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生[1]
朱弦響丁丁,
不留停,
把我的生平,
一聲聲唱向知人聽。
我是一只游魂,
任便何人的軀殼,
我都能留存。
當我進了一個人的腦子,
就把他的靈魂一口吞噬;
這個人的軀體,
就能任我驅使。
及至我另換一個軀體,
這個軀體就要七孔流血而死。
當初我是一個叫花,
終日里只知道討飯尋茶,
“道路”是我的朋友,
“野廟”便做了我的家;
但我是家本分漢,
從不曾設想過發達。
一日我連飯也沒有找到一頓,
遇見了兩個法警,
他們把鐵索套向我的脖頸,
并且叱道:“老爺有話要問!”
法庭開審,
威風凜凜,
好個無禮老爺,
硬要說我和幾個不相識者,
打伙劫人,
并且還要問我的同伙共有幾人,
都叫作什么名姓?
他們向我施遍了酷刑,
痛殺人喲,
我可該說他們叫甚?
不好!
壞了!
他們給我上了鐐銬,
拉到城外過炮。
我要死嗎?
真正冤枉不明!
我向執槍者道了個:“饒命!”
他說道:“不行!”
剛剛道了個“不行”,
“砰!”
“……哼哼哼哼,
天師勒令!”
我聽到這樣個聲音,
就應聲而醒。
但我醒來時,
已入了一個小瓶。
方寸小瓶,
五花八門,
個中世界,
一言難盡:
小來時杯水難容,
大得來渺爾無垠。
萬道霞光,
是寶石還是黃金?
上下八隅,
互相照映。
瓶外曰:
“吾乃逍遙真人,
告汝陰靈:
吾雖不能駕霧騰云,
也曾煉就了五百年道行。
我天師大發慈悲,
命我學救苦觀音。
今見汝魂,
悲苦凄清。
汝蒙不白之冤,
吾心何忍?
吾今收汝于瓶,
能使汝得再生;
只要于瓶中住過四十九日,
任何人的軀殼汝皆可留存。
苦哉冤魂,
耐心耐心!”
七七四十九天,
功圓果滿,
“逍遙真人呀,
請你放俺!”
“天圓地方,
律令九章……”
還有些聽不分明的
“嗡嗡昂昂”。
我的眼睛一亮,
已附在一個人身上。
咦!
好一個生疏的人兒!
“你是誰?你是誰?”
——為什么又是他的口里說的?
我抬起我的手,
又為什么只抬了他的手?
我懷疑,
卻只凝了他的眸;
我發愁,
卻把他的眉頭打成皺。
什么緣由?
真個是教人參不透。
對面一位老道,
向我微微笑:
“吾即真人號逍遙”,
慌得我忙跪倒。
——“莫鬧,莫鬧!
近前來聽吾教:
汝雖附人身,
靈魂可出竅:
此身遷彼身,
彼魂汝吞掉,
彼身即屬汝,
亦如再締造。
先授汝咒幾言——默念!
不可使人聽見!
再授汝符千道——裝好!
千萬莫教丟了!
若遇大事難開交,
只需汝叩齒三通靈符三誦,
持一道靈符向空招,
那時間自有吾到。
尚有一事汝記牢:
每一移尸,
回首來需將靈符索討,
切莫教遺在前尸腰。
得救哉汝魂,
汝可去了。”
行行行行,
我成了自由的靈魂。
真人的言語,
卻不知靈也不靈?
待我試試行。
我是一個老人。
我厭老人臉上的皺紋,
將魂一縱,
我成了一個商人,
討出符來行。
經商我是外行,
販貸的事業我一件也不能。
將魂一縱,
我成了一個士兵,
討出符來奔。
當兵的槍炮不離手,
況且又是人家的狗。
將魂一縱,
犧牲了一個小朋友,
討出符來走。
行行行行,
我成了自由的靈魂。
真人的法語,
真是神而又神。
靈驗啊真人!
這位小朋友為我犧牲,
我已成了個學生。
這雙眼睛何其晶瑩?
這雙手臂何其靈敏?
小心兒清清,
小步兒輕輕:
可愛的孩子喲!
我情愿在此寄生。
這小朋友是那里人氏?
他叫作什么名字?
我今寄生于是,
我該向那兒去?
少下得帶符念咒,
招問救我的那位道士。
真人的吩咐,
我一一照做:
小朋友的爹媽,
我認做母和父。
小學中學大學,
做了我十余年的去處。
從此尋得人生路,
識得些人情世故;
賞心事兒最堪數,
古今著讀破萬卷富。
爹媽要我做官。
惡貫滿盈的做官啊,
我心如何得安?
逃逃逃!
這事真使人不堪。
窮得光凈,
餓得要命,
一個子兒也不剩,
難禁,難禁!
真可謂“非凡養不住圣”。
常聽說“士紳腰里多白金”。
我縱犧牲他一個,
也不為殘忍;
可是這十余年的寄生恩身,
我怎忍一旦把他犧牲?
踟躇復踟躇,
因循復因循:
饑腸鳴不息,
一刻如一生。
十余年的恩身呀!
與其徐徐餓斃,
何如給你個快迅?
踟躇復踟躇,
因循復因循:
饑腸鳴不息,
一刻如一生。
十余年的恩身呀!
待街頭那位士紳走近,
我決然要把你犧牲。
縱出恩身竅,
吞了士紳魂,
回頭看恩身,
血淚辨不清。
對不起你啊,恩身!
討出符來行。
捧符念咒問過了真人,
我將要往士紳的家庭,
“行不顧言”,我并非甘心,
為只為欲得多金。
咄!你蠢笨的頑軀,
胡為乎蠢劣如許?
油膩的腦筋已經不能思慮,
兩腮的厚肉又大有礙于言語;
兩腿既不適于行旅,
喉間又只留得喘吁。
你愚頑的東西呀!
我若得到了你的白金,
我決計要把你拋去。
行行行行!
已到了這士紳的家庭:
院里的竹石亭亭,
籠中的黃鳥嚶嚶,
臥室內堆花集錦,
客堂上綴玉點金;
忙煞雙睛,
看不盡天臺勝境。
竹蔭動處,
驀地里浮出天人:
古人云“傾國傾城”,
似這等美人兒,
便是天地[2]也難勝。
把世界上美麗的字樣兒寫盡,
又何曾道得著她半分。
只她那面人一掬溶人笑,
裙下八面醉魂風,
任你是心冷如水志如鵬,
見她時,
管教你一步也走不動。
我在階前木一般地站,
她一步步走近我前面,
太鮮艷,
煌(晃)得我一顆心兒搏搏戰,
大睜眼,
卻不敢向她的面上看。
真人說這士紳有個女孩。
莫非就是她來?
站階前我且默默地待,
且待她近前來朱唇怎么開。
銀鈴般的言語疑是燕兒罵,
先來了一聲:“爸爸!”
“啊!”我幾乎不敢回答。
“你幾時回來,
為什么不先到家?”
她說著上前來扶我,
扶我到室內坐下。
這一來,更使我覺著身體笨而大。
走進來一個中年夫人——
她稱作母親,
真人也對我說過,
他一家只此三人!
咄!你這蠢貨,
竟是行不能行,坐不能坐。
將魂一縱,
我竟把他的腦子沖破。
蠢大的頑軀七孔流血倒地,
他們母女放聲號泣。
我這時驚慌失措,
一時不知該奔往誰的腦里。
我躍入女孩的腦子,
你玲瓏小巧的靈魂兒喲,
我怎忍把它吞噬?
為只為兩魂沖突我不敢遲遲,
殘忍違心的我呀,
這也是沒有法子。
憑著她的鶯喉,
我假意兒號哭,
抱了頑軀叫爸爸,
暗暗地將靈符摸出。
媽媽說我喪了父,
著我身帶一身素,
馬蕭蕭,車轆轆,
送頑軀,歸糞土[3]。
吊罷歸來對鏡晤,
疑是月里嬋娟露:
休道何處最可人,
周身俱是可人處。
晤!
再休提什么人生路,
更不須什么古今著,
早知此間有仙人,
何須十年空白苦!
愛玉顏,常對鏡;
憐嬌音,每自語;
獨自穿進花間去,
一步步低頭顧。
明月窺人穿窗進,
倚枕自憐玉腕嫩;
抬頭向月逞嬌姿,
舌尖輕點桃唇潤。
“我是何等的幸福啊?”
我是這樣問。
有客有客市上過,
謠傳不日有戰禍;
報端所載亦如之,
太平景象形將破。
“女兒呀!
不日大戰起,
我們何處避?”
“媽媽呀!
謠傳自謠傳,
何必有其事?”
警報連連街頭掛,
三朝五日事戎馬,
我軍敵軍將齊來。
前線已在城外劃。
“女兒呀!
我說是真言,
你說是謊信。”
“媽媽呀!
謊信已成真,
何處可逃命?”
偵察飛機空中起,
城中男女蜂擁擠,
東西南北奔如潮,
都怕死在炸彈底。
急舉符,忙念咒,
“求真人,速解救。”
“此是軍家察山川,
大戰還在三日后。
汝魂已自由,
何須來解救?
此身縱遭危,
靈魂還可擇尸就。”
“真人呀!
弟子太無才,
塵緣未了透:
自得此美后,
身不終兮不愿走。”
“嗟乎吾弟子!
何必自尋苦惱受?
汝既甘如此,
焉得不汝救?
且待它轟天大炮吼如雷,
那時自有吾保佑。”
千軍萬馬城外集,
軍樂聲聲催人急,
兩陣嗶嗶復澎澎,
爆竹聲中加霹靂。
“女兒呀!
你說真人三日至,
今日誤了性命事。”
“媽媽呀!
真人常是求必應,
想是暗中施法語。”
“赫赫陽陽,
日出東方;
昆侖作頂,
五岳為墻;
刀斧不入,
槍炮不傷;
天師勒令,
永保無殃。”
“媽媽呀,叩謝真人!”
“真人呀,圣德無疆!”
“弟子呀,不妨不妨!
保汝等身體安康。”
轟天大炮如雷吼,
人人聞之頭如斗。
哭聲伴著殺聲嘶,
嘶向北南東西走。
啊!這一片哭聲,
何等的刺耳驚心
慟殺人也!
我真不忍再聽;
但這大苦難中的人們,
愈苦愈來得逼近。
舉符念咒又復招問真人:
“逍遙真人我的師呀!
你曾云天師命你學救苦的觀音,
這次啊,為何只佑我母女二人?
你聽這滿城中哭得何等的可憐,
你怎忍看著他們在轟擊聲中殞命?”
“弟子呀!
這是人們的大劫來臨。
我縱有方怎敢違抗天運?
書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吾弟子何必憂他人的溫冷?”
“我的師呀!
你既不愿違抗天運,
弟子卻生就幾分叛性。
為只為實在不忍聽這種哀音,
我的師呀,請你教我一件本領;
請把我的靈魂分作兩分,
讓一分兒守此美人,一分兒上陣。
待到把那些殺人的野雜種殺盡,
歸來時好再向一處合并。”
“不能,不能,不能!
這是斷斷不能!
我只能使汝靈魂出竅,
不能教汝身外有身。”
“我的師呀,
你不必多心!
違抗天運我負完全責任,
永不教累及我師毫分。”
“吾弟子為何懷疑太甚?
吾實是無此本領!
‘少見多怪’的弟子呀!
吾將有遠行,且待大劫過后,
吾度汝超凡入圣。”
山欲崩兮地欲裂,
掀天揭地連聲接,
人人皆恨地無隙,
號兮殺兮嘶不歇。
促損娥眉恨難泄,
咬碎銀牙怒更增:
“你無能的道人!
再莫使你的鬼八卦來愚人!
什么是‘大劫’?什么是‘天運’?
你莫非實塞了耳孔,
聽不著半點聲音?
滿城中呼爺叫肉,
你卻說‘超凡入圣’。
敗興,敗興!
真來無用!
似這等冷血動物我招你做甚?”
心頭火起,我把靈符撕成粉碎。
大劫應是人人在,
怎能把我除外?
脫去了斗篷,
束緊了裙帶,
誓向殘賊彈雨中,
殺盡頭顱方為快。
黑煙滾滾滿城焦,
摧樓火焰各逞高,
市民無辜沿路倒,
傷尸和衣帶血燒。
傷戰同胞!
野賊們視如蓬蒿。
此仇一日不報,
此恨誓死難消!
但我既沒有槍炮,
又沒有利刀,
激破了肝腸啊,
如何談得到征討?
迎面跑來了駿馬一騎,
馬上既有壯健的身體,
又有鮮明的武器。
勢已至此不容我遲疑,
將魂一縱我入了他的腦里。
假狐媚!
還容你誤我到幾時?
下回顧,
“揉碎桃花”一任他“紅滿地”。
你蓋世無雙的美人呀!
我生生害殺你矣。
跨出城來殺向敵線,
驚沙一片狂風劈面,
已不管他如雨的子彈,
更不怕他齊聲吶喊。
俺這時一身都是膽,
橫沖順擊疾如電,
縱馬推開[4]鬣沙沙,
刀光飛處人頭亂。
敵人見我馬行疾,
個個瞄槍向我擊。
血人血馬血花飛,
馬既仆兮人無力。
此身既遭毀,
魂向彼身匿。
借敵身,還殺敵,
使敵彼此殊難析。
殺到來日雞聲起,
我魂已是千百徙,
十人戰,九人死,
百萬軍人,
中無完體。
慘淡晨光破曉初,
蕭蕭沙場集群鳥。
暴富野犬走西東,
敗血如醬滿地涂。
到頭來我的腿上中了兩彈,
戰功上再沒有好尸可換,
那時這位歌者走過我的前面,
可巧救了我這場急難。
我自得此身,
算來二十春,
口中門牙落,
鬢上白發生。
日日吟往事,
回回唱生平。
朱弦不絕手,
處處告知人。
[1] 本篇原載《民報》1932 年 3 月 12 日至 3 月 25 日第 4 版和山西教育學院《夜光》雜志(1932 年 3 月出版),署名均為“野小”。本篇據《民報》。
[2] “天地”,《夜光》雜志作“大地”。
[3] “糞土”,《夜光》雜志作“黃土”。
[4] “推開”,《夜光》雜志作“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