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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發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地說:

“啊,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1]。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地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著‘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地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2]。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于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3]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么揚州十日[4],嘉定屠城[5],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6]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并沒有別的奧妙,只為它太不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里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7],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后來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么,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后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后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拼命地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游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8]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9],同事是避之唯恐不遠,官僚是防之唯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并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么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么,噘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起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范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后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后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哪里?工讀么,工廠在哪里?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10]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預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里既然并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貼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愿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地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注釋

[1] 雙十節: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辛亥革命爆發,次年元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中華民國國慶紀念日,俗稱“雙十節”。

[2] 斑駁陸離的洋布:謔指辛亥革命后至一九二七年間舊中國的國旗,即五色旗,由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

[3] 我國古代對于五刑的規定,據《尚書·周書·呂刑》及相關注解,如下所列:最輕者墨刑,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其次劓刑,即“割鼻”;其次剕刑,即“斬足”;其次宮刑,即“男子割勢,婦人幽閉”;最重者為大辟,即斬首。髡刑雖為刑罰之一種,卻不在五刑之內,隋唐以后即告廢止。

[4] 揚州十日:一六四五年(清順治二年)清軍大舉南下,南明史可法督師揚州,頑強抵抗。城破后清軍為報復而大肆屠殺十日,史稱揚州十日。

[5] 嘉定屠城:一六四五年清軍下江南,嘉定人民曾進行過三次英勇抗擊,失敗后嘉定城均遭大肆屠殺,史稱嘉定三屠。

[6] 洪楊:指洪秀全、楊秀清以及他們領導的太平天國起義軍。他們留發而不結辮,故被稱為“長毛”。

[7] 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今重慶巴南區)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三年作《革命軍》以宣傳反清革命,自稱“革命軍中馬前卒”,同年在“《蘇報》案”中被逮捕,一九○五年死于獄中。

[8] 本多博士:即本多靜六(1866—1952),日本林學博士。著有《造林學》等書。

[9] 監學:清末學校中所設職務。主要負責管理學生,亦有擔任教學工作者。

[10] 阿爾志跋綏夫(М.П.Арцыбшев,1878—1927):俄國小說家。早期創作主要描寫精神頹廢者的生活,亦反映沙皇統治的黑暗,帶有較強的自由主義色彩。十月革命后流亡國外,死于波蘭華沙。文中所引見于其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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