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羞愧
公子多情
那一年,子青十八歲,衛孑二十四。
那是一年中桃花盛開最絢爛的時節。
在京城最繁華的長樂酒樓里。
盲父輕拉二胡,子青手執紅牙拍板,垂眉低唱一曲柳永的《雨霖鈴》。雖然眉眼無關風情,但唱及“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念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聲調婉轉凄楚,似春鶯啼單,蘭菊泣露,神情有著說不出的哀婉纏綿。平生無限相思意,人生多少感懷不如意,盡付一彈一唱中。唱畢,拍板音啞,目光泫然。
那一刻,衛孑心中一動。
此時的衛孑,已名滿京城。
綠綺琴,廣陵散,天下第一絕。這是世人對衛孑的贊譽。
二十四歲的衛孑,琴藝冠絕京華,其風雅俊賞,更是讓無數女子傾心折腰。而衛孑也是處處留情,歷覽人間春色芬芳。無論官宦大家閨秀,或是平民小家碧玉,只要情動時,就一夕風流纏綿。但情去后,卻不在心頭留片點痕跡。
朝夕之歡,露水之緣。這是衛孑的感情生活準則。
子青并不能算得上是個美人,至少在衛孑平生領略過的女子中是。眉眼淡淡,小嘴略施唇紅,卻仍掩飾不出其蒼白之色。唯有十指纖纖,晶瑩玉潤,有著說不出的美麗。
但衛孑就是莫名地剎那間心動上。只覺得子青那樣輕彈低唱,清婉而又略帶點哀怨之色,前生里,似曾見過。
十指纖纖,采蓮江南。前生里,衛孑當是子青指邊漏過的那一朵蓮花吧,于是今生追隨等候而來。
衛孑不禁地有一種癡然。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p>
一線的淡雅甜潤,唱的是春意闌珊,聽在衛孑耳里,浮起的,卻是子青那樣淡淡的眉眼盈盈,春意寸然間浸染了心頭的漫野,一絲的濕意氤氳串行延綿開。
衛孑知道,自己已經愛上了子青。
二
子青寒室里,衛孑與子青靜靜地相對著。
“公子名動天下,子青不過一介藝女,不敢高攀公子厚愛。”
“愛情無關身份。我在乎的是那心動如潮的感覺?!?/p>
“但公子是否想到過,子青若接受了公子的要求后,將來又會是怎樣的?”
“我會供養你,我們一起長相廝守,再不管紅塵世事如何,我彈你唱,相樂一生?!?/p>
“公子琴藝才名譽滿天下,子青自認也是傾慕不已。但對于公子來說,子青不過是你生命中的一個偶然相遇;而對于子青來說,卻是一生的命運。若接受公子的請求,子青一生,也就于公子相系于一起。哪怕公子將來遺棄了,子青也將無法說什么?!?/p>
“你認為這樣對你很不公?”
“對于子青這樣的女子來說,一段愛情,即是一生的全部等待。公子可以多情,子青卻不能不專一。其實何止子青一人,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愛情,對于女子來說,只是如烈火對于飛蛾,熱烈了剎那間,卻也是一生的終結。子青聽過,公子曾經處處留情,但公子可曾想過,你的一夜風流,可是掠奪走了多少女子一生的幸福?”
衛孑默然。
子青默默地取過紅牙拍板,輕啟朱唇,低低淺唱起來:“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p>
衛孑聽得是韋莊的《思帝鄉》,不禁一怔。
子青目光清炯炯,“你贏了,子青答應你的請求?!?/p>
衛孑一陣的驚喜,“你想通了?”
子青凄楚地笑了笑,“對于女子來說,既然愛情都是一生的命運,為何又要因為害怕最后的失落失寵,而一開始就拒絕了其的來臨?誰知道繼續等待下去的又會是怎樣的結果,是否就是會更幸福?還不如去抓緊一些自己所能夠擁有的,將來即便毀滅了,也無怨無悔。子青不能說,因為害怕花落時的滿地憔悴,而去拒絕一整個花期?!?/p>
衛孑感動地握住子青的手,“我衛孑發誓,定不會辜負你的一片真心的?!?/p>
子青淡淡地搖了搖頭,“錯了,將來你一定會離開我的。因為我知道,我并不是你的歸宿。我也無力留住你。但這對我來說,都已經不重要了。幸福與生命的長短無關,而只在于自己的感受。如果愛的人一生不曾來到過,即便活到一百歲又有什么意義?”
子青抓住衛孑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衛郎,我想要說的是,我之所以可以接受你的請求,是因為我愛你的才情,愛你的琴藝。所以在一起時,你一定要多為子青彈奏《廣陵散》。如果衛郎你能夠做到,那么無論將來發生了什么,子青都會含笑而歸?!?/p>
“恩,我一定會為你做到的?!?/p>
子青輕輕地閉上眼睛,用一種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調說:“但愿那一天不要來得太早?!?/p>
三
接受了衛孑的請求后,子青就不再拋頭露面地去酒樓賣唱,而是操起女紅,在家紡紗織布。
雖然衛孑時常要求子青搬到衛府中去,這樣一來兩人相聚方便些,二來子青也不必如此操勞。
但子青堅決不同意。她說:“我不想哪一天失去你時,變得一無所有?!?/p>
對此,衛孑總是無奈地搖搖頭,刮著子青的鼻子說:“小丫頭,你還是不能相信于我嗎?”
子青淡淡地說:“我可以將我自己交付于你,但我不能夠接受自己成為你的一個附庸。我必須確認,有一天你離開了我,我依然可以自己生存下去?!?/p>
此時,衛孑一般就不再爭辯什么,而是端坐著,給子青彈起《廣陵散》。而子青一般也就是托腮靜靜地聆聽。
衛孑喜歡看子青沉浸在琴聲中的表情:琴聲才初起時,子青微閉著雙眼,臉上一片的恬淡靜謐,隨著琴聲的鋪展起伏,子青的表情也跟著或顰或笑,而到高潮處,汗水則涔涔而出,濕透云鬢,而琴聲漸入收尾時,子青的臉色也就跟著舒緩開來。衛孑總覺得那時的子青特像一朵白蓮花:純潔、素雅,潔凈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
衛孑曾好奇子青為何每次都如此投入呢,子青卻是笑而不答,只是拿起紅牙拍板,清唱起李商隱的《無題》:“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p>
衛孑每每聽著子青那清越婉傷的歌聲,總會起一種悵然之意,生出不祥之感。
一日,子青撫摩著衛孑的綠綺琴,突然笑著問:“衛郎,你說這綠綺琴為四大名琴之一,到底有何奇異之處呢?”
衛孑微微一笑,手指輕輕拂過琴弦錚錚作響,“琴有靈性,皆屬于神來之品,可遇不可求。每把琴的遭遇不同,身世個性皆異,因之琴音也自不相同。這綠綺琴能與齊桓公的‘號鐘’、楚莊王的‘繞梁’和蔡邕的‘焦尾’,并稱為‘四大名琴’,一方面在于其桐梓合精,音色絕妙,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司馬相如的典故。
當年司馬相如以一篇《如玉賦》博得楚王歡心,得贈綠綺琴。而后司馬相如又以綠綺琴演奏一曲《鳳求凰》,打動了卓文君的芳心。為酬知音之遇,卓文君便夜奔司馬相如住所,締結良緣。從此,司馬相如以琴追求文君,被傳為千古佳話,這綠綺琴,也就名揚天下,被奉為‘仙琴’。”
子青聽得心搖神旌,想起自己也是因為仰慕衛孑的琴藝才華而以身相許,不禁更有了一種癡然。
良久,子青回味過來,又忍不住好奇問道:“那《廣陵散》不是自嵇康之死而絕跡天下嗎?你又是從何處得來的琴譜?”
“《廣陵散》自嵇康之死而絕更多的是嵇康臨刑時的憤激之語。事實上,當時習得《廣陵散》并不止嵇康一人?!稄V陵散》的琴譜也由《神奇秘譜》保存,一直流傳至今,甚至民間也多有曲譜流傳?!?/p>
“但我覺得《廣陵散》這樣的千古名曲也就是嵇康那樣的千古偉男子才能夠彈得出個中的激昂慷慨之音。”
“那你夫君我難道就不如嵇康么?”衛孑調笑道,“不過我覺得嵇康為人還是太過拘泥古板,抗命于司馬昭,無異于螳臂當車,其最后身首異處的下場固然可悲,卻也是自取?!?/p>
子青動了動嘴唇,想要爭辯些什么,但最終又放棄了,“衛郎你能教我彈奏《廣陵散》么?”
“你想學《廣陵散》?那也可以,但你得先為我歌一曲,而且必須討得我的歡心才行?!?/p>
“衛郎你訛詐我!”子青嘟起小嘴,但卻還是為衛孑清唱起漢樂府民歌《鐃歌十八曲》中的《上邪》:“上邪!我欲與君長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一曲聽罷,衛孑撫掌呵呵大笑,拉過子青坐在案前,從演奏的姿勢和要領等開始一一講起。
四
琴瑟相和中,不覺寒暑往來,轉眼庭前已是三度花開花落。
三年中,子青與衛孑一直都平靜相對,雖不能說相濡以沫,卻也不能相忘于江湖。
只是自第二年起,衛孑來探訪子青的次數開始明顯地減少,有時甚至旬月不至。
對此,子青從來不過問衛孑那些天去了哪兒。因為她知道無論他說實話還是撒謊,對她都是一種傷心。不想知道的事情,那就不必去過問。人,不必為難自己。
初時,衛孑對子青這樣的態度還有一點愧疚之意,日子久了,也就漸漸安之若素。
這是第三年的春天。桃花一樣地如血綻放,艷紅地鋪滿了一片又一片的大地。
衛孑足足有一個月半未曾過來。子青隱隱地有一種擔憂,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那一種灰滅感越來越濃烈,令她幾乎無法再維持平日里的那種矜持。
衛孑終于來了,帶著一臉的疲倦與寂冷,“子青,我們情緣已盡,我怕以后再不能過來你這里。我……月底即和相府千金柳如玉完婚?!?/p>
子青靜靜地坐著,似乎不曾耳聞。只有手底的紗線一抖,斷了。
“月底即完婚嗎?”良久,子青抬起頭,眼睛里有一種澄澈的傷痛。
“嗯。”
“那好。恭喜你了?!?/p>
良久,衛孑輕輕嘆了口氣,“你真的就一點都不想問我和柳如玉如何相識,相府又為何一定逼我完婚嗎?”
子青咬住嘴唇,臉色慘白,“即便我問了,又能如何呢?難道就能留住你嗎?呵,相府逼你完婚?以前怎未見你受誰威脅?如果你心里不答應的話,誰又能逼得了你?我一個弱女子,又如何一個人對抗住你和相府兩邊的壓力,留住一個已經變心的人?”
“子青,你……”衛孑漸漸地垂下頭,“我明白了。這些年,你并沒有真正地愛過我,你愛的只是我的琴藝,只是《廣陵散》,對不?”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因為愛你的琴藝而愛上你呢,還是因為愛你而愛上《廣陵散》?但這對我都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我的生命中,只能有這樣的一次相愛,所以無論是你,還是你的琴藝,對我而言,都是生命中的唯一。”
衛孑默然,“那我現在離開了你,你豈不是變得一無所有?”
“曾經我也這么想過,所以我當時會猶豫著要不要接受你。但如今我知道,我并不會一無所有,我至少還留有《廣陵散》的琴音旋律,至少還有一段三年的回憶證明我擁有過自己的愛。而這個世間,又有幾個女子可以選擇自己的愛情,并和相愛的人相擁度過三年?
其實一開始我就知道我留不住你,或許一年,或許兩年,你遲早是要離開我的。如今已經過去了三年,你只是兌現了當初我預料中的一個期限而已,而且你也做到了當年為我承諾的,為我彈奏《廣陵散》,甚至教我琴藝。所以我不會怨恨你什么,我只會感激你,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帶給我最美好的琴聲,還有愛情。這些,就足夠了,足夠安慰我余生的光陰……”
一滴清淚從子青的眼角滑落。
衛孑顫抖著為子青抹去淚痕,“對不起!”
子青微笑地搖搖頭,“你就快要大喜了,不必再說這些脆弱的話。如果真的還想為我做點什么,那就為我最后彈奏一次《廣陵散》吧,然后,然后以后就好好地居家陪伴你夫人,恪取功名,忘了世上還有子青這么個女子。”
衛孑望著子青那澄澈如水的眼神,一絲的憐愛與哀傷竄上了心頭。他默默地整頓了下衣裳,莊重地端坐于綠綺琴前。許久,下指拂弦。頓時,一股悲愴的的曲律迸裂而出,如歌如泣,似慷慨,似嗚咽,猶若杜鵑啼血,呼喚春歸,卻只有滿目落花飛絮,春已不知何處去。沉重的弦音充塞于四壁里,彌散于天地之中,愁云籠罩,哀怨逼人,惟有動容,惟有垂傷。
曲罷,余音繞梁,裊裊不絕。
子青盈盈地行了個禮,“多謝公子演奏。子青也為公子唱最后一個曲吧?!?/p>
取過紅牙拍板,霽清所有的酸楚,子青緩緩低聲唱起:“墜雨已辭云,流水難歸浦!遺恨幾時休?心抵秋蓮苦。忍淚不能歌,試托哀弦語,弦語愿相逢,知有相逢否?”卻是晏幾道的《生查子》。
一曲終了,屋內兩人皆淚流滿面。
半個月后,衛孑與柳如玉成親。子青托人寄上那副紅牙拍板為賀,從此孤身一人,紡紗織布度過余生,再不問音樂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