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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鐘樓上

——夜記之二

也還是我在廈門的時候,柏生[1]從廣州來,告訴我說,愛而[2]君也在那里了。大概是來尋求新的生命的罷,曾經寫了一封長信給K委員[3],說明自己的過去和將來的志望。

“你知道有一個叫愛而的么?他寫了一封長信給我,我沒有看完。其實,這種文學家的樣子,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有一天,K委員對柏生說。

又有一天,柏生又告訴了愛而,愛而跳起來道:

“怎么?……怎么說我是反革命的呢?!”

廈門還正是和暖的深秋,野石榴開在山中,黃的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開在樓下。我在用花剛石墻包圍著的樓屋里聽到這小小的故事,K委員的眉頭打結的正經的臉,愛而的活潑中帶著沉悶的年輕的臉,便一齊在眼前出現,又仿佛見當K委員的眉頭打結的面前,愛而跳了起來,——我不禁從窗隙間望著遠天失笑了。

但同時也記起了蘇俄曾經有名的詩人,《十二個》的作者勃洛克[4]的話來:

“共產黨不妨礙作詩,但于覺得自己是大作家的事卻有妨礙。大作家者,是感覺自己一切創作的核心,在自己里面保持著規律的。”

共產黨和詩,革命和長信,真有這樣地不相容么?我想。

以上是那時的我想。這時我又想,在這里有插入幾句聲明的必要:

我不過說是變革和文藝之不相容,并非在暗示那時的廣州政府是共產政府或委員是共產黨。這些事我一點不知道。只有若干已經“正法”的人們,至今不聽見有人鳴冤或冤鬼訴苦,想來一定是真的共產黨罷。至于有一些,則一時雖然從一方面得了這樣的謚號〔shì hào,古時帝王、諸侯、文臣武將死后,朝廷根據其生前事跡給予的稱號〕,但后來兩方相見,把酒言歡,就明白先前都是誤解,其實是本來可以合作的。

必要已畢,于是放心回到本題。卻說愛而君不久也給了我一封信,通知我已經有了工作了。信不甚長,大約還有被冤為“反革命”的余痛罷。但又發出牢騷來:一、給他坐在飯鍋旁邊,無聊得很;二、有一回正在按風琴,一個漠不相識的女郎來送給他一包點心,就弄得他神經過敏,以為北方女子太死板而南方女子太活潑,不禁“感慨系之矣”了。

關于第一點,我在秋蚊圍攻中所寫的回信中置之不答。夫面前無飯鍋而覺得無聊,覺得苦痛,人之常情也,現在已見飯鍋,還要無聊,則明明是發了革命熱。老實說,遠地方在革命,不相識的人們在革命,我是的確有點高興聽的,然而——沒有法子,索性老實說罷,——如果我的身邊革起命來,或者我所熟識的人去革命,我就沒有這么高興聽。有人說我應該〔pīn,同拼〕命去革命,我自然不敢不以為然,但如叫我靜靜地坐下,調給我一杯罐頭牛奶喝,我往往更感激。但是,倘說,你就死心塌地地從飯鍋里裝飯吃罷,那是不像樣的;然而叫他離開飯鍋去拼命,卻又說不出口,因為愛而是我極熟的熟人。于是只好襲用仙傳的古法,裝聾作啞,置之不問不聞之列。只對于第二點加以猛烈的教誡,大致是說他“死板”和“活潑”既然都不贊成,即等于主張女性應該不死不活,那是萬分不對的。

約略一個月之后,我抱著和愛而一類的夢,到了廣州,在飯鍋旁邊坐下時,他早已不在那里了,也許竟并沒有接到我的信。

我住的是中山大學中最中央而最高的處所,通稱“大鐘樓”。一月之后,聽得一個戴瓜皮小帽的秘書說,才知道這是最優待的住所,非“主任”之流是不準住的。但后來我一搬出,又聽說就給一位辦事員住進去了,莫名其妙。不過當我住在那里的時候,總還是非主任之流即不準住的地方,所以直到知道辦事員搬進去了的那一天為止,我總是常常又感激,又慚愧。

然而這優待室卻并非容易居住的所在,至少的缺點,是不很能夠睡覺的。一到夜間,便有十多只——也許二十來只罷,我不能知道確數——老鼠出現,馳騁文壇,什么都不管。只要可吃的,它就吃,并且能開盒子蓋,廣州中山大學里非主任之流即不準住的樓上的老鼠,仿佛也特別聰明似的,我在別地方未曾遇到過。到清晨呢,就有“工友”們大聲唱歌,——我所不懂的歌。

白天來訪的本省的青年,卻大抵懷著非常的好意的。有幾個熱心于改革的,還希望我對于廣州的缺點加以激烈的攻擊。這熱誠很使我感動,但我終于說是還未熟悉本地的情形,而且已經革命,覺得無甚可以攻擊之處,輕輕地推卻了。那當然要使他們很失望的,過了幾天,尸一[5]君就在《新時代》上說:

“……我們中幾個很不以他這句話為然,我們以為我們還有許多可罵的地方,我們正想罵罵自己,難道魯迅先生竟看不出我們的缺點么?……”

其實呢,我的話一半是真的。我何嘗不想了解廣州,批評廣州呢,無奈慨自被供在大鐘樓上以來,工友以我為教授,學生以我為先生,廣州人以我為“外江佬”,孤〔jié,單獨,孤單〕特立,無從考查。而最大的阻礙則是言語。直到我離開廣州的時候止,我所知道的言語,除一二三四……等數目外,只有一句凡有“外江佬”幾乎無不因為特別而記住的Hanbaran(統統)和一句凡有學習異地言語者幾乎無不最容易學得而記住的罵人話Tiu-na-ma而已。

這兩句有時也有用。那是我已經搬在白云路寓屋里的時候了,有一天,巡警捉住了一個竊取電燈的偷兒,那管屋的陳公便跟著一面罵,一面打。罵了一大套,而我從中只聽懂了這兩句。然而似乎已經全懂得,心里想:“他所說的,大約是因為屋外的電燈幾乎Hanbaran被他偷去,所以要Tiu-na-ma了。”于是就仿佛解決了一件大問題似的,即刻安心歸坐,自去再編我的《唐宋傳奇集》。

但究竟不知道是否真如此。私自推測是無妨的,倘若據以論廣州,卻未免太魯莽罷。

但雖只這兩句,我卻發現了吾師太炎先生的錯處了。記得先生在日本給我們講文字學時,曾說《山海經》上“其州在尾上”的“州”是女性生殖器。這古語至今還留存在廣東,讀若Tiu。故Tiuhei二字,當寫作“州戲”,名詞在前,動詞在后的。我不記得他后來可曾將此說記在《新方言》里,但由今觀之,則“州”乃動詞,非名詞也。

至于我說無甚可以攻擊之處的話,那可的確是虛言。其實是,那時我于廣州無愛憎,因而也就無欣戚〔xīn qī,喜樂和憂戚〕,無褒貶。我抱著夢幻而來,一遇實際,便被從夢境放逐了,不過剩下些索漠。我覺得廣州究竟是中國的一部分,雖然奇異的花果,特別的語言,可以〔xiáo,混亂,錯雜〕亂游子的耳目,但實際是和我所走過的別處都差不多的。倘說中國是一幅畫出的不類人間的圖,則各省的圖樣實無不同,差異的只在所用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我那時覺得似乎其實未曾游行,所以也沒有特別的罵〔lì,罵,責罵〕之辭,要專一傾注在素馨和香蕉上。——但這也許是后來的回憶的感覺,那時其實是還沒有如此分明的。

到后來,卻有些改變了,往往斗膽說幾句壞話。然而有什么用呢?在一處演講時,我說廣州的人民并無力量,所以這里可以做“革命的策源地”,也可以做反革命的策源地……當譯成廣東話時,我覺得這幾句話似乎被刪掉了。給一處做文章時,我說青天白日旗插遠去,信徒一定加多。但有如大乘佛教一般,待到居士也算佛子的時候,往往戒律蕩然,不知道是佛教的弘通,還是佛教的敗壞?……然而終于沒有印出,不知所往了……

廣東的花果,在“外江佬”的眼里,自然依然是奇特的。我所最愛吃的是“楊桃”,滑而脆,酸而甜,做成罐頭的,完全失卻了本味。汕頭的一種較大,卻是“三廉”[6],不中吃了。我常常宣傳楊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贊同,這是我這一年中最卓著的成績。

在鐘樓上的第二月,即戴了“教務主任”的紙冠的時候,是忙碌的時期。學校大事,蓋無過于補考與開課也,與別的一切學校同。于是點頭開會,排時間表,發通知書,秘藏題目,分配卷子,……于是又開會,討論,計分,發榜。工友規矩,下午五點以后是不做工的,于是一個事務員請門房幫忙,連夜貼一丈多長的榜。但到第二天的早晨,就被撕掉了,于是又寫榜。于是辯論:分數多寡的辯論;及格與否的辯論;教員有無私心的辯論;優待革命青年,優待的程度,我說已優,他說未優的辯論;補救落第,我說權不在我,他說在我,我說無法,他說有法的辯論;試題的難易,我說不難,他說太難的辯論;還有因為有族人在臺灣,自己也可以算作臺灣人,取得優待“被壓迫民族”的特權與否的辯論;還有人本無名,所以無所謂冒名頂替的玄學底辯論……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而每夜是十多只——或二十只——老鼠的馳騁,早上是三位工友的響亮的歌聲。

現在想起那時的辯論來,人是多么和有限的生命開著玩笑呵。然而那時卻并無怨尤,只有一事覺得頗為變得特別:對于收到的長信漸漸有些仇視了。

這種長信,本是常常收到的,一向并不為奇。但這時竟漸嫌其長,如果看完一張,還未說出本意,便覺得煩厭。有時見熟人在旁,就托付他,請他看后告訴我信中的主旨。

“不錯。‘寫長信,就是反革命的!’”我一面想。

我當時是否也如K委員似的眉頭打結呢,未曾照鏡,不得而知。僅記得即刻也自覺到我的開會和辯論的生涯,似乎難以稱為“在革命”,為自便計,將前判加以修正了:

“不。‘反革命’太重,應該說是‘不革命’的。然而還太重。其實是,——寫長信,不過是吃得太閑空罷了。”

有人說,文化之興,須有余裕,據我在鐘樓上的經驗,大致是真的罷。閑人所造的文化,自然只適宜于閑人,近來有些人磨拳擦掌,大鳴不平,正是毫不足怪,——其實,便是這鐘樓,也何嘗不造得蹊蹺〔qī qiāo,可疑,奇怪〕。但是,四萬萬男女同胞,僑胞,異胞之中,有的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有的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怎不造出相當的文藝來呢?只說文藝,范圍小,容易些。那結論只好是這樣:有余裕,未必能創作;而要創作是必須有余裕的。故“花呀月呀”,不出于啼饑號寒者之口,而“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7],亦為苦工豬崽所不敢望也。

我以為這一說于我倒是很好的,我已經自覺到自己久已不動筆,但這事卻應該歸罪于匆忙。

大約就在這時候,《新時代》上又發表了一篇《魯迅先生往那里躲》,宋云彬[8]先生做的。文中有這樣的對于我的警告:

“他到了中大,不但不曾恢復他‘吶喊’的勇氣,并且似乎在說‘在北方時受著種種迫壓,種種刺激,到這里來沒有壓迫和刺激,也就無話可說了’。噫嘻!異哉!魯迅先生竟跑出了現社會,躲向牛角尖里去了。舊社會死去的苦痛,新社會生出的苦痛,多多少少放在他眼前,他竟熟視無睹!他把人生的鏡子藏起來了,他把自己回復到過去時代去了,噫嘻!異哉!魯迅先生躲避了。”

而編輯者還很客氣,用按語聲明著這是對于我的好意的希望和慫恿,并非惡意的笑罵的文章。這是我很明白的,記得看見時頗為感動。因此也曾想如上文所說的那樣,寫一點東西,聲明我雖不吶喊,卻正在辯論和開會,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有時只吃一條魚,也還未失掉了勇氣。《在鐘樓上》就是預定的題目。然而一則還是因為辯論和開會,二則因為篇首引有拉狄克[9]的兩句話,另外又引起了我許多雜亂的感想,很想說出,終于反而擱下了。那兩句話是:——

“在一個最大的社會改變的時代,文學家不能做旁觀者!”

但拉狄克的話,是為了葉遂寧[10]和梭波里[11]的自殺而發的。他那一篇《無家可歸的藝術家》譯載在一種期刊上時,曾經使我發生過暫時的思索。我因此知道凡有革命以前的幻想或理想的革命詩人,很可有碰死在自己所謳歌希望的現實上的運命;而現實的革命倘不粉碎了這類詩人的幻想或理想,則這革命也還是布告上的空談。但葉遂寧和梭波里是未可厚非的,他們先后給自己唱了挽歌,他們有真實。他們以自己的沉沒,證明著革命的前行。他們到底并不是旁觀者。

但我初到廣州的時候,有時確也感到一點小康。前幾年在北方,常常看見迫壓黨人,看見捕殺青年,到那里可都看不見了。后來才悟到這不過是“奉旨革命”的現象,然而在夢中時是委實有些舒服的。假使我早做了《在鐘樓上》,文字也許不如此。無奈已經到了現在,又經過目睹“打倒反革命”的事實,純然的那時的心情,實在無從追〔niè,踩、踏,追躡:追蹤〕了。現在就只好是這樣罷。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七日上海《語絲》第四卷第一期。

注釋

[1] 柏生:孫伏園(1894—1966)。

[2] 愛而:李遇安,《語絲》《莽原》的投稿者。一九二六年為廣州中山大學職員。

[3] K委員:顧孟余,國民黨政客。時任中山大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4] 勃洛克(1880—1921):蘇聯詩人。《十二個》是他一九一八年創作的反映十月革命的長詩。

[5] 尸一:梁式,廣東臺山人,時任廣州《國民新聞》副刊《新時代》編輯,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

[6] “三廉”:形似楊桃而略大的水果。

[7] “一手奠定中國的文壇”:此為新月書店吹噓徐志摩的話。

[8] 宋云彬(1897—1979):作家,浙江海寧人。時任《黃埔日報》編輯。

[9] 拉狄克(1885—1939):蘇聯政論家。早年曾參加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一九三七年以“陰謀顛覆蘇聯”罪受審。

[10] 葉遂寧(1895—1925):今譯葉賽寧,蘇聯詩人。

[11] 梭波里(1888—1926):蘇聯作家,因不滿于當時現實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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