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母親

那天，你正忙于早餐，我在被窩里就發現鼻孔流血了。我不知該怎么辦，不得已俯下床欄大聲喚你。媽媽，快來呀，我的鼻子流血了。或者是家務太多，或者是我的聲音太小，或者……鮮紅的血一滴一滴滴在踏板上。你仍在廚房里忙碌，進了臥室也是匆匆而出，連瞧也沒瞧我一眼。直至血跡已有菜碗口那么大，你才粗暴地發現，粗暴地扳起我的頭，粗暴地將一點棉花塞進我的鼻孔。繼而，你又忙活去了。那年我7歲。

9歲那年，我的視力急劇下降。我不敢向任何人說。我怕，怕別人的嘆息，怕別人的異樣眼神。終于有一天，我鼓足所有勇氣想說，你也用少有的柔情問我有什么事。我遲疑著，囁嚅著。你小跑著遠去了，告訴我等一下再說。我好不容易才聚集的勇氣在你轉身的剎那灰飛煙消。媽媽呀，你能否停下匆匆的腳步來關注女兒呢？

10歲那年暑假，我一人在家。我把開了的水壺放一邊，轉身時忘了它的存在，一腳踢翻了，我狼嚎般啊了一聲，滾燙的水全潑在右腿上。好痛！無法可想無可忍耐之時，我把腿浸在一桶冷水里。后來連這方法都失效了，我躺在床上抵制疼痛和炎熱，淚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我多么希望你在啊！替我想個主意止痛，為我帶來陰涼與撫慰。終于，疼痛過去了，你干活回來了。我剛告訴你被燙的事，你不屑地打斷："你就是這樣不會干活！"你走了，留下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好久才反應過來。無人疼的孩子真是命大，開水燙過竟沒有留下疤痕。只是更大的傷疤刻在心里。

外婆來的那個中午，我看你心情很好，便嘗試和你溝通。我委婉地說出心里話，希望你不要把玩我的痛處。你卻教育我要心胸開闊，還說真是小孩子。我橫眉立目，拍案而起：我已經長大了，是個有思想有主見的人，別拿我當白癡！說罷淚雨紛飛。最后還是外婆止住了我的滂沱淚雨。我在日記里寫道：母親是我最恨的人，外婆是我溫暖的港灣。那年我11歲。

12歲那年，我寫了一些似詩非詩的句子：我恨……被你無意中看到了。你當著許多人的面驚異地嚷嚷：你恨什么？有吃有穿，不要干活，有什么不如意的？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想想我們小時侯天天吃紅薯吃糠……我一邊企盼地面裂縫任我逃遁，一邊傲然回答：我恨什么關你什么事？媽媽，幸福僅僅是吃飽穿暖嗎？你我咫尺天涯。

13歲那年，你我在平凡的夏夜閑談。夜色漸濃，一些閃亮的螢火蟲在心與心之間穿梭。我迷暈了頭，吐露了一絲厭倦學習的想法。你陡然變色，雷公怒吼，狂風大作，雨點倒是沒有。我目瞪口呆，半天不能動彈。迷戀的溫馨走得干干凈凈，閃亮的螢火蟲飛得無影無蹤。我百思不得其解，還是趕緊寫字條壓在桌上。我錯了，一定努力學習，懇請媽媽原諒。一夜輾轉反側，清晨朦朧中聽到你在桌前重重地哼一聲。寫字條也錯了么？我無所適從，只好生氣了。早餐時我們互不理睬。午飯時我正為你會不會理我而惴惴不安時，你喊我吃飯了。我暗喜，太陽終于出來了。媽媽，我知道你一人挑著家庭重擔太疲累，品學兼優的女兒厭學對你是沉重的打擊。可是，可是呀！

那天，你幫我布置一張小床。沒有新席子，你找來一床邊角破爛的席子，只是那橫七豎八的刺令人望而生畏。你用紅布把破敗的邊角包好，再一針一線釘上去。看著你低頭咬先線頭的側影，看著你額上滲出汗珠緩緩流入脖頸，我的心猛然驚醒了。我輕輕撫摩紅艷艷的補丁，隱隱約約明白了這就是無言的溫柔慈愛。多少年以后，當我再次看到那床席子時，仍覺得它美麗得顫栗。那年我14歲。

15歲那年，我讀中專，遠離了這個讓我厭倦的家。我原以為新環境能驅走與生俱來的憂悒，不料我尋覓歡樂的同時卻收集了一身的憂愁。我只得回家尋求溫暖以修復失衡的心靈。也許是小別消磨了彼此的刺，加長了彼此的思念。我們處得很好。那天，我要走了，帶了你炒的干魚臘肉，帶了你洗凈的水果，行囊鼓脹得像個肥豬格格。可你還在替我炒南瓜籽。可惡的黃豆混在南瓜籽中，它未熟南瓜籽卻焦了。你沒辦法，只好把黃豆一粒粒揀出。可這談何容易？你沒有泄氣，粗糙的雙手在小盤內靈活地翻動尋找。我很過意不去，小心翼翼地說："媽，別忙了，我不帶了。"你頭也不抬："沒關系，到學校沒東西吃的時候也好吃呢!"我心一熱，趕忙蹲下揀起黃豆來。媽媽，在那一刻，我突然發現自己找到了曾經苦苦追尋的東西。

16歲那年，我偶爾失眠。不眠之夜望著瀉在窗前的冷冷月華，我一遍遍歷數兒時的累累傷痕，數一次就再痛一回。在我的記憶中，你很少溫柔，剛強得如同鐵壁銅墻。你給我少許溫暖的同時又給了我幾倍的傷痛。我總想著，你明明可以很快止住我的鼻血，你明明可以早些知道我視力下降，你明明可以替我的傷腿涂藥……可你沒有。這些瑣事你肯定忘了，于我卻是永遠的傷痛。我自然不會像11歲那樣恨你，我也享受過你如春水般的溫柔，可我就是無法釋懷，無法原諒過去的你。我用憐惜的目光久久注視兒時的自己，為她消魂，為她憂傷。

17歲那年，哥和你吵架。一個認為人在世上不能斤斤計較于金錢，一個認為錢就是一分一毫省下來的。在足以掀翻屋頂的爭吵聲中，我保持緘默，心里認為你是對的。也許是出外求學讓我學會了節儉，又親眼目睹你勤儉持家的辛勞，我漸漸體會到你的難處，心慢慢與你通融了。媽媽，如果你知道曾經的叛逆者成了擁護者，你一定會很欣慰吧！

外婆對我們說，人說黃連苦，你媽比黃連苦十分。我知道你苦，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看到你的眼淚還是在19歲。我一直以為你是不流淚的。我一直羨慕同學有與母親相擁而泣的經歷。我一直渴望和你一同哭一哭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可你一直用堅強堵住了本該泛濫的淚水。上半年才做完子宮肌瘤摘除術，下半年又查出左眼視網膜脫離。從省城回來，你遇到親友便哭訴，淚珠宛若傾盆大雨，宛若開閘洪水。我這才知道，堅強只是偽裝，你的眼淚流在心里。你把貯藏的淚珠通通灑落，任何人都無法不揪然動容啊！

20歲那年，讀了劉非的《在母親的溫柔中行走》，心被打得濕漉漉的。故事中的母親是溫柔慈祥的，我的母親是剛強粗暴的，母愛卻是相通的。我百般玩味，一遍遍朗讀，意猶未盡。索性坐到廣播室，配上輕柔而略帶憂傷的曲子，盡情地朗讀著，帶上我冰封許久的愛意。"那個有雨的下午在路的盡頭等遲歸孩子的人是母親；那個把叮嚀縫進鞋墊，把牽掛裝進行囊，把所有愛寫在心底的人是母親；那個在孩子面前不流淚，在困難面前不低頭的人是母親；那個偉大而又最平凡的人是我的母親。我懂得愛人的時候，我最愛的是我的母親……"哦，媽媽，你可曾在一個靜謐祥和的黃昏，聽到女兒愛的宣泄與呼喚？

現在，我真的長大了，能和你扛起這個家。我們分享生活中哪怕一點點喜悅，我們分擔路途中或大或小的艱難。你會拿不認識的字來問我，我也向你請教搞好人際關系的方法。你會把村里學校里發生的雞毛蒜皮統統告訴我。我也對你說上網聊天的事，甚至會吐露一點戀愛的秘密。我們唇齒相依，血肉相連。我們心無芥蒂，以誠相待。

有時，我寫著長長的信給遠方的朋友，我和好友煲著電話粥，我和好友談得眉飛色舞。你過后或怒或罵或譏諷我對朋友的真誠與忠心。開始我并不理解。后來才明白你在嫉妒我的朋友，嫉妒！病懨懨的父親無法讓你依靠，遠方的哥哥無法讓你掌握，你只能牢牢抓住身邊的我。我不會跑的，媽媽！

每當我和你躺在床上說著知心話，每當我在你身旁嬉笑撒嬌，幸福的巨瀾無休止涌來。我總想著，今后我和我的孩子會不會像我們這樣和睦，融洽，如朋友般？當然，你永遠無法懂我，但我懂你，僅有這點已足夠了。

曾經認為你是個失敗的母親，曾經一次次發誓長大后絕不做像你這樣的母親。一次次讀你，讓我明白，你不成功，這不是你的錯。在當時的環境下，能有這樣的結果，我們都已盡心盡力。我覺得傷痛，那是因為我太苛求。其實，對你而言，苛求也是傷害。

此刻，我對著你依舊忙碌的身影悄悄低語：我愛你，媽媽！我永遠愛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