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的情愫
我站在夏日飄雨的午后,和著老屋前巴樵分娩的申吟,開始翻讀記憶中那頭在資江邊啃草的老牛。幾抹夕陽余輝散去,被淋濕的情感和著困倦的心在沉沉暮藹中隨意飄蕩。
河灘下年輕農婦光著腳丫追逐鴨子回家的歡顏已隨老牛的嘶鳴一去無蹤跡。于是,古老的小橋欄桿旁、蒼郁榕樹的根須上,渡船碼頭邊鄉親們求子許愿時埋下的石碑前,美麗雨后不知散落了老人們的多少辛酸歲月和年輕人的多少花樣年華。
夜幕垂下,先前尚留幾分鬧意的河灘變得沉寂起來。我躺在細軟的草地上,將手中的書枕在腦后,開始用我柔弱的目光給月亮穿衣,給星星洗臉。河中的"仙牛島"上,老牛依然在啃著草。我想起"牛郎織女"的故事來了:那頭老牛是那么的忠誠,不但生前辛勤耕耘,死時還囑咐牛郎將它的皮剝下來,供他披著肩挑一對兒女去追趕被王母娘娘強令召回的織女,據林里最老的那位大爺說,牛郎就是在河中的"仙牛島"上升的天,那島便是那頭老牛的骨頭變的。年少的我,不少去考證大爺的話,但卻多了許多對女人的復雜感情:我憎恨王母娘娘的冷酷無情。同時也夢想織女的忠貞不渝,純潔多情。我多么想能與一個仙女相識,當然不是"七仙"中的"老七","老七"既然已與那個牛郎相好,也就自然不在我的考慮范疇之內了。除了"老七",隨便哪個都行,只要能與那個牛郎沾上親,況且真的那樣,我便是姐夫,那牛郎便只好屈尊為妹夫了。于是,在那段時期,我每晚的夢總少不了這樣的內容:在一個山繞水環美麗如畫的山村,有兩間簡陋的草房,一間是我的,一間是那牛郎的;村里有兩位美麗動人的仙女,一位是"七仙"中的"老七",一位是我的"內人";有兩頭老牛,一頭是那牛郎的,一頭是我的,他的會說話,我的也會妙語連珠,那牛郎有一對兒女,我也有一對兒女……我們用勞動描寫生活的內容,用動聽的歌謠打發農閑時光。
一提到女人,我的思緒也就越發活躍起來。我想起了《聊齋》中的那個故事,它是我從哥哥的小人書中看來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一個落魄異鄉的窮秀才赴京趕考,眼看皇期將至,他卻身無分文,只好一路乞討上京,一日,因思念家中瞎眼的老母而不禁潸然淚下。此時,一輛美麗的馬車從他身旁經過,一綠衣丫環伸出頭來問他為什么如此悲傷,他如實告之,丫環伸出一只手,道:"我家小姐,很同情你,此釵值千金,可賣了速去趕考。"
第二年,又是那輛美麗的馬車從那里經過,那窮秀才仍是衣衫襤褸,坐于路旁乞討,丫環探出頭問:"相公是不是落榜了?"答曰:"憑己之才干,怎能落榜!"又問:"那為啥淪落到此光景?"答道;"路遇知己,承蒙憐憫,始信世上有善良我又怎忍心將釵賣了去求榮華富貴呢?"
馬車掀起一團飛揚的塵土奔馳過去了,過了一會兒,那綠衣丫環又回來了,道:"我家小姐念你如此多情,現又贈紋銀百兩,切莫再失良機。"讀書人參加了皇試,中了狀元,于是,在府中設一牌位以拜謝那兩位恩人。一日,那綠衣丫環來到了他的官府,要借官袍一用。原來她們為狐族,恰逢天劫,只有借其官袍燒了,才能化險為吉。那丫環說:當時助你,實在不圖回報,今日念在家族幾百人命特來相求,實在不好意思,況且叫你丟官,且冒殺頭之禍。那官人二話沒說,脫了官袍交與丫環與她一起逃走了。
這里的狐貍是善良且通人性懂愛情的一類,但從我祖母口中聽來的狐貍便是人面獸心有時還吃人的記憶。河對面山上傳來了幾聲奇怪的叫聲,似為狐貍,于是,我感到一縷寂寞和害怕向我襲來。不由得吹了一下"七女下凡"的口哨,不要扭頭看,老牛準聽到了。它耷拉著耳朵來到我的身旁緊挨著我的背蹲下去,開始添著草尖上的露珠,不一會,它身子一側,用撐得渾圓的肚皮撐磨著我黑油油的背,將一支前腳搭在我的肩上,用舌頭添起我的脖子來。我頓感無窮的愜意,此時,它忘記了作為動物的低賤,我亦拋棄了作為人類的高貴,儼然一對擁抱入懷的情侶。月亮知趣地躲入了云朵。星星刮著她的小鼻羞笑著走開了。唯有那緩緩流淌的河水,波光鱗鱗,假裝乎有意棒打鴛鴦,遠處飄起幾艘漁船,昏暗的漁燈下,漁人開始撒網。我卻想起了前不久學的韋實物的""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來。
那天我沒領兵"攻城掠地",心中少了許回家挨揍的擔心。我多想再躺一會,但那討厭的小狗來了。它越過我身后的桑樹林,竄到老牛背后,用爪子搔起老牛的耳朵來,老牛聽懂了小狗的話:"呆老牛,這么晚了,還不帶計瞞子(作者小名)回家?"蹲起來,用舌頭添了我的臉蛋兒一下,我只好不情愿地站起來,將書讓小狗噙著,爬上牛背,抽出腋下的小竹笛,"一聲笛起山前",卻只剩"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對,應該是老牛鳴,亦或小狗叫了。待老牛站直了身子,的確很晚了,遠處的田垅間有幾個黑影在移動,那是農人在犁稻田;翻犁過的田間,閃著好多的桐油火把,那是村里的山娃子在照泥鰍。
回到家,翻下牛背,沖進屬于我們兄弟幾個的那間小屋,點燃那盞祖傳的油燈,剛翻開日記本,卻被老爸將油燈搶了去,爸媽得趕做第二天賣的豆腐,還啪的一巴掌打在我光溜溜的屁股上,是愛是恨,也許要再過幾年,等我作了爸爸之后才領略到個中味兒。
我只好使出了我的看家寶——一個塑料鹽袋子,一聲令下,將兩個弟弟叫來逮起了瑩火蟲來。哥姐是要幫爸媽干活的,我也無權向他們發號施令。
"你們可別把親戚趕!"這是媽在訴責,因為湘西人認為瑩火蟲是給親戚照路的,若晚上有瑩火蟲進家門,第二天準有客人來。但今天我無需老爸礙著親戚的面而大赦天下。一會兒,袋里已有二三十只了,找一根細線,扎住袋口,再找來一個長繩,將"燈籠"倒懸在屋前老榕樹的枝頭。我和大弟便將書本搬到了樹下的石桌上,開始做功課,開始讀《三國》,開始看《水滸》,母夜叉的確令人感到幾點可惡,相比之下,"外史"中的"鬼妹"似乎多了點情感味。從那時,我懂得幽辟對于人是多么的重要。
突然,老屋西側圓竹旁的葡萄架下傳來了細微的聲音,我和小弟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是老牛躺在地上反咀,原來我忘記關牛了。但聲音不是老牛發出的,循聲望去,一只野兔正在偷吃菜園里的菜葉。自由是美好的,溫飽是可向往的,我不忍心打破那絲寧靜中的和諧,我拉著小弟的手走回了石桌旁。
剛想坐下來再看書,村前井臺邊響起了一片喧嘩聲,是二哥他們一伙照泥鰍回來了。我們丟下書,跑下井臺去了,小弟跑得最快,最先搶到二哥的竹縷,飛似地跑回家去了。但井臺邊先前聽"老秀才"講故事的人們并未靜下來,原來是"洪二叔"釣到了一個"大王八",我無意留戀那縮頭烏龜,也跑回了屋里。小弟正在抓一條溜到地上的泥鰍,他有抓魚的天賦,不象我長這么大沒抓過一條魚。他抓住了那條泥鰍,舀一勺水沖洗一下,頭一仰,一條活潑的泥鰍便進了他的小肚子,他高興得亂跳,邊跳邊用手按住肚皮"呀!到這了,到這了!"看他那饞味兒,我覺得有點餓了。那時家中缺糧,老爸嚴厲禁止吃晚飯,就是他欽定的兩餐,也是"薯瓜米"的"三合一"。
但那時我還不敢吃活泥鰍。
我想起了老牛和那只野兔,溜到葡萄架下,摘一把青葡萄,又貓進菜園里。摘一個黃瓜和幾根豆角,嗦羅嗦羅地嚼起了我的晚餐來。酸苦溜溜,的確有點難咽。攀了半截黃瓜和幾粒葡萄遞給老牛,它口一張吞下去了。之后,用激勵的目光望著我,像在說:"咽下去吧!咽下去的是饑餓,長出來的是力量!"
十年光景一晃而過。
窗外染綠的風情依稀可辯老牛在沙灘下留下的辛酸的足跡。漫過故事的邊緣,放飛記憶的風箏,我又一次看見老牛清冷的目光映照它一生的坎坷與悲傷!春花秋月、夏雨冬風、晚霞夕陽,尋找你的足跡,我便感知生活原本不是一場單純的戲劇。
老牛,還記得我曾經向你講述過的那個故事么?
那天,老師手拿一張白紙,用筆在紙上點了一個黑點,問大家:"同學們,你們看到了什么?"眾聲答:"一個黑點!",老師顯然對大家的回答不滿意,但并沒責備大家,而是祥和地說:"孩子們,難道你們就沒看到這張白紙嗎?"
那以后,我慢慢地懂了老師的話,于是:我呢?
在默默地低著頭走著自己該走的道路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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