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瘡百孔的愛
- 石地
- 2555字
- 2021-11-26 15:20:24
離家
平凡的面孔下,有一顆火熱的心。
在愛情和親情之間,誰重誰輕?
我們都站著,車猛地一晃,父親下意識地用手攔了我一下,又很快縮回去了,握住扶手。我用眼角盯著這只手。我熟悉它厚而寬的手掌和粗硬的手指,它們曾修好過家里各種出故障的大小東西,甚至,在媽媽出差的日子里,為我補過襪子,前天,就是這只手,舉起來,打了我,再有二十天就滿二十一歲的我。
下了汽車,上了火車,這只手安頓好我的行李,下車去了。獨自面對母親的時候,我漠然的表情土崩瓦解,淚水一涌如潮,天地間有一種出奇的靜,把我們和喧囂的人群遠遠地隔了開來。
他們便站在站臺上,父親裝出強硬,白發卻在午后陽光下刺眼地背叛表情,我無聲地流淚,但淚卻不是悔過的淚。我和父親太相像了(所以才有這樣的災難),我們都不是真的心硬如鐵,然而兩只鋼鐵外殼的熱水瓶卻真會這樣對視著幾立一輩子,肚子里的沸水無法移動凝固的距離。
地面移動起來了,樹唰唰地退后。我的淚眼里有它最后的潦草輪廓——這座居住了二十一年的城市,依然骯臟依然親切,我從此是一個沒家的孩子。
"斷哪一頭,你自己決定!"父親的語聲和車輪鋒利的"嚓嚓"聲交織在一起,頃刻間切碎了許多東西。親情與愛情,當真是女兒在二十一歲時所必做的"魚"與"熊掌"的抉擇么?
八歲生日父親送我美麗神奇的八音盒,十八歲一本《三毛全集》,二十歲有帶鎖的日記,到了二十一歲來臨之時,我預先收到的,卻是殘缺……
我剛剛用沉默表示接受父親判決。不再交換意見,不再通信和通電話,遷出戶口,畢業后搬出家是這樣嗎,父親?假期回家還像這次一樣拆掉電話線鎖住我隔斷我與外界是的聯系嗎,父親?不必再重復了,這些話聽了一遍就保證不會忘掉。再有兩小時就要上火車了,父親,無言里我愿您保重。這一走我愿回來,再也不會有我喜歡而您不喜歡的聲音和面孔來擾您清靜了。遠行的女兒,唯有日日在淚中為您默禱平安。
我并沒有怨恨父親動手打我,那一小塊淡淡的烏云不幾日就會消褪的;何況,小時挨打改了不少毛病,大起來了,難道因為父親震怒下的一巴掌就記了仇么?然而,鑰匙在門鎖里的轉動的聲音卻長久地激怒著我。我感到屈辱。在那耀武揚威地鎖起的鐵門之內,我成了一只野獸。那可憎的吱嘎聲里,我咬著嘴辱暗想我已完成自己同這座城市之間對彼此的棄絕,兒時老人們的預言終于就要應驗——筷子拿得遠的孩子留不在娘身邊!是的,我這就走了,曾經成長于斯的家和十九歲以來一心向往能擁有的未來的家都已在身邊,從此我沒有了"回"這個溫暖的字眼兒。沒有了導引返航的方向,從此我不再是一只振翼的侯鳥!我知道一路相遇的蝸牛將炫耀它的富有。
在上一個深夜,我把全身鋪展在自己窄窄的床上,這是一個清朗的夜,雨后的天宛如我仍有殘痕的臉,星星的眼似也浮腫著,不怎么亮。這是在家的最后一夜了,我那咫尺而又天涯的深愛的人啊,我回來了反而隔絕了你的消息,我就要走了卻無法真切地看到你!我們沒有生生世世言語的契約,然而欲說未說的話我們的心都已聽得懂。我知道你希望得雙方家長的認可和祝福。我知道你在努力,在默默地為我們的未來而奮斗著,雖然你不表白,不許諾。然而,我們的努力會帶給我們往后相攜的漫漫長路么?我無法割舍任何一方,我不敢問前路如何!
蜷起身子,閉上雙眼,在那盞伴我多年的臺燈下,我把臉貼在枕頭上,給我久別的人唱歌:"你知道嗎,愛你太不容易,還需要太多勇氣……是天意吧,讓我愛上你……一路上有你,苦一點也愿意,痛一點也愿意,就算只能在夢里擁抱你!……"不知不覺中,淚又落了滿臉。
列車踉蹌著……昏昏與醒醒交迭……清晨,我終地提著父親親手為我打好的行囊,又一次走進西安的雨里。雨中的校園還沒有睜開睡眼。積水處弄濕了褲腳。宿舍的燈剛亮。雪亮的燈下,同室三年的熟悉的臉顯得遙遠而陌生。我突然有暈眩脫的感覺。我又來了,西安,我也還是要走,不知道去哪里。為什么我竟沒有學會任何一種方言土語呢?冰涼的普通話疏遠了各種普通而混雜的氣息,使我始終無法在一處找到穩妥的感覺。淳古的奏音里,我是永遠無法諧和的異調。沒有相融——永遠都是鑲嵌,或是鍥入,像整齊的牙齒間一絲惹人生厭的肉屑。——也許,前生是沒有沒落的風絮吧。
然而,真是這樣子,就從此離家了么?
每一個負氣離家的孩子,總企圖留下父母給的一切,發誓自己掙錢來買給自己,不再仰人鼻息——卻忘了自己正是父母所賜。
我不是哪吒,一怒割還肉身,而后自有神仙來度他飄然出世;我也不是石里迸出的精靈,天父地母餐風飲露五百載——我只是一對平凡父母膝下一個平凡女子,每刻,我感到根的牽絆。那是臨先前父親默然為我理好的行囊,那是站臺上遙遙相對的母親的淚眼,那是心靈深處最敏感易痛的一根神經,可能有的孩子曾麻木過(比如說我),卻不會有任何人麻木一生而渾然未覺!
在古城西安,某個靜夜里,腦中驀地升起一幅畫面:一個非常非常老而贏弱更夫傴僂著腰,執著梆、鑼蹣跚在破蔽的青磚古道,"天干物燥——!小心——燭——火——!"沙啞蒼邁的聲音里,有一股特殊的滋味泛出來,讓人不由想起一只正在撫過心房的溫暖粗糙的手,那樣一種切切關愛,那樣一番殷焦灼!——有一刻霍然驚覺:那竟是父母一生兢兢業業的守望!為了一聲告誡,不惜啞了嗓子,艱難了步履,不惜在每個漫漫長夜睜眼巡視,替我警醒,只恐一顆小小的盲目火種,燒毀了女兒初長成的鮮嫩胞衣!那一刻,一切替自己所作的辯白突然無從出口。
他自千里外的家鄉寄信來了,要我冷靜理智,要我體諒父母,不許耍性子辭家不回。他能如此,我又怎會不肯呢。只是恐怕一次次爭執過后,父母的心已如剪得太深的指甲,已無法原諒我了吧?
長久地猶豫著,我一直沒有給家里去電話。父親的電話卻來了。在宿舍樓下的傳達室,透過嘈雜的重圍,有一個遙遠而熟悉的聲音,囑我注意身體,我吃瓜果;頓了頓,又說:"以前許多地方,太委屈你了。"我聽不真切那邊父親的嗓音是否有一點異樣,而這一點點不真切越發地揪心。鼻子一酸又強壓住,恍惚中不知自己答了些什么。掛了電話怔怔往回走,一次和母親的對答不經意地撞上心頭——那時我理直氣壯地說:"媽媽!我長大了!可以自己決定一切事情了!"母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溫和地說:"孩子,還沒有,等媽媽不在了,你才長大了,而且,不長大也不行啊!"
淚終于還是流了下來。
快樂與痛苦,幸福與不幸都無法避免,最重要的是善待自己,更善待他人,這是生命中不老的準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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