我和我的生命,同時接納他和他的生命,可是,這個人不是男人,違背常規的,他是個女人。”
“你是說,你是把這個女人當男人來看?讓這樣一個女人扮起戀人和丈夫的角色?”
“不是。我是說,和這樣一個女人在一起我的世界和生命才完整。但是,在這里,沒有角色的分工,我們都是女人,誰也不是妻子,誰也不是丈夫,我們相親相愛,是一種完美無缺的結合。”
“可是,象我剛剛說過的,愛情不僅是感情上的,也是肉體的。我向來不相信柏拉圖式的戀愛,任何一種完整的愛情,必須是靈與肉的統一。”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表示過,是的,可以。可以是靈與肉的統一。”
“我想象不出。沙雁,我真的想象不出。以前有個女孩問我,為什么女人不可以愛女人,我說,因為女人和女人不可以做愛。男人需要女人的容納,女人需要男人的充實。精神上也是這樣,男女有不同的世界,男人的寬廣粗曠,女人的細膩溫柔,男女在一起才可以完整,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會缺少好多。”
“也許我的世界和別人的不一樣。這也是為什么同性戀被看為異常的原因吧?我們需要的和別人不一樣。我不需要那種男女之間肉體上的狂歡。靠著一個女人,頭貼上她柔軟的胸,感覺那種光滑細膩的肌膚相親,我的生命,便到了極致。”
“我還是想象不出。沙雁,你媽媽很愛你嗎?”
她笑:“別試圖對我心理分析。我的家庭很正常,父母很愛我。”
“那你……我們大學有個同學,一直沒有月經,后來,說是她的男性激素多。我們那時去找系里要求讓她搬走,因為我們覺得我們是在和一個男人同宿舍。那個同學很憂郁,最后只好退學。”
“我是個百分之百的女人。”沙雁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不象女人的地方,”我笑:“你的臉很光滑,沒有胡子,而且,”我扭頭看她:“你的胸部也很豐滿嘛。”
她很耐心地說:“不一定是心理或生理的異常才選擇這樣的生活方式的。確切地說,這不是我選擇的生活方式,我生來就注定是要這樣生活的。我不想拒絕,去要種所謂的常人生活,也不想改變。隨性吧。”
“可是,和別人不一樣總是要受些痛苦的吧?特別是在國內,一般人接受不了同性戀。”
“這也是我出國的原因,我出國不是為了來念學位或發財,只是為了找一個可以做我自己的地方,一個人們不會對我的感情生活過于指責的地方。”
“在國內的時候,你是不是日子很難過?”
“并沒有多少人知道我是同性戀,除我父母之外。別人只是猜測。我和何茹,一直親密無間,夏天都要擠在一張床上相擁而臥。人們只是開玩笑說我們象同性戀,因為在大學里,好多女孩都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天天形影不離的。”
我點點頭。我們那時也是這樣,晚上,喜歡和自己的好朋友睡在一起說悄悄話,我有時失眠,便半夜爬到上鋪的那個女孩床上,“嘰嘰喳喳”說到睡著為止,在那種小小的單人床上,必須兩個人擠得很緊才不會掉到地上。出門不管到哪里,都喜歡手挽手,靠得緊緊的,若在美國,肯定會被認為是同性戀。
“我和何茹其實也是很相愛,可以說轟轟烈烈的。我們從來不分開。她是學校的團委副書記,有時外出開會,我就會失魂落魄。有次她和團市委的一些人去日本參觀,兩星期才回來,我居然為她寫滿一本子的話!她什么也沒舍得給自己買,卻給我買了一套衣服,和一條金項鏈。我們那時,大學里有幾個人戴得起金項鏈?她顯老,因為年齡大,也因為在東北時沒能好好保養,看起來有我年齡的兩倍,走在一起,不象朋友,卻象母女。可是我們天天在一起,不管我多餓,也要等她一起去食堂。”
沙雁的手,不自覺地撫摸著頸上的一條金鏈,我想,那就是何茹那次在日本給她買的吧?回憶使得她的面容有些如夢如幻的樣子,很抒情和憂傷。
“我想天長地久。可是,何茹比我理智,她說,別人容不得我們這樣子的。我和父母說,他們哭,他們疼我愛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是,他們說他們最多能對我眼前的事情不管,但讓我不要使他們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盡管我告訴他們我這個樣子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卻總是自責,以為是他們在撫養我的過程中做錯了什么。看到父母那樣,我很心碎。”
她嘆口氣,接著說:“班上那時有個男孩追我,我和何茹說,她說,‘試試看吧,看看你能否比我好一些,能否過種別人眼里的正常生活。’我不愿,在她懷里哭,說我不會愛別人的,只愛她。她說我們別無選擇,我們總得過種‘正常’人的生活,不然,那些‘正常’人會讓我們過不下去的。”
“于是我和那個男孩開始來往,做些正常的戀人們做的事,逛馬路,看電影,周末去他家或我家吃飯。
父母看我這樣,很高興。可是,我不愛那個男孩子,一點都不愛。他拉我的手時,我會甩開,他吻我,我覺得惡心。一段時間后,有次在他們家,他父母出去買菜去了,他對我沖動,我居然歇斯底里地告訴他別碰我,我另有別人,并提出分手。”
“他后來又找過我幾次,我都不理他,他問我那人是誰,我也不告訴他。他問我既然有別人,為什么還和他來往,我說我是利用他。他問利用什么,我也不說。他知我和何茹好,讓何茹來勸我,我哭著對何茹說,‘你都知道的,為什么要逼我呢?我沒辦法,和他在一起,對他有什么好處呢?不如讓他早死了這條心呢。’哪知他會想不開。”
“你為此自責嗎?”
“有時會,不過,我知道那并不全是我的責任。他太脆弱。即使不是我,是別的女孩和他戀愛分手,我想他也會做這樣的事情的,因為我和他之間的來往,并不是很長時間,我也從來沒愛過他,感情根本不深。”
“后來呢?”
“后來,我就不和任何男人來往了。別的人以為我是因為那男孩的死,其實,我是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何茹身上了。她的日子也不好過,家里催她,因為她在家里住著間八平方米的小屋,弟弟想要來結婚用。在學校,因她是校團委的,認識人不少,周圍的人們也很熱心地為她張羅,她那么大年齡,又無法總是以‘不忙’來推辭。”
“畢業前,我們談了一次,對于我們倆的將來,很明顯的沒有指望。何茹說她會嫁人的,給弟弟騰出房間結婚,也為自己堵別人的口。她說,‘你去美國吧,你英文好,又年輕,適應能力強,聽說美國對這些事情都很自由。’我很明白,卻依然哭著問:‘為什么我們不可以在一起?為什么我們不可以相愛?’那種不能結合而且不得不分離的無奈,和書上寫的電影上看來的男女之間的無奈是一樣的。”
“后來你就來美國了?”
“等何茹結婚后。畢業后,她馬上嫁了本校的一個教師,離婚的,卻沒孩子。我去了,他們沒有婚禮,在家里做了幾個菜,請了幾個朋友。何茹一直臉色平靜地給大家敬酒夾菜,直到客人都走光了,她借口讓他丈夫收拾一下房間,她下樓來送我時,才露出絕望的神色來。和往常一樣,我們挽著手走,在樓前樹下的陰影里,我們死命地擁抱相吻,流進嘴里的,是彼此的淚水。沒等她說一句話,我掙脫開,跌跌撞撞地跑了。我沒有回頭。”
沙雁停下,不再說話。聽得出,她還是很疼。
“后來呢?”
“后來我給何茹寫了封信,告訴她不再想見她,因為我受不了。也讓她別給我寫信,別給我打電話,好好過她的日子。”
“后來呢?”
“后來我就來美國了。過了三兩年孤單的日子,在學校的‘同性戀協會’里,碰上了沙麗,至今,我們相愛三年了。”
“有何茹的消息嗎?”
“我出來后,也沒給她寫信。和一般的愛情一樣,不能結合的兩個人,有任何的聯系都是折磨。沒必要讓兩個人都受那種苦。不過,聽別人說,她現在兒子都上幼兒園了。”
“那就是說她過得挺好?”
“誰知道呢?但愿吧。”
“這兒的中國同學中有知道你是同性戀的嗎?”
“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不過,總有人會猜測的,是不是?也無所謂的,這是在美國,也沒什么可以大驚小怪的。”
“可是,沙雁,沒有愛過男人,沒有和男人在一起過,你會不會覺得遺憾?會不會覺得空空蕩蕩?”
“你沒愛過女人,沒有和女人在一起過,你會覺得遺憾嗎?”
那天晚上,和沙雁擠在她的單人床上,很親切,卻一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