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了前塵
我本名佬狐氏;姮娥，是帝嚳的第九個女兒。我的父親是天下最有權力的人，位居諸神之首，掌管人間生死。自我記事起，印象中就沒有父親的笑容，沉穩、內斂、威嚴，的確是男人中的男人。但是我和他卻有著那樣深深的隔膜，擦也擦不去。
母親生我時難產，緊要關頭，她竟然將保命的環珠給了我，撒手而去，換我生。為此，我沒有隨父親姓高辛氏，而是跟了母親的姓氏。在天界，母親是人人尊敬的王妃，她的名字像后來人間的子民稱贊我的美麗一樣被頻繁掛在嘴邊。但是我恨她。沒有了護體的環珠，她的三魂六魄四處流散，縱使父親神力再高，也是絲毫奈何不得，留給我的只是“佬狐氏”、“母親”這兩個詞匯。父親只會對我說，你是天界的公主，要這樣，要那樣。我連個可以撒嬌任性的懷抱都沒有，從小到大。
我越來越恨母親，真的。只要有人說起“九王妃佬狐氏”，我就會立即潮紅了眼睛，低眉斂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間。及笄以前，父親是不允許我離開宮廷的。每逢我把自己關在房間，總有人會多嘴地報給父親，他便總是守在門外，一聲不吭。在他第一次試圖闖進房間，被我死命抵住之后，他再未有過這樣的舉動，只是站在門外，我多久打開房門，他多久離去，仍是一聲不吭，轉身就走。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如此男人得不能再男人的男人，我很奇怪母親怎么會為了給這樣的男人留下骨肉連性命都甘愿舍棄。
悶。悶得非常可以。雖然我自幼喪母，但并沒有讓我形成陰暗、孤僻的性格。父親并不知道，其實我每次把自己關在房間里只是照鏡子，一動不動地照。隨著年齡的增長，從眾人的言辭和眼光中，我知道自己和母親年輕時分毫不差。其實母親是永遠年輕的，她生我時才20歲，而我，眼看就要及笄了，所以，在我心里，我就是母親，母親就是我。我并沒有別人那樣的悲痛和懷念。我知道，一個人的存在并不僅僅是身體，可是大家不知道。他們看我的舉止，以為我真的對母親恨之入骨。這真是莫大的笑話。怎么可能呢？且不說血緣親恩，單是這張臉，誰會恨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我只是孤單。而這孤單是不能說的。身份有時候是一張無可躍界的網，沒有掙扎的空隙，只能承受，這是唯一的宿命。我常常想，將來我一定不能像母親，一定要找一個可以讓我經常歡笑的丈夫，是發自生命的輕松與開心。父親這樣的男人是我敬佩的，也是能讓人信賴和依靠的，但時時如此，著實沒有情趣可言。女人，天生都是虛榮的，以及，貪婪。
貪婪于愛有什么不好？假如父親在我年幼的時候不吝嗇笑容，能抱抱我，用胡子扎我，吻我，哪怕只是偶爾，我也不會如此這般，不會在及笄之日就迫不及待地選擇逃離。那日，父親喝了酒，沒醉，微醺都沒有，他總是這般的，做事極有分寸，鮮有例外。他說，小娥，一定要出去住么？我點頭。那好吧，說罷，起身離去，連挽留勸慰的話都沒有。盡管習以為常，但我還是略帶驚訝。這可真是我的父親？這是什么樣的男人啊。
廣寒宮真是好地方，寸草不生，荒蕪人煙。當初執意選擇這里因為這是無極之地，離宮廷很遠，清凈。關鍵是，我已習慣了孤單。所以拒絕了父親指派的侍女，一個人飄飄忽忽就來了。走時，聽到父親輕微的嘆息聲。他當然會嘆。據說母親是極溫順平和的女人，用人間的話說叫恭順賢良吧，這是好聽的，說白了，其實就是逆來順受。我那君臨天下的父親，不對，該是君臨天上天下的父親，多么希望他的女兒能如他那才貌雙全、仁德兼備的妻子一般，甚至，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這嘆息才不是舍不得我的離去，而是，他的希望從此破滅。
我是寧死也不要像母親的。在我看來，對某人而言，有些詞匯指向性是很單一的，比如母親、父親、女兒、兒子、妻子、丈夫。除了佬狐氏?瀾楝，我不會叫任何人母親，叫大娘、二娘無非是形式上的禮貌，實際上，在我眼里，她們只是父親的女人，妻子這個字我都不愿意提起。一個男人說：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我的妻子，這也是我的妻子，這個還是，還有這個。我的天，這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只認為母親是父親的妻子，或者說，我只承認這個。是有點自私，可誰又不自私呢？我那擁有數不清的妻子和兒女的父親，我那為了丈夫舍棄了女兒的母親，還有這天庭里的人，這廣寒宮，這蒼穹天幕，這山川水域……活著的，死了的，有思想的，沒思想的，都是自私的。
索性坦然了吧。我在廣寒宮一住三年，將這不毛之地變成天庭桃源。朱梁畫棟，九曲回廊。最讓我心情恬淡的是，我將這里栽滿了桂花樹，一抹雕闌，千叢清香。尤其是月圓的時候，徘徊其間，真是莫以名狀的心緒。這樣的日子，倒也清閑自在，只是，我已二九年華，父親不曾再嘆息過，眼神卻越來越深沉，來我這的次數越來越多。我知道他是想讓我開口，跟了吳剛。三年前，他把貼身侍衛派到我這里我就明白他的意圖。紅得發紫被他寵信有佳的吳剛怎么會突然派到我這里，理由還冠冕堂皇：守衛我。天庭的治安何時潦倒到這般？一個小女子一片荒蕪之地竟也需要天帝的侍衛隊長親自守衛？又為何早不守晚不守我來了就守？難道我是恐怖分子么？
我不知道怎樣開口。三年了，如果有感覺怎會三年須臾而過？可憐我的老父親閱人無數，竟也不明白么？那吳剛，長得細皮嫩肉，做事細微謹慎，每天把我習字的書桌都抹得能當鏡子照，對我說話也唯唯喏喏，大氣不敢出。我要這樣的丈夫做什么？我的丈夫是我的男人，不是奴婢。他要陽剛、粗糙、鹵莽一些，他要能穿刺我，收服我，甚至，駕御我。如果男人連讓女人服氣都不能，又怎么能讓她仰起臉來崇拜她的男人？
就在我和父親僵持不下的時候，后羿出現了。他的出現讓天庭一片動蕩，于我，一切的一切都措手不及。
這一天，天庭異常喧囂。平素，即使發生再大的事情，也不會波及到我這里，因為這里離宮廷實在太遠了。而今天，我這里從午后就開始嘈雜不堪，往常離我永遠不出三步的吳剛也尋不到蹤影。我疑惑著出門，一路人，人人哭喪著臉，年輕的女子個個面帶淚痕，我的心一下子不安起來，慌忙借用法力飄向宮廷。
“父皇——”我慌張著奔向大殿，叫喊聲還未散去，赫然瞥見地上直挺挺橫放著九口銀棺。如何能不瞥呢？這樣的觸目驚心是瞧也不敢瞧的。那一刻，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勇氣面對生死，因此，母親的選擇許是正確的。我那三哥跪在角落，氣息全無的樣子。父親癱軟在地，面容憔悴。從未見他如此失態過，我沒有再開口詢問，默默退出大殿。吳剛就守在門口，適時而體貼的將我扶到庭院。我捂著胸口深呼吸幾次才勉強鎮定下來。
原來我那十個哥哥一時興起，不愿意每天輪流倒班，一個人孤零零的，想也沒想便一同出去巡游。他們單獨出現可以給人間溫暖，人類得他們恩澤，溫潤生活。可是他們一起出現了，結果可想而知。別說吃著五谷雜糧的凡夫俗子，就是一向耐熱抗炙的駱駝、仙人掌都死得死，凋零得凋零。七七四十九天，人間生靈涂炭，我的哥哥們樂不思歸，竟然忘了天庭訓條，不分白天黑夜玩得不亦樂乎。這一切，我的父親竟然全不知情，我的叔叔堯帝當初自動請纓掌管人間，是回不得天庭的，萬不得已，只好派出神箭手后羿射日救民。
悲劇就這樣發生了。父親兒女無數，卻只有這十個兒子，一下子十子失九。雖說過錯在哥哥們，父親也有失察的責任。但是情與法較量的時候，也要看情有多深，傷有多痛。父親執意要處死后羿，即使人間天上噤聲一片。
看著后羿一臉無悔坦然平靜的樣子，想到母親為了父親甘愿送命。我不愿意再發生一起悲劇，不愿意母親付出這么大代價卻換來一個晚節不保、徇情枉法的父親。所以我也很平靜地對父親說：我愛上了后羿，我要嫁給他。
這真是一場荒唐的故事。我是硬拉著后羿離開天庭，回到人間的，而且死纏爛打霸王硬上弓，終于如愿以償，成了后羿的人。雖然后羿許久都沒有回過神兒，但他不得不娶我，他是個責任心極強的男人，這點，我還沒有看錯。
父親后來冷靜下來，懊悔不已。失去九子怕還能良心有安，假如毀了女兒卻是良心難安了。這些，都是吳剛偷偷下來人間告訴我的。我佯裝平靜，心底卻絲絲都泛著苦澀。我說，吳剛，我已是后羿的人了，以后……見吳剛傻愣的樣子，我沒有繼續說下去，轉身離去。
他是聰明人。他懂得取舍的。他不是后羿。
愛是一瞬間的事，也是一輩子的事。一定要選擇，就是一瞬間的事。就像我沒有瞬間愛上吳剛便不會再愛上。可是我瞬間愛上了后羿，卻也不是一輩子。沒有，十年都沒有。他的責任心他的沉默寡言他的忠厚誠摯他的為人坦蕩，這些以往被我視做優點的東西隨著歲月的流逝都變得平常不堪。尤其是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事業越做越大，每天忙來忙去，黎明出門，夜半歸家。偶爾早回來，匆忙歡愛，呼呼睡去。作為妻子，我理解他，我也愿意像母親對父親一樣，默默支持他，做他背后的力量；作為女人，我卻無法忍受這樣的生活。幼年的一切又重演了，還是沒有人聽我傾訴，陪我說話。我沒有要孩子，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從小就在親情的鏈條上缺失一環，孤單、敏感，小心翼翼地成長。
這樣的日子和我在廣寒的日子有什么差別？天上一日，人間十年。不同的，只是我匆匆逝去的容顏。女為悅己者容。無悅己者便自己為自己美麗吧。我已經不指望后羿會有什么改變，要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和生存方式是很奢侈的事情。比如我自己，誰能改變呢？所以我不寄予任何希望在后羿身上。我下定決定要回天庭。只是我已是婦人，法力全失。父親為了彌補當年的過失，派西王母送藥給我。為了不傷后羿，才托詞是不老神丹。憨直的后羿樂呵呵地拿回來要與我同享。望著他那孩子一樣單純的表情，我的心底五味陳雜。這樣的丈夫，真如雞肋，食之無補，棄之不忍。
終究我還是狠下心來做了自己。后羿知道真相后，一夜頭白如雪，不久便染疴而去。而吳剛，雖未娶妻，但已官居要職，嫌我糟糠之身，不愿與我再續前緣。在天庭，像我這般自人間棄夫重回天界又沒人要的女子，如果沒有子嗣，只能選擇重生。雖然父親愿意網開一面，許我獨過終身，但我已無心這樣生活下去。尤其后羿的死和吳剛的嫌棄，讓我明白了許多，愛情、婚姻、生活，以及人性。
平凡人家，瑣碎生活。人的一生，不過如此。我要重新來過。我要去找后羿。父親允許我不喝孟婆茶，允許我帶著前塵去尋今生。
因為父親的安排，我、吳剛、后羿都投胎成了孤兒，在同一個孤兒院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大家的性情都沒有變，一切都只是重新開始，不同的是，他們沒有了前世的記憶，都是普普通通的人。同一切俗氣的故事一樣，沒有絲毫波瀾，他們兩個都愛著我，等待我的，也是單項選擇題。
命運有時候就是一念之間的轉折。即使我還記得投胎的目的，即使父親時常提醒我，但我還是違背了自己的誓言。我選擇了吳剛。
一定會不同的。我這樣寬慰自己。前世他是愛我的，今生也是。他比后羿有情趣，他細膩，他體貼，他幽默，他會哄我開心。女人，總是希望被人寵的，哪怕是花言巧語。我會幸福的，因為今生，吳剛是我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男人。
起初，我真的慶幸自己沒有死守前世的承諾。吳剛讓我充分體會到了做女人的樂趣。他總是把我哄得開心十足，連對我的稱呼這樣的細節都費勁心機去冥思苦想，叫得花樣百出。他舌如巧簧，做人圓滑，喜歡鬧騰，喜歡名利，喜歡被人包圍的感覺。結婚十余年都是一天到晚不停的折騰，朋友繁多，聚會繁多，應酬繁多。家里像流行吧一樣，總是high到極點的樣子。這次，是他不要孩子，說是要充分享受兩人世界，不愿意多個負累。年輕的時候，我真是玩瘋頭了，竟然沒去在意這些。過了而立，我才回過味兒來，孩子怎么能是負累呢？不要孩子才是更多的愛我么？母親為了我這個負累命都不要了，難道她不愛父親么？
我終是未能如愿。此后，我們之間就疙疙瘩瘩的了。相愛的兩個人，最初有激情的支撐，愛得欲死欲活，驚天動地。當激情褪去，情感的沙灘便開始裸露，繼而一點點蠶食愛的海潮區。沉穩的海可以掩蓋泥污，拍打巖石，即使無法一時粉碎，也在長年累月為之努力，從不放棄。淺薄的黃沙卻只能放任自己，無限侵襲沒，直到滋潤生命的顏色全部失去。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當韶華逝去，當我青春不再，我終是沒有留住吳剛。一個沒有子嗣的女人，一個失去丈夫心的妻子，守著這樣的婚姻有什么意義？難道世俗的眼光和一廂情愿的愛能代替自己的落寞和半生幸福？
只有離開，再回廣寒。父親說，你還可以再去找后羿，也許你的前生今世注定是錯位。
是的，我還可以找后羿，可以把前世的前半輩子過成今生的后半輩子。
可是愿賭服輸。后羿不是吳剛。我沒有勇氣再面對后羿。
孟婆說，孩子，再投胎一次吧。事不過三，這次，一定會幸福的。
我笑了。愛情和婚姻無非就兩種選擇。可嘆我連續兩次皆錯，果真是命運的一大悲劇。如果一道題，答案只有三個，我選了兩次皆錯，結果已經水落石出。誰會畫蛇添足還去選擇呢？即使選擇，也不是正確，而是羞恥。
我向孟婆要了茶。毫不猶豫，一口飲下。不是投胎轉身，而是忘了前生今世。
自從孤館深鎖窗，桂花幾度圓還缺。我只是嫦娥，一兔一蟾幾桂花。冷月廣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