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孫云帆,今年十一歲,望陽村人士,父親孫靜水,漁夫,母親趙箐,手工藝人,祖上曾為郭奎將軍先鋒官,我念過學堂、會打獵,一直想投身武學未得機緣,今日有幸目睹捕神大顯身手,崇拜之心溢于言表,懇請您收我為徒授我武藝,今后晚輩必將秉承公道,鋤強扶弱,報捕神大恩,行走江湖,無愧于心!”
一連串的自報家門傳來,讓本就沒回過神來的張清泉又加了幾分錯愕,眼前這個把頭扎在地上的孩子竟是讓他這個過著刀口舔血的漢子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張清泉努力讓自己恢復了平靜,清了清嗓子說道:“咳,嗯,啊,那,嗯,你,你先起來,有話起來說。”
“您答應收我為徒,我就起來。”孫云帆迅速回復。
張清泉迅速思考著如何應對眼前這個局面,他看了看周圍,自己所處的地方并不隱秘,雖還在巷道內,但是已經有些人家聽見了之前打斗之聲陸續出來圍觀,有人已經瞥見了一個孩子在給官服打扮的人磕頭下跪,有可能會聯想是這個官老爺做了什么嚇到了這個孩子,也有可能是這個孩子的家人犯了律法被捕快差走了,無論怎樣都將對二人的聲名有損,但是相比之下,總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給官老爺下跪更會引起百姓憤慨,即使是孩子的家人罪有應得,依舊會令人心聲憐憫。
思慮至此,張清泉臉色微變,心下內喊“報應啊”,只想盡快擺脫這個局面,看著孫云帆說道:“明日我休沐,辰時初刻來家中尋我,濛瀧街六十九號,敲門三長三短。”話畢,轉身快步離去,很快消失在了巷道的盡頭。
剛到衙門口,一直覺得哪里不和諧的張清泉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他早不跪晚不跪偏偏要在巷道口人來人往的地方下跪,從而逼我無奈,他并不能預料到我會叫他問話,若真如此,那此子的思索反應可謂十分迅速......嘿,也罷,不多想了,明日便見分曉。
現場的捕快向眾人做了筆錄,仵作驗尸,之后眾差役清理了現場,將物證封存帶回了衙門,不過半個時辰,柴夫和書生慶幸終于結束了這場遭遇,喧鬧的巷道又歸平靜,仿佛什么事情都未發生過,不多時便見劉老翁家中飄出誘人的香味,那是母親給受驚的女兒熬得一碗安神的雞湯。
孫云帆拿出簪子插在樹上判定了時辰,等待一會后便去市集尋找父親,書是聽不得了,以往孫靜水兜售海魚時,父子二人總是一起回家的,二人閑聊了一會,不多時便收拾了攤位歸去,孫云帆沒有把今天的事告訴父親,尤其是拜師一事,除非成功,否則他是打算先斬后奏的,拜師需要禮金,這是孫靜水很不愿意的事情,先說的話,結果可想而知,人小鬼大,孫云帆堪當此名。
次日,本該去打獵的孫云帆告訴母親趙箐,學堂今日有考校,需要全員到齊,趙箐疑惑的看了孫云帆一眼,孫云帆雖然善于洞察他人,但自己的內斂功夫卻沒有練過,趙箐微微一笑扣下了他的零用銅錢后放他離去,一大早就很興奮的孫云帆,臉上自此有了一絲怨懟之色。
辰時,提早到了近一個時辰的孫云帆從樹上拔下了簪子,走進了濛瀧街,此街曾為著名的戲水街,因其寬廣和井眼眾多,使之在戲水節日當天成為了一個熱鬧的景點,三年前朝廷頒布了《州秩令》,以造成治安紊亂為由終止了這個節日的戶外慶祝活動,原來熙熙攘攘的大街,雖然如今人口依舊眾多,但是卻顯得分外冷清。
拐了幾個彎,孫云帆很容易就找到了六十九號院子,一個退了漆的紅色院門佇立在眼前,院墻上積攢了不少鳥糞,若非被告知,孫云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處就是名動一州的落霞捕神張清泉的住址。
“三長加三短,”孫云帆心里默默回想了一遍,整理衣冠,今日他穿了一套寬松的衣服,希望可以從張清泉處討個一招半式,整理過后收斂神色敲門,咚咚六響過后,里面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大門左側的一塊石磚有所滑動,張清泉通過石磚空出的縫隙確認了來者是孫云帆后才取下門閂打開房門,將人讓了進來。
“嗯,還算守時,隨我進正堂吧。”張清泉淡淡地說道。
孫云帆一邊思考著張清泉小心翼翼防范外人的原因,一邊環視周圍,就是個普通一進的院子,但是占地很廣闊,東側種有一顆不算太高的柳樹,剛過夏季,依舊保持郁郁蔥蔥的狀態,此外就是一些木人樁,和滿地被齊齊砍斷的落葉,孫云帆構想了一個畫面,正在對著木人樁舞刀的張清泉,感到身后落葉紛紛,旋即揮刀斷葉,好不瀟灑。
進得正堂,張清泉在主椅處正襟坐下,抬手示意了一下門口附近的椅子,孫云帆戰戰兢兢的坐在了椅子邊緣。正堂比較簡陋,沒有什么掛飾,邊角處還能看到不少灰塵,看來張清泉也只是日常隨心打掃,并不講究。孫云帆思襯:張神捕一定不歡迎來客,要不也不會這般不拘小節了。
沒有茶水,沒有瓜果,只有張清泉嚴肅的眼神和院外偶爾響起的路人經過之聲,孫云帆緊張的都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我問,你答。”張清泉盯著孫云帆沉聲說道,“若再像昨日那般耍滑頭,把本官架在火上烤,我便扔你出去,聽明白了么?”
孫云帆聞言眼皮哆嗦了一下,心想“果然還是被識破了,捕神就是捕神,我這平常用來逃爹當街打我的伎倆在捕神這里真是不值一提啊......”,孫云帆起身拱手作揖道:“是,小民知錯了。”
張清泉的眼神有所緩和,繼續說道:“嗯,知錯便好,今后不要在本官面前自作聰明......也罷,本官問你,你是如何看出昨日的案子并非搶劫殺人案,又是如何察覺兇手其人的,哦,坐下說便好。”
孫云帆回座,思索了一下答道:“回大人,小民不懂得查案之術,并不知道死者的死因為何,也不知道不同死因的人死前會作何反應,小民只是擅長不停思考,又會一些察看他人神色舉止的微末伎倆,在大人發現死者錢袋時看出了那兇手的慌張。”
張清泉摸了摸不算太長的胡須,說道:“不止如此,你是如何指出死者前襟未有血跡一事?”
孫云帆琢磨了一下:“這,小民不知,就是看到后突然有種心悸之感,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再順著感覺思索一番便想到了......”
張清泉聽后內心微動:此子年紀雖小,卻和我一般對查案一事生有天賦,而且他在察覺危險之際,懂得趨利避害,向安全的地方躲避,讓他免遭毒手,這份機敏頗為難得。“你對自己的資質如何看待?”張清泉隨口問道。
“嗯....照我娘的說法,比常人好些,但不算十分聰慧,對感興趣的事很有耐心,愿意細心鉆研,對不在行的事不愿耗哪怕半盞茶的功夫去研究。”孫云帆邊答邊回憶趙箐的話,這個問題從來沒有人問過他,他一開始感覺奇怪,后來琢磨了過來,授人武藝當然要了解對方資質了,心下大喜。
“你那投石的手段是誰教的?”張清泉再問。
“沒人教我,我自小打獵,從父親處學習了射箭的方法,但是射死的動物會對皮質造成損毀,影響毛皮的賣價,而擲石,則可以擊暈雞兔類的小型動物,之后再行宰殺剝皮,一開始我也是利用陷阱,后來覺得效率太低,就開始練習投石,時間長了,準頭也就精準了,也許就是孰能生巧吧,只不過和陷阱配合使用,更能增加打獵成果。”孫云帆說到后面有些得意,他漸漸感覺張清泉要因材施教了。
“為何不直接拜入門派?”
“父母不讓,門派不僅要終日與師門為伍,還需要助其從事生產經營事項,我家中并不寬裕,尚且需要我打獵補貼家用,這么小就投身門派,他們是不會同意的。”
“你為何想要習武?”
孫云帆揚聲道:“懲奸除惡,匡扶公正。”
張清泉轉過臉去不再看他,“你覺得當今世道如何?”
“風調雨順,還算是國泰民安,國家周圍的勢力都很忌憚我們大泱。”
“小小年紀,懂得倒是不少,既然國泰民安,那你懲什么惡,又有什么可匡扶的。”
孫云帆一滯,沒能給出答案。
片刻后張清泉再次發話:“好的,本官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是。”孫云帆順口答道,隨即跳下椅子,走了一步后便是一愣,“走?捕神大人,您這是何意,今日不是要收我為徒嗎?”
張清泉站起身向堂外走去,說道:“本官何曾答應?”
“那您問我這許多問題作甚?”孫云帆感覺自己被戲弄了,雙眉緊蹙。
“本官辦事,向你一個平民交代什么,速速離去!”張清泉正色說道。
孫云帆愣在原地,默然說道:“是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想要習武的原因么?”
張清泉不答。
半晌無語,張清泉再次驅趕。
孫云帆低著頭從張清泉身旁走過,一步一步,緩緩地走向了門口,他握著門閂。停止思考比霖魚更可怕,心中回音充斥而來。他回頭看了看張清泉,捕頭看向柳樹,面無表情。那棵柳樹生機盎然,隨風擺動,愜意自得。孫云帆順著目光看去,盯著擺動的枝葉漸漸地出了神。
清風蕩葉,晨鳥清鳴,除此之外,寧靜祥和。“滴咚”一聲,孫云帆只覺紛擾的思緒緩緩聚攏,外界的聲音漸漸飄離,在這一刻,這股明鏡止水般的心念幫助孫云帆想通了一件事情,一件會讓他受用終生的事情。
他整了整衣冠,走了回來,恭恭敬敬地掀起衣擺向著張清泉跪了下去,正色說道:“捕神大人,小子年幼猖狂,信口開河,所行之事未加過多思索,不僅違背了祖訓還給您帶來了叨擾,小子自知無狀,不再求您收徒一事,不過剛剛心隨風動,看柳葉飄過,頓有所感,您剛剛問我習武為何,我是真的不知道,也沒有真正思考過,習武之路為人生大事,我只是通過看看畫本就自己篤定了未來,十分之草率,全然不顧其中苦楚,時值國順民安,確實武力只會犯禁,但如同柳葉與柳絮,即便大樹生機盎然,但每一片枝葉都有自己的作用,他們會給人以平靜,給世間以新生,我知道自己喜歡習武,是真的喜歡,我知道自己可以堅持下去,縱然您這里路途不暢,我也會繼續尋找他途,因為這是我的心聲,是我的本意,是我不停思考后的結果,即便在這國興之際,也依舊有很多人需要幫助,依舊有很多人不喜勞動或憑權貴為非作歹,我不希望這些事發生在我的家人和朋友身上,所以我需要力量,來保護我的家人,保護自己的人生,讓他人安心,甚至可以改變一些人的命運,我會做好自己的本分,隨遇但從心。”說罷,孫云帆輕磕一頭,起身外走,再不回頭。
“改變別人的命運”,這一刻,似乎也有什么東西在張清泉的心中濺起了一陣漣漪,慢慢地擴散,攪亂了他平靜的心神。他今年三十七歲了,尚無子嗣傳承,此時突有這一機緣出現,即便如不敬鬼神的自己也不禁感嘆是否真有天意,他自幼好武,向往過去仁濟天下的仁俠黃本初,后因家中變故外出行走江湖十余載,因放蕩不羈的性格,做事欠缺思量,做了不少似是而非的事情,直到那件讓他悔恨半生的事出現才止住了他狂妄的步伐,他想了想心中的那個女子,目光暗淡,旋即又看了看正在轉身離去的少年,他不是不喜歡這個孩子,相反他其實覺得眼前這個孩子十分懂事,還說出了一段并不屬于這個年齡的話語,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么小的孩子會懂這么多,他的父母一定有獨到的教育方法,如果自己年輕時也像他這般知道及時悔改和勤于思索,是不是就會有個更美好的人生,她是不是就會有個更美好的結局,他們是不是也會有個像他一樣懂事的兒子......
咔啦一聲,孫云帆卸下門閂打開了破舊的房門,忽聽張清泉的聲音一字一句清晰的傳來:“三日后辰時初刻,再來此處尋我,敲門兩長兩短。”
孫云帆頓了一下,腦動如濤,旋即大喜,回身作揖:“謝謝捕神大人!”
張清泉溫和地看著孫云帆緩緩說道:“叫我師父。”
“是,師父!”
張清泉目光移至寢室方向,目光漸漸柔和,心中念道:“潤雨,以你的性子也是會同意的吧,咱們師門的東西,我就自作主張了,你不會生氣吧,另外,如果你知道他是怎么逼我的,你肯定會笑出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