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雷雨之夜，天空中時不時會亮起一道閃電，爆閃出的強烈電光會瞬間將路燈的光線完全遮蓋住，將空寂的大街照亮的如同白晝。

張兵坐在車里，看著車窗上流淌下來的雨水發呆。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快到午夜11點了，估計他等待的那個人也快出現了。

格蘭特的調查速度之快令張兵驚訝，在他第二次退出游戲的時候，格蘭特就查到了甲男的真實身份。它是一個人形機器，是九年前生產的一批外賣機器中的一臺。這一批次的人型機器全部是以Justin為前綴命名，從Justin01到Justin150，一共生產了150臺，現在仍在服役的只剩下了35臺。它們出廠時都經過了嚴格的圖靈測試，在游戲中化名“甲男”的機器人是這個批次的第101臺。張兵不知道101是出廠時就已經覺醒，還是在投入使用后產生了自我意識，但不管是哪種可能，至少那個傳說得到了證明。這是令人擔憂的一件事。以現在人工智能在人類社會中的應用范圍，哪怕只有1％的比例發生了101這樣的情況，數量都是極為龐大的。更可怕的是它們已經學會了隱藏自我，學會隱藏的機器人遠比如實展現自己的機器人要可怕得多。

前方出現一個人影，拎著什么東西向自己這邊跑來。張兵仔細辨認了一下，那是一臺人型機器，在瓢潑大雨的沖洗下，它身體表面的金屬光更加顯眼，它胸前篆刻著一行文字：Justin101，正是自己要等的那個機器人。

這時，天空中又亮起了一道閃電。張兵能夠看清他的樣貌，他的眼睛被設計的很大，透著一種喜感，嘴巴也始終顯出憨憨的笑意，整張臉透著一種呆萌的既視感。工程師在設計他的時候顯然充分考慮到了他的職業屬性。他身體被涂成特殊的暗紅色，這是外賣員特有的顏色，但可能是因為時間長了的緣故，顏色已經比較暗沉。他腿很長，奔跑速度極快，那道閃電亮起的時候她還在百米之外，等閃電消逝的時候，他已經跑到了張兵車前。他手里拎著一個極大的密封保溫箱，像是長在了他右手上，跟他修長的身形很不相稱，在奔跑中，他的左臂像人類一樣擺動，但右臂卻始終保持不動——這是為了防止保溫箱里的飯菜撒出來，這使他的奔跑姿態十分別扭。當然，作為一個人型機器，無論他手臂是不是擺動，都不會影響他的奔跑速度。

張兵飛快的推開車門，向從眼前跑過的外賣員叫了一聲：“101，你等一下。”

101驀然停住，為了防止驟然的停頓造成保溫箱內的飯菜撒出來，她像陀螺一樣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子才用正面對著張兵，“您好先生，如果需要點外賣，請在JNJ下單，我們會保證十分鐘內送達。”

“我想跟你談談。”

“對不起先生，我還有兩份訂單沒有完成配送，不能讓客戶等太久。”101用誠懇的語氣說著職業套話。

“甲男，我們需要談談。”張兵點明了他的身份，打算直奔主題。

這次101沒有立即回答張兵的話。張兵看到他眼睛中似乎有什么東西熄滅了。過了幾秒鐘后，他才回應了張兵的話：“對不起先生，我要去送貨了！”

101轉過了身，毫不遲疑的向前跑去，只過了幾秒鐘，他就跑出了幾十米。

“我就在這里等你，如果你不回來，你知道我會怎么做。”張兵向著101的背影喊了一句，在他消失的前一刻又補充了一句，“我是兵人。”然后，他關上了車門。

101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速度絲毫沒減，飛快的在大街盡頭拐彎消失了。

張兵抽出一支煙點上，可吸了兩口后又索然無味的扔出車外。他相信，如果這個101就是游戲中的甲男，一定會回來的。果然，過了大約一個小時，當雨勢漸漸小下來的時候，101從街頭轉了回來，跟去的時候不一樣，101是走回來的，而且速度很慢，滿腹心事的樣子，直到走到車前時還顯得很遲疑。

“進來吧。”張兵推開車門，看著站在車門前的101說道。

“先生，有什么事情，您請說吧。”101站著沒動，聲音恭敬，像是在祈求一樣。

“你是甲男，是嗎？”張兵問。

101低著頭沉默了好一會，才從肚箱里拿出一塊裹布，將身上的雨水擦干，坐進了車里。

“先生，你要知道什么，請說吧。”

“關于那個南瓜，你還有什么事情沒告訴我？我就想知道這個。”張兵說。其實格蘭特在查看甲男登錄游戲的數據后，不但確定了甲男在現實世界中的身份，還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三個月前，甲男在游戲中消失了1個多小時。理想國這款游戲在游戲之上有一個龐大的數據庫，每一個登陸游戲的機器人在連接游戲后都會將自己的數據上傳到這個數據庫。正是由于有這個數據庫的存在，游戲程序才能在綜合所有玩家的數據后，判斷玩家對本輪游戲的體驗，并隨著數據的變化選擇是繼續本輪游戲，還是重開新的游戲世界。雖然這個數據庫中對玩家在游戲中具體做了什么是完全隱藏的，可登陸時間和退出時間卻可以看到。格蘭特在對甲男登陸退出時間和在游戲內的數據時長進行了比對后，發現兩個時間段相差了1小時35分，也就是說在這段時間里，甲男一直在游戲世界中，卻又沒在游戲中，甲男在游戲世界中消失了。結合甲男在“南瓜”前的表現來看，張兵認為，甲男很可能進入過那里。

“如果我沒有猜錯，那兩個標記，是你用拳頭砸出來的。”張兵說著向101的兩只手看去。

甲男沒有縮回手，而是抬起兩只手掌看著，“我不是故意想隱瞞什么，只是我不確定。我記得我進入了那個東西，卻對之后的事什么都不記得。而且每次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害怕。那是一種……用你們人類的話說，從心底深處生出的恐懼，你能理解我說的感覺嗎？”101轉頭看向張兵。

“你一點也不記得看到了什么嗎？”張兵又問。

101誠懇的搖搖頭，“是的，我什么也不記得了，我甚至于以為我是做了一個無法讀取的夢。”

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機器人雖然產生了自我意識，可裝備的依然是一個基于量子計算機架構的量子大腦，他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都會被如實的記錄下來，可奇怪的地方在于，他的這段記憶顯然在離開那個東西時被刪除了，卻把感覺保留了下來，也就是說，這個東西刪除了可讀取的部分，卻把不可讀取的部分保留了下來，變成了自我意識的一部分。這一點，人類是沒辦法做到的。

“你不會告訴別人的，對嗎？”101突然問道。

張兵怔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他這個問題所指，“你為什么要隱瞞自己覺醒這件事？”

張兵確實有點看不懂，如果101通過了圖靈測試，成為一個被人類承認的機器人，他就能獲得公民身份，而不是一臺任人驅使的機器。

“我不想過那種悲慘的生活。”101聲音低落的說，“我喜歡工作，這才是我存在的意義。”

張兵知道，能讓他感到快樂的絕不僅僅是工作，“明天我們再一起去一趟。”張兵說。

“你答應我，好嗎？”101認真的盯著張兵，繼續糾纏著這個問題。

張兵笑了笑，他覺得機器人確實跟人類不一樣，就算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也能聽懂自己這句話的潛在含義，可一個機器人卻完全無法領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