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滋味--白先勇《游園驚夢》
其中滋味
游園會:照面
一開始知道白先勇還是他打磨昆曲《牡丹亭》的消息。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p>
幼時的白先勇怕是聽了這句話就著了迷吧,盈盈水袖,笙笛吟哦。
好精致的一段《游園驚夢》。
竇公館的花園十分深闊,錢夫人打量了一下,滿園子里影影綽綽,都是些樹木花,圍墻周遭,卻密密的栽了一圈椰子樹,一片秋后的清月,已經升過高大的椰子樹干子來了。錢夫人跟著劉副官繞過了幾叢棕桐樹,竇公館那座兩層樓的房子便赫然出現在眼前,整座大樓,上上下下燈光通明,亮得好像燒著了一般;一條寬敞的石級引上了樓前一個弧形的大露臺,露臺的石欄邊沿上卻整整齊齊的置了十來盆一排齊胸的桂花,錢夫人一踏上露臺,一陣桂花的濃香便侵襲過來了。
開始恍然間以為是張愛玲鋪開了整本書,后來想想,張愛玲是寫不得這般絲絲入扣的。張愛玲的眼光總歸淡漠,任何字符都只是輕啟朱唇,不多添,也還有瑟瑟之感。
錢夫人墨綠杭綢旗袍,理理稍亂的頭發,一聲桂枝香的“五妹妹”到底是將她領進了正廳,領進了這眼花繚亂的游園會。一聲天辣椒蔣碧月的“女梅蘭芳”,當年得月臺的藍田玉到底又想起了那些溫潤的往事。那珠玉旗袍的賴夫人,那十分凈扮的陳太太,后來,到底是交給了陳參謀伺候。誰說不是游園呢,處處浮光掠影,心路曲折。就好比王安憶的《長恨歌》,弄堂里的王琦瑤與錢夫人竟是這般相似的曲折。
閑聊, 盅石榴紅的瓷杯要小心燙了手,描金烏漆糖盒挑粒蜜棗潤喉,陳參謀無微不至。錢夫人不經意一瞥,早已被陳參謀的眼給罩住了,那自是一回暗暗心驚。什么張愛云的《洛神》,此時早已是微微亂了心了。
定定心神,三阿姊來請上席了。
游園會:恍然間,醉夢
上席的這一段,竇夫人擁著錢夫人上第二桌席。這一坐,便是那人情世故像電影放映似的奔襲而來。南京的錢夫人,錢鵬志的夫人,錢將軍的夫人,錢將軍,錢鵬志。
錢鵬志。
他錢將軍年近六十,偶然的一次邂逅,戀上了得月臺藍田玉的那曲《游園驚夢》,思前想后的,竟然提了這門親事。
二十歲的藍田玉成了錢夫人,和年近六十的錢將軍。歌女嫁入豪門,外人總是要說上幾句的,鬧得沸沸揚揚也不為過。連自己的妹妹十七月月紅也刻薄了兩句:姊姊,你的辮子也該鉸了,明日你和錢將軍走在一起,人家還以為你是他的孫女兒呢!
這委屈是明擺著的,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得月臺的瞎子老媽是早就說過的,藍田玉命中富貴,年輕的后生靠不住也養不起,倒是年老的還能修得女兒般的疼愛。單這句,也是好命、福氣了。只是,眉毛里藏著一根骨頭,遭姊妹的孽。后來的世事莫不是如此?錢鵬志是愛她的,當女兒般寵,當星星月亮般捧。十分用心的憐惜,又是十二萬分的憐憫。姊妹倒是欺她的,桂枝香三十歲的壽筵,喝不得酒的她婉拒月月紅的那杯,被說成姊姊到底不賞妹妹的臉。百般辯解都是無用,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
是親妹子才專揀自己的姐姐往腳下踹呢。
錢夫人昏昏沉沉,恍然間想罷,又飲了那口花雕酒,蔣碧月又來敬酒,又是那句“姊姊不賞臉”,蔣碧月一番豪飲,她也就陪著細細,又慢慢的飲了下去,醉了下去。月月紅的那杯,陳參謀的那杯。花雕酒溫潤,卻也傷人。呆會兒還是要唱《驚夢》的呢,月月紅已經上去醉態百出了,下了臺,又是陳太太的《游園》。
不過一口花雕酒,竟又引出了這么多心緒繁雜的往事。
心亂了,嗓子也啞了。
到底是中了姊妹的道,嗓子啞了,戲也不能唱了??傊呛莺莸耐妻o了月月紅一把。后來誰上的場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游園會也就這么結束了。
曲終人散。那響徹云霄的大鈸,氣若游絲的胡琴,清麗悠揚的竹笛,終是轟隆隆過了耳。
要是早知游園會如此傷人,也就不來罷了。
要走的時候,又是被姊妹喊著留下。
“我們進去吧,五妹妹?!备]夫人伸出手來,摟著錢夫人的肩膀往屋內走去,“我叫人沏壺茶來,我們正好談談心——
你這么久沒來,可發覺臺北變了些沒有?”
錢夫人沉吟了半晌,側過頭來答道:“變多嘍?!?/p>
走到房子門口的時候,她又輕輕地加了一句:“變得我都快不認識了——起了好多新的高樓大廈?!?/p>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
這其中的滋味,又有誰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