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濟南的冬天(老舍經典全集)
- 老舍
- 1751字
- 2021-11-19 11:58:55
記滌洲
死是多么容易想到的事,可是白滌洲的死大概朋友們誰也沒想到吧?這才使人跺腳!才三十多歲,天不怕地不怕——因為身體好——精明強干,舍己從人,滌洲,竟自死了;誰在事前敢這么想,誰是瘋子;而今“天”是瘋了;從青島到北平,我的淚不能干,不能干!
十六七歲的時候,我倆是同學。雖然隔著班級,不知道怎的我和滌洲最說得來。那時候,他偏著頭,穿著瘦藍布褂,身量就不矮,常考第一。有的同學和他好,有的不大對勁兒;沒人恨他。他簡單,有點鄉下氣,好說,也有些不高明而寬厚的幽默。說起西山來,他的眼——老那么扣扣著點——發了光。他得意,自稱為山精。我倆很好,可是我找不到他有什么特別可愛的地方。我承認他聰明,沒脾氣,可是我同時怕他只為考第一,樣樣功課叫好,而落得什么也不真好;天才往往倒不見得考第一。對他的脾氣也是這樣,我怕他為太討好而學圓滑了;我愛硬干的人。
他在師范學校畢業后就派作了校長,接我的手。這時候,我倆的交情更深了些,我看出他的本事和交友的厚道。我這才明白:他的精明使他更忠厚——本來應當更圓滑——這就是說,他“肯”吃虧。他吃了虧,向好友們說說,一種幽默的出氣方法。假若沒地方去說,他可受不住。這個人必須有些好友,他自己是個好朋友。我想不起更足以表現他整個人格的稱號,對,只有“好朋友”,大家有什么事都找他。有時候因為事的瑣細,他說聲“他媽的”,可是馬上穿起大衫,不怕是在怎樣勞累以后,還是去給辦那件小事。什么都是他,錢歸他拿著,房契由他保存,書在他那里堆著。他高興,他對事事點頭。啊,滌洲,你的死,我們大家都負著責任。你是累死了。
在小學校界里幾年,他成了很重要的人物。幾個好友都看出來:滌洲不應當這樣下去,他應該求學,他有才力。他盤算了一番,只接受這個建議,而不接受任何人的金錢。他考入了北大。一邊求學,一邊還得養活一家子人。他又接了我的事,在教育會里作干事。大家都說:“滌洲和舍予是一對兒。”其實,我憑哪樣趕得上他呢?就以我倆的事說,我的錢,他管著,明知他那么忙。我的家人,他給照應著;有人借去一本書,他都寫個小條釘在書架上。回到北平,我住在他家。我幫助了他什么呢?還不就是能彼此談得來,他記滌洲能和我談那些帶“他媽的”的話?夏天我在他那兒住,他滿頭大汗地回來,抱著個出號的西瓜。脫了大衫,他去找刀:“來,舍予,看我宰這個肥的!”吃了瓜,他脫了襪子,腿蹬在椅上,和我說起來。在他的談話里,永遠不自傲;對于學問,他常嘆氣;對于作人,他才肯點頭——“我是個好人!”把吃虧受累的事都向我訴了委屈,手——那指甲微有點長的手——拍在腿上:“嘿,還忘了給老楊去定鋪位呢,他后天上南京。”他又跑了,甭管天氣多熱。
就在這么忙,這么多事的幾年中,他居然成了個學者。什么事我都敢希望他,除了成為學者。他堵了我的嘴,可是激動了我的心,我不知怎樣對他好了,應幫助他成為學者——自然第一是先別求他辦事了。不求他辦事,怎能行呢?他是我的主心骨!求他辦事?當然耽誤了他的用功。朋友,滌洲,恐怕不是我一個人對你這樣吧?我們想過了,而事情終于托你給辦。只有你辦得好,只有你肯替我們受累。你是散處各方的朋友的總辦事處。你死了,滌洲,我們……說什么呢?!眼淚有什么用呢?!十天沒有接到你的信,我還心里說:莘田到了北平,熱鬧起來,忘了我!我還——該死!——給你匯錢,詳詳細細地寫信,托你給辦事。錢匯到北平,電報到了青島——滌洲病故!
每次到北平來,洗澡,吃飯,買東西,聽戲,都是你陪著;這次,你獨自睡在法源寺。你的一切,我知道。你的高身量,深色的衣服,手,臉,想主意時把下唇一咬……都記得,都記得,只是沒了你,像個夢!
你這一輩子,受過多少累,吃過多少苦,家中遭了多大的變故,你總不灰心,始終努力,就這樣死了嗎?前年我由濟南趕來,是為祭你的夫人,安慰你。你還是笑著,淚終日在眼眶里。去年你過濟南,我們談了半夜。你老那么高興,要強,不怕,你老是我們中最年少最有為的一位——朋友。朋友!你決不肯——我知道——棄舍了我們。你在我們心中老活著。想起了你,會使我們努力作人,努力治學。命是短的,作好作壞是一樣的——早晚得死。有你死在前面,我們懂得了:作好要快呀,命是短的。滌洲,我說不出什么來了。我只能叫幾聲“好朋友”,哭著跑回青島。人家說咱倆是一對兒,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