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鬼來了
- 石地
- 2876字
- 2021-11-26 15:20:59
退學
趁我打午睡鈴的功夫,她從我寢室里拿上板凳就跑。等我看到她時,只見進教室的拐角處紅花衣服一閃,她進了教室。作為一名老師,看到這一切,我既感到欣慰,又覺得有一股苦澀的味道。上午她告訴我的一切,重新涌現在我的大腦里。
上午,我去上第一節課語文課。學生們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緊張的期末復習。忽然,從敞開的后門外,學生向新珍偷偷地露了一面。待我看清她時,她躲到墻墩邊了。這時,我也發現,第二組第四排座位上缺一個人。我知道向新珍比較靦腆,看到老師就往旁邊躲。我以為,這一次她遲到了,不好意思打報告進教室,就沒有理她。心想,遲早她會主動打報告的。5分鐘過去了,學生們各背各的詞語解釋,仍不見向新珍露面。為使她盡快進教室上課,我只好出去找她。然而,她已不在墻墩邊,卻端著板凳離校200多米遠了。我用極低的聲音喊她的名字,她仿佛有第六感官似的迅速回過頭來。我以為,她很可能是兩步一回頭地向學校張望的。我用手一招,她就轉來了。
走到跟前,她又看了我一眼,叫了一聲“老師”。這聲音,是顫抖著發出來的。這個平時看見老師就躲的學生,居然走到跟前后很有禮貌地叫了老師一聲,同樣使我驚奇。她的神色很驚惶,眼里似乎噙著一汪淚水。
我問:“你干什么去?”
她說:“不讀了。回家去。”
我以前聽到她和一名要好的同學說過,現在學習這么緊張,天天被逼到天黑才放學,不想讀了;我又以為她是與某位老師鬧過別扭,賭氣不讀了。因而趕緊追問:“為什么?”
向新珍似乎被我親切的聲音感動了,一反過去對老師一聲不吭的做法。然而,她還是側面朝著我,偶爾調過頭來看我一眼。右手提著板凳,左手捏著一條手巾,擦她那猶如不斷線的珍珠似的眼淚,用激昂的語氣向我講了如下辛酸的事實:
現在正是期末復習階段,老師們為我們補課,常常到天快黑時才放學。放學后,她總是急忙往家趕。她媽卻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罵她一頓,嫌她回家太晚,然后要她切菜、做飯。有時,如果天還早,就要她到田里忙一陣。扯草、薅草、間苗,反正有事要她做。做點事倒也沒什么,主要是,她做了事,媽媽還東一句、西一句地說。別人說,勞動辛苦,讀書也辛苦。她媽媽卻說,哪里!讀書舒服得狠哩。她媽媽沒讀過書,一個字也不認識,不知道讀書的厲害,就容不得她這么“舒服”。她媽媽常把她和張蘭蘭和比,說張蘭蘭聰明、用功。年紀和她一樣大,已經讀高中一年級了。由此就總罵她,說她是在學校玩。她反駁說:“人家父母多支持她學習。要她回家做過多少事?”媽媽就又是大叫大罵,說她學習上不跟人家比,玩的方面跟人家比。真叫她有話說不清。左不是,右也不是。
從她上小學起,每天放學后總要做家務事。吃午飯也要做一會兒才能再上學。她的衣服,媽媽從來不替她洗,總是留著她放學后回家洗。為這些事,她和媽媽吵了很多次。這樣一吵,哪有心思學習?成績當然跟不上人家。媽媽總是罵她在學校玩。媽媽不知道,她為了使自己的成績變成班上的中等水平,付出了比別人多許多的功夫。
更可氣的是昨天晚上。她做作業,媽媽連她的數學書都撕了。
她說,媽媽喜歡穿衣打扮。絳綸衣服、的確良衣服做了不少。村里人總對她說:“你看你媽媽穿那么好,你總穿的幾件爛衣服。你要嘛。”她常常想,我還在讀書,靠家里供養,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格追求穿著打扮。媽媽是大人,媽媽賺的錢,媽媽自己用,別人無權干涉。她自己在穿著方面能跟上一般的同學就行了。前幾天,她媽媽在她上學路上的一個私人售貨攤上賒了一雙涼鞋。當時講好了價錢,是兩塊三。錢就讓她上學時帶給攤主。昨天晚上,她媽媽拿了兩塊錢,說是讓她帶給攤主,并讓她告訴攤主說,她家沒有兩塊三,只給兩塊。當時,她氣得不行,說:“你沒有錢,賒人家的東西干什么。叫我對人家這樣說,人家答應嗎?你又不是沒有涼鞋。涼鞋、拖鞋有幾雙,又去賒一雙。有錢買還好說,沒錢你出這個丑干什么?”
媽媽馬上暴跳如雷,說:“村里人總說你雜種不說話,到我這里告狀,說你成了中學生了,就自己覺得了不起了。誰也不理。今天教訓起老子來還一大套了。”
她搶著說:“我不管別人怎么樣說我。反正我不想理人家。”她說,關于這一點,她也覺得奇怪。上中學后,她總覺得怕丑,不想在別人面前露面,連老師也不例外。
她媽媽還說:“你簡直目中無人。連老子的話都不聽了。”
她說:“你說的不對,我就不聽。”
就這樣,她和媽媽叮叮梆梆地吵起來。媽媽說她回家晚,不是在學校上課,是在外面和一些不正經的家伙玩。冤枉死人了!吳芳芳是她最好的同學。有時你到我家里玩,我到你家里玩。她媽媽卻說吳芳芳是一個“油子”。叫她再也不和吳芳芳玩。她據理力爭。媽媽就說,你要再和她玩,你就不讀書了。跑上前,抓起她放在桌子上面的數學課本就撕。撕得亂七八糟。她也不示弱,不顧天黑,跑出了家門。邊跑邊說:“我堅決和她玩。今天夜晚就去,和她過夜,不回家來。”
到了吳芳芳家。吳芳芳的媽媽熱忱極了,叫她吃飯、洗澡,還拿出糕點給她和吳芳芳吃。說說笑笑,使她感到一個家庭的無限溫暖。夜晚,她問吳芳芳:“你媽媽怎么這么好?”她說:“自己的媽媽嘛,怎么不好?我媽常給我做我喜歡的花衣裳,做我喜歡吃的飯菜。我稍微有哪點不舒服,媽媽就請醫生給我治病,弄藥吃,可忙哪。我每次看電影看戲,都和媽媽在一起。她給我講那上面的事。有趣極了。”聽了這些,她真難受,她和媽媽,老是田頭地邊,灶上灶下地忙。要玩呢,媽媽自己去玩。她把自己的苦處,尤其是今天的事告訴了芳芳。芳芳也十分氣憤。她說:“聽說只有后媽才對子女惡。我媽說不定是后媽哩。”
向新珍說到這里,又用手絹擦了擦發紅的眼睛。眼淚流到嘴角。她不斷地擦。我心里不好受,但作為老師,慫恿學生恨父母顯然不是辦法。我只好用玩笑的口氣對她說:“你這小鬼,亂說一氣。你外婆是我們村里的。你媽出嫁時,鞭炮炸得劈劈啪啪響。我都搶過幾個炮仗呢!”
一句話,使她破涕為笑了。我看我們交談快一節課時間了,我要進教室看看學生復習情況,就直截了當地轉過話頭說:“你說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吧。”
“書,肯定是讀不好了。干脆回家種田去。”
“你父親不管你么?”
“他支持我讀書,但常不敢開口。我媽太厲害了。我父親都怕她。”
“你外婆好像很疼你。”
“是的。我媽也聽外婆的。外婆今天中午打算到我家和我媽說。”
“好吧。既然這樣,那就看你外婆說的情況怎么樣。你現在不忙著把板凳搬回去,放到老師寢室里去。如果你媽媽同意你來上學,你下午再來;如果她真正不讓你讀書了,我讓你們村里的同學把板凳替你帶回去。”
她把板端到我的寢室放好,向我道一聲:“您忙吧。”就將衣服頂在頭頂,遮擋中午毒辣太陽光的炙烤,快步走了。
中午,她又來了。找到我,她換成了一副笑臉。她說,她回去后,媽問她,為什么不端板凳回去。她告訴媽,老師不允許端。媽用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說:“好吧。就把這最后十幾天混到底吧。”那意思,對她好像是天大的赦免似的。
我去打上午睡鈴,就發生了開頭我所描寫的一切。
天氣炎熱,卻有輕風吹拂。我坐在窗前看著前邊學生安靜午睡的教室,抽了一口煙,心里很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