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光!”薛鎮元摸索著抓著葉繼光的手,接下來的話已經說不出來,只是把那封帶血的電令塞到他手里,然后目光望向遠方,不再轉動。“團長!”圍攏在他身邊的戰士們都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葉繼光回想起不久前他們才在四海倉庫拼死抵抗日寇,就好比在奈何橋、閻王殿都全闖了一遍,依然能夠安然脫險,可沒想到薛團長沒有明刀明槍地死在戰場,卻倒在這些鼠輩宵小的暗槍之下。
“團長!你放心!”他哽咽著說,如果說剛才他對這個任務的重要性還有所懷疑,那么現在他就已經下定決心,哪怕豁出命來也要完成團長的重托。
這時候遠處傳來尖銳的口哨聲,人聲鼎沸,腳步嘈雜,肯定是剛才激烈的槍戰引起了租界守軍的注意,他們趕來“維持治安”了。
“團長的身后事就交給你們了!”葉繼光對其他士兵說完,轉身欲走。
“營長,讓我們跟你走!”立刻就有十幾個士兵主動請纓,要跟他一起去完成任務。
“你們暫且忍耐,一定會有報國時機?!比~繼光拒絕了他們的請求,在租界活動不比正面戰場,雖然租界收容了他們,但絕對不會允許他們把這里變成“戰場”。
而且,團里受過特殊訓練的就只有他一個,其他人在正面戰場上當然都是敢拋頭顱灑熱血的硬漢,但在這種特殊任務上未必派得上用場,更何況現在敵明我暗,如果他們一起行動,會更容易被發現。
葉繼光在英軍到達前就已經離開,一路上他都在痛苦地思索,他前腳進門敵人后腳就到了,毫無疑問他們是用軍犬嗅著自己的氣味跟到這里的。問題是他已經坐過一段時間黃包車,還在百樂門大鬧了一番,正常情況下他們根本不可能追蹤到他的氣味的。除非,他的氣味中有一些特別容易被識別的成分。
藥!葉繼光突然想起,他左臂上敷的藥物不正是氣味特別濃烈的物質嗎?剎那間,他記憶中的那一份溫暖頓時化為寒冰。
這只是巧合嗎?如果不是,說明自己已落入敵人的圈套了。那個叫南云的護士問過他是不是軍人,自己本應該更加警惕,但是竟然被她虛假的溫柔給麻痹了。葉繼光又氣又悔地扯下手臂上的繃帶和藥物,早知如此,他寧愿斷臂也不讓她上藥。
糟了!他想到了另一件更可怕的事——小和尚還在醫院里,和那個可能是日本間諜的南云近在咫尺。把一只無助的羔羊放在餓狼身邊,會是怎樣的后果?
葉繼光離開后,小教堂里又只剩下北天生一個人。
這就是外國人的菩薩嗎?北天生望著十字架上的耶穌,感覺是那樣陌生與怪異。他對那個素未謀面的康德醫生,還有住持希望他能夠去的外國,就像眼前的耶穌像一樣一無所知。未來的路會是怎樣?他無法想象,但這條路是用師父的命換來的,無論有多么艱險,多么困難,他都一定要好好走下去。
“噗噗”,一個黑影落在教堂的窗臺上,北天生嚇了一跳,看清楚才知道原來是一只黑色的鴿子。他從小就對小動物感興趣,看到這只鴿子長著一身烏黑閃亮的漂亮羽毛,就忍不住想去摸摸它。
鴿子好像根本不怕人,竟然一動不動地由著他撫摸。北天生發現鴿子的腿上竟然綁著一個小小的圓筒。
這是誰綁上去的?圓筒雖小,但這樣綁著鴿子會不舒服吧,恐怕還會影響飛行。北天生就好心地想幫它取下圓筒。
“別碰它!”身后傳來一把嚴厲的聲音。
北天生嚇了一跳,連忙轉過身來,只見身前站著一個年輕護士,眼神里滿是責備。
“對不起,我只是想……”北天生連忙解釋。
“沒關系,”護士看到鴿子腿上的圓筒封口依然完好,眼神就變得柔和起來,“這只鴿子不是很聽話,我怕它嚇著你了?!?
護士走到鴿子邊,裝作捧起它,飛快地把圓筒里的東西取出藏在手心里,然后雙手一拋,鴿子就撲撲地飛起來,消失在夜空里。
護士背對著天北生把那東西打開,是一張照片和一張寫滿日文的小紙條,照片上赫然就是北天生的模樣。
護士轉過身來,對北天生和藹地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北天生。”北天生老老實實地回答。
北天生!護士心中一喜,今天晚上真是運氣太好了,兩個帝國的首要緝拿犯,竟然都自動送到她手心里了。
“你是和剛才那位長官一起來的嗎?”護士又問。
“是他送我來的,他是個了不起的英雄!”北天生驕傲地說,很是為自己曾經和葉繼光同路而自豪。
英雄?護士的嘴角不由得揚起一絲輕蔑的微笑,此刻這個曾經讓皇軍畏之若虎、恨之入骨的“英雄”大概已經倒在特務們的暗槍之下。其實她只要在葉繼光的傷藥里加點料,他就會死得更快,但她要放長線釣大魚,葉繼光的命她想要,薛鎮元的命她更想要。
葉繼光這次到租界肯定是要和薛鎮元見面,跟著他就可以找到薛鎮元的藏身之處。只要除掉薛鎮元,她的功勞就足以蓋過前段時間風頭甚健的川島芳子,再加上眼前這件唾手可得的“一級任務”,大概再也沒誰可以和她爭奪“日本第一女諜”的名號。
“我叫南云,是康德醫生的助手?!蹦显谱叩奖碧焐磉?,逼視著他問,“你到醫院來,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要交給他?”
“不是。”北天生下意識地捂了一下胸口,師父說過,這樣東西誰都不可以給。
“哦,那是什么東西?”南云一指北天生的胸口,那里明顯凸起四四方方的一塊。
北天生本能反應地后退一步,南云哂然一笑,你以為還能逃得掉嗎?
“就是這里,快抬進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突然闖進來,他臉白微胖,頭發梳得油光锃亮,身穿綢緞制的袍子,看起來就是一副富紳的模樣,但是行為卻更像是個江湖術士——他用左手三個手指托著羅盤,右手的手指在快速掐算著。
在龍華寺的門口經常會看見一些算命、堪輿的江湖術士擺攤騙錢,北天生見過他們用的羅盤,但這個中年人用的羅盤卻和那些人大不相同,首先,他用的磁針至少比一般的大上十倍。除了磁針之外,羅盤上居然還有時、分、秒針和時間刻度,換句話說,這是一個羅盤與時鐘的結合體。
跟在他們后面的是管家、傭人、七姑八姨的一大票人,他們用擔架抬著一個孕婦,孕婦面如白紙,虛汗淋漓,嘴里發出一聲聲痛苦的呻吟,看表情就知道情況不容樂觀。
“小心,小心,輕點,輕點!她肚子里的可是我們老楊家的命根子!”中年人千叮萬囑地讓傭人把孕婦小心放下。
幾名醫生和護士氣喘吁吁地緊追上來,“楊先生,你的太太是難產,要馬上進行手術,你這樣胡鬧可是會出人命的!”醫生著急地對中年人說。
這位楊先生理都不理醫生,反而握著孕婦的手說:“這間醫院的格局、現在的時辰都和你的命格相沖,只有這里是唯一的生地。放心吧,曼玲,你們一定會母子平安的?!?
醫生和護士們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無奈,遇到這樣“不聽話”的病人,就算是神醫也束手無策。
“楊先生,風水之學是巫術,根本不科學,請你不要胡鬧了好不好?”醫生幾乎是在哀求他了。
“放屁!別以為喝了點西洋墨水就了不起了,我們大中華傳承千年的風水玄機讓你們再念一百年書也難參透?!睏钕壬鷧s是一點都不買賬,挽起袖子一副要拼命的樣子,“我告訴你們,我老婆今天就鐵定要在這里生。誰敢攆我們走,就先拿走我的命!”
“在這里?”護士們面露難色,這里可是教堂,不是產房。
“絕對不行!”醫生也堅持說,“這里什么手術器械都沒有,而且沒消過毒,就算強行做手術剖腹產,孕婦也很容易會被感染的?!?
“八穩,我好辛苦??!”孕婦拉著楊先生的手,痛苦地嚎哭著。
“曼如,你再挺一會兒,你會沒事的。素書上說的生地就這里啊,素書絕對不會錯的,怎么還生不下來呢?”看著妻子痛苦的模樣,楊先生也有點六神無主了,黃豆大的汗珠啪啦啦地滴下來。
“這里要接生,我先帶你到別處去吧?!蹦显葡虮碧焐斐鍪謥?,想要的東西本來馬上就要到手了,沒想到卻半路殺出這樣一群程咬金。在這么多人面前她也不好動手硬搶,只好找借口把北天生帶走,這一走,可不是換個房間這么簡單。
北天生本來就想跟著她走了,但經過孕婦面前看著她痛苦的表情,又忍不住停下來說:“她是腎氣虛弱,沖任不足,要用針刺合谷、三陰交、支溝、太沖……等九個穴位,助氣沖任?!?
剎那間,所有人都以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楊先生訥訥地問:“小師父,你會行針嗎?”
“我不會,”北天生的臉立刻漲得通紅,“師父教過我行針口訣和認穴,但是,我們從來沒有治過難產的?!贝_實,他們師徒是出家人,一般情況下怎么會幫人治難產呢?
“令師尊是?”楊先生半信半疑地問。
“我師父的法號叫善惠?!币徽f到師父的名字,北天生既敬重又悲痛。
“原來是龍華寺的善惠住持!”楊先生恍然大悟,臉露喜色地說,“我明白了,你是小和尚,卦象上屬少陽,正好是曼如的吉星啊。”
“小師父,求求你出手救救內子吧!”楊先生對著北天生深深一鞠躬。
“我……我怎么行?”北天生張口結舌地說,他的記憶力超乎尋常,師父教過的東西只要一遍就能記住,師父行針的動作他也是只需看過一遍就能模仿。有時候師父也會讓他在病人不重要的穴位上試扎兩針,但他畢竟沒有獨立診治過,誰會相信一個七歲的小孩能夠施針治病呢?
“小師父,我求求你了,你是曼如唯一的救星了!”楊先生都要跪下來了。
“楊先生,你這樣做我們醫院可是不負任何責任的哦!”醫生連忙嚴正聲明,讓一個小孩來治垂危孕婦,這可是在拿人命開玩笑。
“沒關系,有什么問題我自己一力承擔,請小師父放心,這里所有人都可以作證。”楊先生滿口應承下來。
“那,我就試試吧?!北碧焐部吹皆袐D情況危殆,雖然他沒治過病人,但他相信自己絕對不會認錯穴。
但是要施針他手上卻沒有銀針,這里是西醫院,也不可能有中醫的器械。顧盼間,南云卻從頭上的護士帽上摘下一個別針來。
“這個可以嗎?”
她才不在乎這個孕婦的生死,只是這個事情不盡快了結她就帶不走北天生;另一方面,她也很好奇,這個帝國的“頭號通揖犯”是否真有些特異之處。
別針的形狀雖和他常用的銀針有異,但扳一下也勉強可用,北天生再問另外一個護士借來酒精消毒后,用拇指和食指拈著別針,在靠近穴位的時候,手腕一抖,兩個手指用力彈開,別針一下子就沒入穴位之中。
“飛針!”楊先生不禁嘖嘖稱奇,沒想到北天生小小年紀居然就會飛針的手法,這下子對他的信心又增加了不少。
北天生拈著針柄輕輕轉動,孕婦臉上的痛苦之色明顯減輕。北天生的動作或疾或徐,手法或輕或重,無不依照章法,分毫不差。
九個穴位扎完后,只聽見哇哇一聲兒啼,小孩出世了。
“生下來了,生下來了!”楊先生欣喜若狂,眾人一片嘩然。
接下來的事情就該交給醫護人員了,護士熟練地剪斷臍帶,抱起嬰兒:“恭喜楊先生,是個男孩!”
“兒子,我老楊家有后了!”楊先生激動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發生了什么事?”一個身材高大、表情嚴肅的外國醫生走進來。
“康德院長。”在場的醫護人員當即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報告給他。
“用一根別針治療難產,這太不可思議了。”康德驚嘆著走到北天生的旁邊,“讓我來看看這位神奇的小醫生。”
“你就是康德醫生嗎?”北天生終于見到要找的人了,這位外國人雖然表情嚴肅,而且高鼻深目、滿臉胡子的長相和中國人相比十分“怪異”,但眼神里透著一股正直和善,讓人信賴。
“我叫北天生,是我師父善惠讓我來找你的?!北碧焐鷱膽牙锬贸鼋榻B信。
南云皺皺眉,讓康德見到了北天生,這下事情就變得麻煩了。
“噢,你是李(善惠)的學生,李是我最值得敬仰的朋友,他現在怎樣了?”康德從信里看到善惠托孤的請求,立刻就感覺到善惠處境不妙。
“師父他死了!”北天生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了解完前因后果后,康德也無法掩飾心中的悲痛,他把北天生摟入懷里,安慰道:“放心吧,孩子,以后我家就是你的家,我會照顧你的!”
“康德院長,讓我先帶他回您的寓所吧,”南云趁機說,“這孩子看來累壞了,該讓他休息一下?!?
“很好,”康德欣然同意,“我太太要是看到小天生,不知道該有多高興!”
“不行,你不可以走?!背雎暦磳Φ娜司谷皇菞钕壬?。
“為什么?”南云微笑著問,她心里雖然著急,但作為一名特工,必須無論遇到什么變故都可以保持鎮定。
楊先生訥訥地說:“內子雖然順產,但身體還沒恢復。小師父你好人做到底,怎么說也該照看到她出院吧?”
“楊先生,你的要求太過分了?!笨档录热灰呀洺蔀楸碧焐摹氨O護人”,理所當然地拒絕了他的要求,“天生只是一個孩子,不是醫生,他沒有義務照顧楊夫人。楊夫人的健康,可以由醫院來負責。”
“但……”楊先生的臉色青紅不定,憋了半天竟突然發起脾氣來,“你們醫院真能治病,我還用得著麻煩小師父嗎?算了,既然小師父不幫忙,我們也不住院了。老蔡,接太太回家!”
“老爺,這時候出院恐怕不好?!惫芗依喜毯眯膭褡瑁疤艅偵a,不能吹風。”
“曼云,你再忍耐下,我們回家!”楊先生俯身憐愛地擦去太太臉上的汗水,再幫她把被子掖緊一點。
“接太太回家,路上注意點,不要給風吹了。”楊先生不聽勸阻,直接叫傭人們把人抬走。
一行人走出醫院,楊先生立刻把管家拉到一邊,在他耳邊小聲地說:“老蔡,我現在跟你說的事你回去馬上就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