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半年后,那是一個4月的早晨,我在費拉角自家房屋頂層的書房里正忙著寫東西,仆人進來說隔壁圣讓村的村警在樓下要見我。受到外來的干擾,我心里沒好氣,吃不透他們找我有什么事。我又沒做什么虧心事,而且還慷慨解囊,交了慈善基金。作為回報,他們給了我一張卡片,時時放在汽車上,萬一因超速行駛或者違規停車被警察抓住,我便可以在出示駕駛執照時,把這張卡片也拿出來,警察就會叮嚀我下次小心,對我免于處罰。我心想可能是我的哪個用人遭到了匿名舉報(這在法國是很正常的),說她的身份證件有問題。平時,我和當地的警察相處得不錯,他們每次登門,我都要請他們先喝上一杯才放他們走,所以覺得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過,一次來兩個警察,情況就大不相同了。

我和他們握了手,彼此問安。然后,年長的一個從口袋里掏出個本子,用臟兮兮的拇指翻著——此人綽號叫“將軍”,蓄著威風凜凜的大胡子(這樣的胡子我以前從未見過)。

“索菲·麥克唐納這個名字你聽說過嗎?”他啟口問道。

“我認識的人有叫這個名字的。”我小心地回答。

“我們剛和土倫的警察局通電話,那邊的警察總長要你去一趟,Vous prie de vous y rendre,[138]立刻就去。”

“為什么?”我問,“我和麥克唐納太太并不太熟。”

我立刻想到索菲一定出事了,很可能和鴉片有關系,但弄不懂為什么會把我牽連進來。

“這個不歸我管。毫無疑問,你和這個女人是有過交往的。她好像五天沒有回家,后來從港口那邊的海水里撈出一具女尸,警方覺得可能是她,要你去認一下。”

一股寒意傳遍了我的全身。不過,這樣的結局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她過著那樣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早晚會走投無路,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她穿的有衣服,身上帶著證件,憑這些是可以辨認出來的呀。”

“她一絲不掛,喉嚨被人割斷了。”

“我的老天!”我嚇得失聲叫道。我略加思索,覺得識時務者為俊杰,警方反正是可以強迫我去的,倒不如順從的好。“好吧,我這就去,馬上搭乘火車去。”

我看了看火車時刻表,發現可以搭乘五點至六點之間的一趟車到土倫去。“將軍”說他將通知土倫的警察總長,讓我一到土倫就直接去警察局。那天上午,我沒有再寫稿子,把一些必需品塞進行李箱,吃過午飯便開車去了火車站。

我到了土倫警察局,立即被領進警察總長的辦公室。警察總長是個粗漢,坐在辦公桌旁,一張臉黑不溜秋,面色陰沉,看上去像個科西嘉人。也許是出于職業習慣吧,他狠狠地掃了我一眼,目光疑神疑鬼的。可是看見我的紐扣孔里掛著榮譽軍團勛章(那是我以防萬一臨時掛上去的),他便滿臉堆起笑容,急忙請我坐下,說了一些道歉的話,聲稱驚動我這樣一個有身份的人,實在出于不得已。我對他也以禮相待,說能為他效犬馬之勞,我感到不勝榮幸。接下來,我們言歸正傳。他又恢復了先前的那種嚴厲、粗暴的神情,眼睛看著桌子上材料對我說:

“真是傷風敗俗。這個叫麥克唐納的女人好像名聲很壞,是個酒鬼、癮君子、野雞。她不但和上岸的水手睡覺,還同城里的地痞流氓上床。以你這樣的年齡,以你這樣的身份,怎么跟這種人攪和在了一起?”

我本來想告訴他這不關他的事,可是,根據我鉆研幾百本偵探小說的經驗,覺得對待警察還是客氣點好。

“我和她并不太熟。初次在芝加哥見她時,她還是個孩子。后來,她嫁了個有頭有臉的人。大概在一年前吧,通過她和我共同認識的幾位朋友,我才又一次見到了她。”

我一邊說話一邊納悶,不知道這位警察總長到底是怎么把我和索菲聯系在一起的。此時,只見他把一本書推到了我面前說:

“這是在她的房間里找到的。你看看上面的題詞,恐怕就不能說你和她不太熟了。”

此書就是我的那本法譯版的小說,索菲在書店看到過,想請我簽名題詞。我簽了名,并在下面題了詞:“親愛的,讓我們看看這玫瑰花……”題詞是當時隨便想出來的,語氣的確有點太親熱了些。

“假如你懷疑我是她的情人,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是不是情人不關我的事。”他回答說,眼睛里閃閃發著亮光,“我無意冒犯你,但此處必須補充一句:根據我所了解到的她的性生活取向,你不是她的意中人。可是,有一點得弄清楚:你絕不會把一個自己不太熟悉的人稱為‘親愛的’。”

“這是龍沙的一首名作中的頭一行詩,總長大人。像你這樣有文化修養的人對龍沙的詩肯定是很了解的。我當時引用這句詩,是覺得她知道這首詩,會聯想到下面的詩行,從而感到愧疚,至少能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有失檢點。”

“當然,龍沙的詩我上學的時候是讀過的,可現在亂事如麻,你剛才提到的詩句我早已忘掉了。”

接下來,我把那首詩的第一段背誦了出來。我斷定他以前對龍沙的名字連聽說也沒聽說過,所以不怕他知道后邊的詩句并不包含勸人改邪歸正的內容。

“她顯然是讀過一些書的。我們在她的房間里找到了許多本偵探小說和兩三本詩集。一本詩集是波德萊爾[139]寫的,還有一本是蘭波[140]的詩集。另有一本英文詩集,是一個叫艾略特[141]的人寫的。他的名氣大不大?”

“名氣非常大。”

“我沒時間讀詩。再說,我也看不懂英語。可惜呀,如果他是個好詩人,何不用法語寫詩,這樣可以讓法國有文化的人拜讀拜讀。”

一想到這位警察總長閱讀《荒原》的情景,我的心里一下子樂了。突然,他把一張照片推到了我面前。

“對這個人你了解嗎?”

我立刻認出是拉里,穿著游泳褲,是最近才拍的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大概就是去年夏天——當時他和伊莎貝爾及格雷在迪納爾避暑。我一急,想說不認識,因為我不愿讓拉里也陷于這件麻煩事之中,可是細細尋思,覺得既然警方知道了他的身份,我再推說不認識,只會叫人以為里面有不可告人之處。

“他是個美國公民,叫勞倫斯·達雷爾。”

“在那個女人的物品中,這是唯一的一張照片。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

“他們都是芝加哥附近一個村子里的人,從小就認識。”

“不過,這張照片可是在不久前拍的,我想大概是在法國北部或者西部的一個海濱療養地拍的吧。要確定位置不會是難事。他是干什么的?”

“是個作家。”我大著膽子說。警察總長的兩撇濃眉稍稍抬起來了一點,大概是認為干我們這一行的人,行為都是不大檢點的。“不過,他不是靠撰稿為生的。”我又補充了一句,想讓拉里的身份顯得體面一些。

“他現在何處?”

我又想推說不知道,可還是覺得那樣會叫事情更為尷尬。法國的警務也許有各種弊端,但他們有一張網,立刻就能查出一個人來。

“他住在薩納里。”

警察總長抬頭看了看我,顯然對我的回答很感興趣。

“地址呢?”

拉里曾經告訴過我,說奧古斯特·科迪特把他的鄉間小屋借給了他。我圣誕節回家時,給那個地址寫過信,請他來我家做客,住上幾天,可不出所料,他謝絕了我的邀請。此時見總長問起,我就把他的地址說了出來。

“我會給薩納里那邊打電話的,讓他到這兒來一趟。從他嘴里也許能問出些情況來。”

我心中暗想,警察總長一定把拉里當成了嫌犯,于是覺得好笑。我斷定,拉里很容易就可以證明自己與此事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所關心的是索菲的慘劇,想了解更多的細節,可是總長告訴我的情況并不比我已經了解到的多多少。尸體是兩個漁民打撈上來的。至于我們那兒的村警說死者一絲不掛,純粹是夸大其詞。兇手沒有剝掉她的內褲和乳罩。如果索菲死時還是我以前見過的那身裝束,那么,兇手只是扒掉了她的長褲和運動衫。起初,由于查不出她的身份,警方曾在當地報紙上登了一則告示,描述了她的特征,結果引來了一位女子。此人在一條背街上經營地下出租屋,法語稱作maison de passe[142],經常有男人帶女人或男孩去出租屋鬼混。其實,她是警方的耳目。警方詢問了她,問她有什么人到出租屋去,都干了些什么。我上次碰見索菲時,她剛被碼頭跟前的那家旅館趕了出來,因為她的行為過于寡廉鮮恥,就連一向寬容的旅館老板都忍無可忍了。于是,她就到旁邊的地下出租屋去,就是剛才提到的那位女子經營的出租屋,想租一套帶小客廳的房間。按說,臨時把房間租出去,一夜出租兩三次,是有利可圖的。但索菲按月租,出的價錢更大,于是女房東就答應租給她了。女房東這個時候來警察局,說她的房客幾天都沒有見蹤影了。原先她并沒有在意,以為索菲到馬賽或者維爾弗朗什去了——最近,英國海軍的艦隊抵達那兩處港口,像磁石一樣把海岸線一帶許多的女人(年輕的以及年老的)都吸引了去。后來,她看了報上登的關于死者的描述,覺得很符合女房客的特征。被領去辨認死尸時,她幾乎沒有猶豫,立刻便認定死者就是索菲·麥克唐納。

“既然尸體已經得到了辨認,何必又叫我來呢?”

“貝萊夫人品德高尚、誠實可信,”總長說道,“但她也許會出于某種不得而知的原因認錯人。不管怎么說吧,我覺得應當找一個和死者關系比較密切的人來證實一下。”

“你認為有可能會抓住兇手嗎?”

總長聳了聳他那寬厚的肩膀。

“當然,我們正在找線索,曾經到她常去的酒吧間詢問過幾個人。她可能被哪個吃醋的水手殺害,而水手的船已經離開了港口,或者是遇到了一個圖財害命的惡棍。她好像身上老帶著錢,免不了叫歹徒見財起意。也許有人了解些線索,知道何人是兇手,但她那個圈子里的人,除非與利益相關,否則沒人會說話的。她跟那些壞蛋鬼混,早晚都會落到這種下場的。”

我一時無語。總長要我次日上午九點鐘再來一趟,那時他已經接見了“照片中的這位男子”。然后,由一位警察領我們去認尸。

“死者怎么安葬呢?”

“辨認完尸體,如果你們認定死者是你們的朋友,同時愿意負擔喪葬費,就可以得到相關的授權。”

“我敢肯定,我和達雷爾先生都愿意獲得授權,越快越好。”

“我完全理解。這是一件叫人傷心的事情。應該讓那個可憐的女人盡早入土為安,越快越好。這讓我想起我這兒有一張殯葬承辦人的名片。此人辦事周到、收費合理,會為你們把事情打理好的。我在名片上批幾個字,他一定會重視的。”

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會從殯葬費里吃回扣的,但還是對他表示了感謝。他送我出門,一舉一動都表現得畢恭畢敬。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我即刻前去找殯葬承辦人。對方是個爽快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我挑了一口棺材,價錢適中,既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貴的。他主動提出替我從他熟識的一家花店訂購兩三個花圈,我接受了他的建議。

“這樣可以為先生免去一些麻煩事,也可以表達我對死者的敬意。”他解釋說。

我們約定好讓柩車于次日兩點鐘到達太平間。他叫我不必為墳地操心,一切都由他代辦,還說“想來死者是新教徒”,如果我同意的話,他將找一位牧師等在公墓那邊,于下葬時為死者祈禱。對于他的辦事效率,我不得不佩服。不過,鑒于我們素不相識,我又是個外國人,所以他提出我最好預先給他開一張支票,希望我不會介意。他說出的錢數比我預料的要多一點,顯然是等著我還價。可是,我二話沒說,掏出支票簿來,開了一張支票給他。只見他臉上現出了意外的表情,那樣子甚至可以說有點失望。

我在一家旅館要了個房間住下來,次日早晨又去了警察局。等了一小會兒,就有人把我領進了警察總長的辦公室。拉里也在那兒,表情凝重、悲傷,坐在我昨天坐過的那把椅子上。總長高興地跟我打招呼,仿佛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似的。

“很好,我親愛的先生,你的朋友極其坦率地回答了我有責任問他的所有問題。他說已經有一年半的時間沒見那個可憐的女人了,對此我沒有理由不相信。至于他上星期身在何處以及他的照片為什么出現在了那個女人的房間,他解釋得清清楚楚,令人十分滿意。照片是在迪納爾拍的,有一天,他和那女人吃午飯時,照片剛好放在他口袋里,所以就送給了她。我從薩納里已經收到了報告,報告上對這個年輕人評價很好。再說,不是我吹牛,我是個很有眼光的人,堅信他不可能干那種傷天害理的事情。那女人是他童年時的朋友,在一個氣氛健康的家庭長大,有著種種優越的條件,如今竟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對此我深表同情。不過,這就是人生呀。現在,親愛的先生們,我的一個下屬將陪二位到太平間去,在確定了死者的身份之后,你們的責任就算盡到了。好好去吃一頓。我這兒有一張餐館的名片,那是土倫最好的餐館。我在上面批幾個字給老板,你們一定會受到最優惠的待遇。辛苦了這么一通,喝上一瓶美酒,對你們會大有好處。”

說話時,他滿臉喜色,樣子顯得很開心。隨即,我們跟著一個警察去了太平間。此處的生意很不景氣,停尸床上只停放著一具尸體。我們走過去,工作人員揭開了蒙在頭上的遮布,現出的場景慘不忍睹——死者那染成了銀灰色并燙過了的卷發已被海水泡直,濕漉漉地貼在腦殼上;面部腫得像發面饃饃,看上去似鬼臉一般可怕。盡管如此,一看就知道是索菲無疑。工作人員把遮布又朝下拉了拉,露出了一條刀口——那刀口切穿了喉管,從一個耳朵根切到了另一個耳朵根,讓我們倆不忍再看下去。

我們回到了警察局。總長抽不出空接見我們,于是我們就把事情對他的助手說了,助手讓我們等了一會兒,便拿來了所需的證件。

我們把證件拿走,給了殯葬承辦人。

“好啦,咱們去喝一杯吧!”我說道。

剛才從警察局去太平間,拉里在返回的路上曾說他一眼就認出死者是索菲·麥克唐納。除此之外,他再也沒說過一句話。我領著他向碼頭走去,到了一家咖啡店——我和索菲曾在這家店里喝過咖啡。外邊北風呼嘯,平時平靜的港灣此時白浪翻滾。漁船隨著海水在輕輕地搖晃。陽光亮晃晃的。每次刮北風,視野里的一景一物都異常清晰,就像是用聚焦望遠鏡看到的一樣,在刺激著人們的神經,使人們的心靈在顫抖。我喝了一杯蘇打水白蘭地,而拉里滴酒未沾唇,碰也沒碰我給他要的那杯酒。他一語不發,心情沉痛,木然呆坐著。我沒有去打攪他。

過了一會兒,我看了看表說:

“咱們走吧,吃點東西去。兩點鐘還得到太平間去呢!”

“我餓得肚子咕嚕叫,早晨沒吃東西。”

從那位警察總長的外表看來,我斷定他是個美食專家,于是便將拉里帶到了他推薦的那家餐館。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點了煎蛋卷和烤龍蝦,又讓侍者把酒單拿來,仍按照警察總長的建議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來時,我給拉里倒了一杯。

“勸你喝下去,”我說道,“杯酒可以解千愁,讓你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他順從地照我的話做了。

“希瑞·格涅沙常說:沉默也是一種交談。”他喃喃地說。

“這倒叫我想起了劍橋大學教師們的一次別開生面的社交聚會,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至于這次的喪葬費,你恐怕得一個人承擔了,”他說道,“我現在已囊空如洗。”

“我十分樂意承擔。”我答道。把他的話又回味了一下,我接著又說道:“你不會真的那樣做了吧?”

他一時沒有回答我的話。我注意到他的眼里閃出一絲古怪、戲謔的光。

“你不會仗義疏財,把錢都送人了吧?”

“除了夠我在輪船來之前用的一點錢,其余的全都送了人。”

“什么輪船?”

“我在薩納里居住,隔壁有個鄰居是馬賽一家貨輪公司的代理人,貨輪的航線往返于近東和紐約之間。他們從亞歷山大城發電報給他,說一條開往馬賽的船有兩個水手生病,在亞歷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兩個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應把我弄上船。我要把我的那輛舊的雪鐵龍送給他作為紀念。這樣,一旦登船,除過身上的一身衣服以及包里的幾件日用品,我就一無所有了。”

“錢是你自己的錢,愿怎么辦就怎么辦。你是個白種人,已滿二十一歲,作為成年人你可以自由支配你的財產。”

“‘自由’這個詞用得很恰當。以前我從未感到如此快樂和自在過。到紐約下船,他們會給我一些報酬,夠我花一陣子,直至我找到工作。”

“你的書寫得怎么樣了?”

“哦,已完稿,并印了出來。我開了一張贈書的名單,你在一兩天內當會收到。”

“多謝。”

接下來再無話可說,我們倆默默地在友好的氣氛中吃完了飯。然后,我要了杯咖啡。拉里點著煙斗,我則燃起一支雪茄。我一邊想心事一邊望著他。他感覺到我在盯著他瞧,便掃了我一眼,目光里閃出一絲頑皮的神情。

“如果你心里想罵我是個大傻瓜,盡管罵出口好啦,我一點都不會介意的。”

“我心里并沒有這種念頭。我只是在想:你要是像其他人一樣結婚生子,日子過得豈不是比現在美滿一些。”

他聽后笑了。他的笑容很美,我以前說過足有二十遍了——這種笑容恬適、真誠、迷人,反映出他那坦率、誠摯、令人舒心的天性。此處有必要再談及他的笑容,因為這次的笑容除過包含以上成分之外,還有些許凄婉和柔情。

“現在太遲了。我碰到的女子,唯一可婚可娶的只有可憐的索菲一人。”

我愕然地望了望他。

“發生了那許多事情,你還能這么說嗎?”

“她有一個可親可愛的靈魂,滿懷熱情、有追求、慷慨大方。她的理想是高尚的。即便她尋求自我毀滅,最后以悲劇告終,里面也蘊含著高尚的因素。”

我啞口無言,對這種奇怪的論斷真不知怎么說才好。

“那你當初為什么不娶她?”我末了問道。

“她那時還是個孩子。當時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樹下讀詩,實話實說,我卻沒有多想,沒想到那個瘦巴巴的丫頭心里正孕育著美麗的精神世界。”

我不由得感到奇怪:在結婚這件事上,他竟然只字未提伊莎貝爾。他曾經和伊莎貝爾訂過婚,不可能已淡然忘卻此事。我只能推想:他也許把他倆的訂婚視為兩個不明事理的年輕人干下的荒唐事,只能是無果而終。我覺得,若說伊莎貝爾一直在苦苦暗戀著他,這樣的想法在他的腦海里恐怕連個影子都沒有出現過。

該去料理喪事了。我們到了廣場上,那兒停放著拉里的那輛破舊不堪的汽車,然后驅車前往太平間。殯葬承辦人所言不虛,果真辦事效率很高,把所有的事情均已辦妥。天上一片亮晃晃的光,狂風大作,把公墓的柏樹吹彎了腰,給葬禮增添了幾分恐怖的氣氛。葬禮結束后,承辦人客氣地跟我們一一握手。

“但愿兩位先生能夠滿意。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

“的確非常順利。”我說道。

“請先生記著,如果有什么差遣,我將隨時準備效力,路遠路近不在話下。”

我對他表示了謝意。走到公墓門口時,拉里問我還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做。

“沒有什么別的事了。”

“我想盡快趕回薩納里去。”

“把我送到旅館,好嗎?”

汽車啟動后,我們誰都沒有再說一句話。到旅館后,我下了車。然后,我們握了握手,他就把車開走了。我在旅館結了賬,拿上行李箱,乘出租車去了火車站。我和拉里一樣,也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幾天之后,我啟程前往英國。起初我打算直達彼地,但經過了這一通變故之后,特別想見見伊莎貝爾,于是決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時。我給她發了封電報,希望能在下午晚一些時候去她家坐坐,并留下來吃晚飯。到了旅館,我看見她留的一張便條,說她和格雷晚上有飯局,提出歡迎我在下午五點半之前去,因為她去赴宴前需要更換衣服。

天氣寒冷,下著大雨,下一陣停一陣。這樣的天氣,格雷不大可能去莫特芳丹打高爾夫球了。這對我不是件好事,因為我想單獨見見伊莎貝爾。不過,到了他們家的公寓,伊莎貝爾一見我就說格雷到旅行者俱樂部打橋牌去了。

“我對他說,如果想見你,就不要回家太晚。不過,我們的那個晚宴推遲到了晚上九點鐘,九點半趕去就行。所以,咱們有的是時間好好聊一聊,我有許多事情要告訴你呢。”

他們已經把公寓轉租了出去。艾略特的藏畫將在兩星期內拍賣。拍賣時他們要到場,所以正準備搬到里茨飯店去住。此事一完,他們就乘船回美國。伊莎貝爾打算把能賣的都賣掉,只留下艾略特在安提比斯家中掛的那些近代畫。她雖然并不是十分喜歡這些畫,但明智地判斷:將來搬到新家,這些畫可以起到提高品位的作用。

“遺憾的是,可憐的艾略特舅舅不是很前衛。你知道,畢加索、馬蒂斯[143]以及魯奧[144]的畫是很時尚的。艾略特舅舅的畫自有其精彩之處,不過怕是過時了些。”

“我要是你,就不操這份心。用不了幾年,又會出現一些新的畫家。到那時,畢加索和馬蒂斯的作品與你的這些印象派畫作相比較,也就不見得前衛了。”

格雷和一家生意興隆的企業在談判,目前已接近尾聲。有伊莎貝爾的錢作為資本,他將會榮任副總裁。這家企業的業務與石油有關,所以他們準備舉家遷居達拉斯[145]。

“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座合適的住房,有漂亮的花園,好讓格雷下班回家后有個地方務花弄草,還必須有一個大大的客廳招待客人。”

“真不知你為何不把艾略特的家具也帶走。”

“我覺得這套家具很不合適。我想要的是摩登家具,也許帶一點墨西哥情調加以點綴。一到紐約我就去打聽,看哪一家裝飾公司當下最吃香。”

此時,男仆安托萬端著個托盤走了過來,上面放著幾個酒瓶。伊莎貝爾歷來善于察言觀色,知道男人十個有九個都覺得自己摻雞尾酒比女人技高一籌(情況的確如此),故而請我摻兩杯。我把杜松子酒和一種法國酒倒出來一些,摻上少量的苦艾酒。這種苦艾酒可以將干馬丁尼從沒名堂的酒化為仙露,就連奧林匹斯山上的神仙也肯定愿意舍棄山上自釀的酒,跑來一品為快。我自己倒是一直覺得這種酒的口感更像是可口可樂。我把摻好的酒遞給伊莎貝爾時,注意到桌上有一本書。

“哈!這是拉里寫的書!”我說道。

“是的,今天上午寄來的。我忙得焦頭爛額,手頭亂事如麻。中午有飯局,下午又去了一趟莫利紐克斯服裝店。真不知何時才有閑空看這書呢。”

一個作家成年累月地寫一本書,也許嘔心瀝血才寫成,卻被人隨手放在一旁,等到實在無事可做時才看上兩眼,想起來便叫人心寒。拉里的這本書共三百頁,印刷質量好,裝幀精美。

“你可能也知道拉里一冬天都住在薩納里。你見過他的面嗎?”

“見過。前兩天我們倆還去了趟土倫呢!”

“是嗎?去土倫干什么?”

“為索菲辦喪事。”

“難道她死了不成?”伊莎貝爾驚叫了一聲。

“如果她沒死,我們又有什么理由為她辦喪事呢?”

“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她打住話頭,停了一下才又說道:“不過,也沒有什么可傷心的。她一定是酗酒和吸毒過量導致的死亡。”

“不是的。她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體拋到了海里。”

我的感覺大概和圣讓的那位警察“將軍”一樣,認為有必要稍加渲染索菲赤身裸體的狀況。

“太可怕了!可憐的人兒。她那樣放浪形骸,必然會有這種悲慘的結局。”

“土倫的警察總長也是這么說的。”

“他們知道兇手是誰嗎?”

“不知道。但是我認為是你殺了她。”

她一聽,驚愕萬狀地望著我發呆。

“你在胡說什么呀?”她說完,陰陽怪氣地撲哧一笑,“隨你胡扯去吧。我可是能證實自身清白的,證實我沒有去過犯罪現場。”“去年夏天,我在土倫碰見了她,和她進行了一次長談。”“她沒有喝醉吧?”

“沒有,腦子很清醒。想當初她準備嫁給拉里,可就在舉行婚禮的前幾天,她卻莫名其妙地不見了蹤影。她把前因后果都告訴了我。”

我注意到伊莎貝爾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了。接下來,我便將索菲的話一五一十復述了一遍。她側耳傾聽著,神情專注。

“后來,我把她的遭遇想了許久,越想越覺得蹊蹺。我來你家吃午飯足有二十次了,從未見你午飯喝過酒。那天你一個人吃午飯,為什么放咖啡杯子的盤子里有一瓶齊白露加酒呢?”

“那是艾略特舅舅叫人剛送來的。我想嘗幾口,看是不是和我在里茨飯店喝的那樣合口味。”

“不錯,記得你曾極口稱贊那酒。我當時有點奇怪,因為你是從不喝那種甜酒的——你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怕喝甜酒會壞了身段。那時候我有個印象,覺得你不懷好意,是在引誘索菲上鉤。”

“承蒙夸獎。”

“一般來說,你和人約會是很守時的。你既然約索菲去試衣服——這對她很重要,對你則很有趣——那你為什么不在家等她呢?”

“這是她跟你說的嗎?瓊的牙齒叫我很擔心。牙醫忙得不得了,只能按他約的時間去。”

“看牙醫,一般都是在看病時就約好下一次去的時間。”

“我知道。可是,他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不能按以前約好的時間看病,建議改為下午三點鐘,我當然接受了他的建議。”

“難道就不能叫保姆帶瓊去嗎?”

“那可憐的孩子嚇得要命,我覺得親自陪她去,她心里會踏實些。”

“你回來的時候,看見那瓶齊白露加酒有四分之三都被人喝掉了,索菲也不見了,你難道不感到奇怪嗎?”

“我以為她等得不耐煩,自己去莫利紐克斯服裝店了。我趕到那兒一問,才知道她并沒有去,一時覺得莫名其妙。”

“那瓶齊白露加酒怎么解釋?”

“哦,我的確看出酒被喝掉許多,還以為是安托萬偷喝的呢,差一點責問他。后來覺得他的工資是艾略特舅舅付的,他又是約瑟夫的朋友,所以沒有加以追究。他是個很盡職的仆人,即使偶爾偷點嘴,也犯不著我責備他。”

“你可真會撒謊,伊莎貝爾。”

“你不相信嗎?”

“根本不相信。”

伊莎貝爾起身,走到了壁爐架跟前。壁爐里爐火熊熊,在這陰冷天叫人感到愜意。她把一個胳膊肘支在壁爐板上,姿態優雅——這是她最為迷人的一種天賦,既儀態萬方又不露任何做作的痕跡。多數有身份的法國女子白日喜歡穿一身黑色的素裝,她也一樣。這樣的裝束和她那凝脂一般的膚色相得益彰。這次她穿的衣服款式簡單,質料貴重,充分凸顯了她那窈窕婀娜的身段。她不停地抽煙,抽了好一會兒。

“無論怎么說,我都應該對你無所隱瞞。那天我有事外出,實屬不幸。安托萬實在不應當把齊白露加酒和咖啡飲具留在房間里。我出門后,就應該將那些東西撤掉。我回到家,見那瓶酒幾成空瓶,當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后來索菲失蹤,我猜想她一定故態復萌,縱酒狂歡去了。我之所以只字未提此事,是怕雪上加霜,徒增拉里的煩惱。拉里為此事牽腸掛肚,已經夠心煩意亂的了。”

“你敢說那瓶酒不是你故意放在那兒的嗎?”

“我敢說。”

“我不相信。”

“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她一甩手,惡狠狠地把紙煙扔進了爐火里,一雙美目怒火燃燒,“那好吧,既然你想了解真相,那我就告訴你,然后你就給我滾蛋。是我故意那樣做的,而且絕不后悔。我告訴過你,說我會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嫁給拉里。你和格雷只會袖手旁觀,不關心拉里的痛癢。你們只會聳聳肩膀,然后事后說他們的婚姻是個彌天大錯。你們不關心,可我關心。”

“如果你不加以阻撓,她現在還活著呢。”

“她嫁給拉里,會將拉里拖入痛苦的深淵。拉里想入非非,以為如此可以叫她脫胎換骨、重新做人。男人全都是些傻瓜!我知道她遲早都會再次墮落——這是明擺著的。那次在里茨飯店聚餐,你也看到了她是多么焦躁不安。她喝咖啡時,我留意到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厲害,一只手不敢拿杯子,只好用兩只手捧到嘴邊喝。我看到侍者給咱們倒酒時,她的眼睛貪婪地跟著瓶子轉,就像一條蛇盯著一只羽毛方滿的小雞拍翅似的。我知道她哪怕出賣靈魂,也會弄一杯喝的。”

伊莎貝爾把臉直對著我,眼里射出兩道光來,聲色俱厲,加快語速說了下去。

“當艾略特舅舅把那難喝的波蘭酒大吹特吹的時候,我心里就有了一計。我覺得那酒的味道像馬尿,然而我卻對其大加贊揚,說我從未喝過這樣味道棒到了極點的美酒。我當時就斷定,索菲一旦接觸到這酒,便難以抵擋住誘惑。于是我就依計行事,又是帶她去看時裝展覽,又是提出要送她一套結婚禮服。約她最后試樣的那天,我告訴安托萬,說我午飯后要喝齊白露加酒,后又說我約了一位女士來,女士來后讓她等一等,喝上一杯咖啡,把酒也留下,她想喝就讓她喝。我的確把瓊帶到了牙醫那里,但沒有預先約好,醫生不能為瓊看病。離開診所,我帶瓊去電影院看了場紀錄片。我打定主意:如果索菲沒有碰那波蘭酒,我便真心實意和她交朋友。這是真的,我發誓。可是,我回家一看那酒瓶,便知道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她不見了蹤影,我敢拿生命打賭,她這一去將永不回頭。”

伊莎貝爾說完,已氣喘吁吁。

“我早就猜想到是這么回事。”我說道,“瞧,我剛才所言不虛。你這樣做就跟親手用刀抹她的脖子沒什么兩樣。”

“她是個可惡、邪惡的壞女人,她死了大快人心。”她說著,猛地一屁股坐在了一把椅子上,“給我一杯雞尾酒,你這渾蛋。”

我走過去,又摻制了一杯。

“你是個卑鄙的壞蛋。”她從我手里接過雞尾酒時說。隨后,她擠出了一個笑容,就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蒙騙你,想叫你不要生氣。“你不會告訴拉里吧?”

“我想都不會往這方面想。”

“你能對天發誓嗎?男人說話是靠不住的。”

“我發誓絕不告訴他。即便我想告訴他,也不會有這個機會的,恐怕我今生今世再也見不上他了。”

她一聽,立刻坐直了身子。

“這話是什么意思?”

“此時此刻,他已登上了一艘貨輪,或者當船員或者當司爐,正在向紐約走。”

“此話當真?他真是個怪人!幾個星期前,他還來了一趟這里,為他那本書上公共圖書館查資料,卻沒聽他說一句要到美國去的話。這樣倒好,我們可以在美國相見了。”

“對此我表示懷疑。他的美國跟你們的美國相去甚遠,要隔上十萬八千里呢。”

接下來,我就把拉里的所作所為以及他的抱負敘述了一番,聽得她目瞪口呆,一臉的驚愕,時不時打斷我的話,連聲說“他瘋了,他瘋了”。我說完之后,只見她垂頭喪氣,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這下子,我真的失去了他。”

她轉過身去,臉抵著椅背哭了起來。她毫不掩飾內心的悲傷,一場痛哭讓美麗的臉都變了形。我一時束手無策。她究竟懷著怎樣縹緲、矛盾的希望(而在我的敘述之后那些希望全都化為了泡影),便不得而知了。我朦朧地覺得:她原以為只要能偶爾見見拉里,最起碼知道他仍是她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這便可以將他們聯系在一起,不管這種聯系是多么薄弱,而今拉里斬斷了這一聯系,使得她覺得自己永遠失去了他。我感到納悶,不知她是否覺得自己白費了一番心機,留下的只是滿肚子的懊悔。就讓她哭吧,哭出來也許心里會好受一些。我拿起拉里的書,將目錄瀏覽了一眼。我離開里維埃拉時,他寄給我的書還沒有收到,估計幾天內是拿不到手的。書寫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是一本論文集,篇幅和里頓·斯特拉奇[146]的《維多利亞女王時代名人傳》相仿,論述了若干名人。書中所選的內容叫我百思不得其解。有一篇是寫古羅馬獨裁者蘇拉的——蘇拉在獨攬大權之后,退位歸隱;還有一篇寫蒙古征服者阿克巴爾——此人締造了一個大帝國;一篇寫魯本斯[147],一篇寫歌德,一篇寫查斯特菲爾德勛爵[148]。顯而易見,每寫一篇論文都必須閱讀大量的資料,難怪拉里用了那么長的時間才把書寫完。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舍得花大把的時間寫這本書,也不明白他為何要選這些人物作為研究對象。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想法,覺得拉里可能認為這些人在自己的領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于是便有了研究的興趣。他有心弄個水落石出,研究一下他們的成就究竟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

我粗粗瀏覽了一頁,想看看他的文筆如何,發現他用的是學術文章的那種風格,但措辭簡潔、語氣明快,全然沒有剛入門的新手那種咬文嚼字、賣弄辭藻的生澀氣。看得出,他非常熟悉那些優秀作家,就跟艾略特·鄧普頓熟悉達官貴人一樣。我的思緒被伊莎貝爾的一聲嘆息打斷了。只見她苦著臉將杯中由熱變溫的雞尾酒一飲而盡。

“我不能再哭了,會把眼睛哭腫的,晚上還有個飯局呢!”她從包里取出一個小鏡子,擔心地左照右照。“隨他去吧。我只想有個冰袋敷在眼上,敷個半小時。”接下來,她在臉上撲了粉,涂了口紅。之后,她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問道:“我做了那種事情,你不會因此對我有不好的看法吧?”

“你在乎我的看法嗎?”

“你也許會奇怪,我在乎。我希望你對我有好的看法。”

我笑了笑,說道:“親愛的,我是一個極沒有道德觀念的人。我一旦喜歡上一個人,即便不贊成他干下傷天害理的事情,也還會照樣喜歡他。你是個不錯的女人,自有你的風采——儀態萬方、魅力四射。我不會因為你的行為而稍稍看低你的美麗,因為我十分清楚你的美麗完美地綜合了高雅的品位以及殘酷無情的意志。你只需要一樣東西,就可以使你的魅力趨于完善。”

她嫣然一笑,等待著我說下去。

“那就是溫柔。”

她唇邊的笑意倏然不見了蹤影,橫掃了我一眼,目光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善意。她定了定神,正要回話,卻見格雷搖搖晃晃走了進來。在巴黎住了三年,他增加了好多磅的體重,臉色比以前更紅了,頭發禿得厲害,但健康狀況良好,情緒高漲。看見我,他簡直掩飾不住內心的高興。他說話時夾帶著許多口頭禪,明明是用濫了的詞語,他卻深信不疑自己是第一個使用者。什么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啦,屋漏偏逢連陰雨啦,以及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什么的。不過,他心地善良,為人無私、正直、可靠,沒一點架子,叫你不可能不喜歡他。我對他有一種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感。談到即將回到祖國,他既興奮又激動。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他說道,“我已整裝待發。”

“是否已萬事俱備了呢?”

“已是板上釘釘的事了,只剩下在合同上簽字了。我未來的合伙人是我大學時的一個舍友,一個挺不錯的人,絕對不會叫我吃虧的。不過,一抵達紐約,我還是要即刻飛往得克薩斯落實細節,拿著伊莎貝爾的錢,我可要不見兔子不撒鷹。”

“誰都知道,格雷做生意是有一套的。”伊莎貝爾說。

“我可不是個只知道種田的鄉巴佬。”格雷笑了笑說。

接下來,他就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將要涉足的生意,一講就收不住口了。可是,我對這種事情一竅不通,只聽明白了一點——他將時來運轉、財源滾滾。他越說興致越高。過了一會兒,他扭過頭對伊莎貝爾說:

“依我看,咱們把今晚那討厭的飯局推掉算啦,咱們三個到銀塔餐廳消消停停地吃飯豈不痛快。你覺得呢?”

“這可不行,親愛的,不能這樣做事。這個飯局是他們專門為你我而設的。”

“你們去吧,反正我也是抽不出身的。”我插嘴說,“一聽說你們有飯局,我就打電話約了蘇珊娜·魯維埃一起出去吃飯。”

“蘇珊娜·魯維埃是誰?”伊莎貝爾問。

“哦,是拉里的一個女朋友。”我故意逗她說道。

“我早就懷疑拉里金屋藏嬌,瞞著咱們呢。”格雷說完,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沒影兒的事。”伊莎貝爾打抱不平地說,“拉里的性生活我是很清楚的。他身邊壓根就沒有女人!”

“好的,大家再干一杯,然后各自準備去吃飯。”格雷說。

我們舉杯喝了酒,我向他們說了再見。小兩口送我進門廳。我穿外套時,見伊莎貝爾挽起了格雷的胳膊,偎在他身上,望著他的眼睛,臉上露出我曾經指責她所缺乏的溫柔表情。

“格雷,請你坦率地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鐵石心腸的人?”

“不是,親愛的,不沾邊的話。怎么,難道有人這么說你嗎?”

“沒有。”

她把頭掉過去,使格雷看不見她的臉,朝我吐了吐舌頭。這種樣子,要是讓艾略特看見,肯定會說她不像個有身份的人。

“那是兩碼子事。”我胡亂支吾了一句,然后出了門,隨手把門帶上。

當我再次路過巴黎時,馬圖林一家已經走了,艾略特的公寓房里有了新的住戶。我還是蠻想念伊莎貝爾的——她有閉月羞花的容貌,又非常健談。她善于體察人意,沒有什么壞心眼。可惜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不愛寫信,也懶得寫信,而伊莎貝爾則從不寫信。如果不能給你通電話或發電報,那就會徹底跟你失掉聯系。那年圣誕節,我倒是收到她一張賀卡,上面有張漂亮的照片,照的是一幢房屋,房屋的門廊是殖民地時期的,周圍長著郁郁蔥蔥的橡樹。這恐怕就是農場上的那幢房屋,他們缺錢時曾想賣但賣不掉,現在大概準備留下來自家住了。郵戳表明賀卡是從達拉斯寄來的,由此可以斷定那樁生意已經成功,他們已在達拉斯定居。

我沒去過達拉斯,但可以想象得來那兒跟美國其他的城市別無二致——從住宅區開車去商業中心和鄉間俱樂部都很方便;富貴人家住豪宅,有大花園,從客廳窗戶可望見風景優美的山丘或峽谷。伊莎貝爾肯定會住這樣的小區,住這樣的豪宅,從地窖到閣樓都是由紐約最時髦的屋內裝飾師按照最時新的式樣布置。我只希望她的那些畫——雷諾阿的畫、馬奈的花卉、莫奈的風景以及高更的畫,掛在她家墻上,不要顯得太過時。餐廳無疑會不大不小,正適合伊莎貝爾隔三岔五請女友們來吃午飯,好酒好菜地招待她們。她在巴黎長了不少見識,一眼就可以看出客廳合不合適,客廳不如意,她是不會住的。眼見兩個女兒一天天長大,她還指望在客廳為女兒舉辦交際舞會呢——這可是為人之母的一項愜意的職責。現在,瓊和普里西拉恐怕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她們姐妹倆肯定有令人欽羨的教養,上的是最好的學校;伊莎貝爾準會叫她們學習琴棋書畫,讓門當戶對的小伙子們一見傾心。格雷想必臉色更紅了,心情更愉快了,頭更禿了,體重也大大增加了。若說伊莎貝爾,我堅信她不會有什么變化。她會依然光彩照人,美貌不輸她的兩個千金。馬圖林一家在社區里一定很有分量。我堅信,他們一定人緣好,頗受歡迎。伊莎貝爾風趣幽默、彬彬有禮、殷勤好客、識分寸知進退;而格雷出類拔萃,是人之佼佼者。

我仍然時不時去看望看望蘇珊娜·魯維埃。后來,她的境遇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使她離開巴黎,也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那是一天下午,大致在我敘述的那些事件發生兩年之后,我在奧德昂大劇院走廊的書攤前瀏覽書籍,很愜意地消磨了一個小時,后來覺著閑得無事可做,就想起去看望一下蘇姍娜。我已有半年時間沒有見她了。她開門時,手端調色板,嘴里銜著一支畫筆,穿一件罩衫,上面滿是油彩。

“Ah, c’est vous, Cher ami. Entrez,je vous en prie.[149]”

她這樣客氣使我有點詫異,因為我們之間一般只是以你我相稱。我跨進那個既當客廳又做畫室的小房間,見畫架上放了一幅油畫。

“我忙得不可開交,簡直都暈頭轉向了。你請坐吧,我得繼續工作了,一會兒都耽擱不得。說來你也不信,我要在邁耶海姆畫廊辦個人畫展,必須準備三十幅畫參展。”

“在邁耶海姆畫廊?這真了不起。你是怎樣做到的?”

邁耶海姆畫廊可不是塞納路上的那些靠不住的小畫廊——那些野畫廊門面小,一缺錢付不起房租,就會關門大吉。邁耶海姆畫廊是一個很體面的畫廊,位于塞納河畔有錢人的地區,享有國際聲譽。一個畫家一旦被這家畫廊看中,就會走上通向成功的康莊大道。

“阿吉里先生帶邁耶海姆先生來看過我的畫,邁耶海姆先生認為我很有才氣。”

“à d'autres, ma vieille.[150]”我回了一句。我覺得這句話最好翻譯為:“鬼才會相信你的話,老伙計。”

她瞥了我一眼,隨即撲哧笑出了聲。

“我要嫁人了。”

“嫁給邁耶海姆嗎?”

“別犯傻!”她放下了畫筆和調色板說,“我畫畫畫了一整天,也該休息一下了。咱們不妨來杯波特酒,容我細細道來。”

法國人的生活中也有其令人不爽的一面——他們常常在最不恰當的時候逼你喝下一杯酸不拉嘰的波特酒。此時,你必須乖乖地從命。蘇姍娜取出一瓶酒和兩只杯子,把杯子斟滿,坐下來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

“今天畫畫,一連站了幾個小時,站得我靜脈曲張、腿發痛。情況是這樣的。阿吉里先生的妻子今年年初去世了。她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天主教徒。不過,阿吉里先生娶她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出于對生意的考慮。他固然敬重她,但若說她的死令他痛不欲生,那就言過其實了。他兒子的婚姻門當戶對,兒子的事業也干得風生水起;他女兒的婚事亦安排妥當,要嫁給一位伯爵——那伯爵雖說是比利時人,卻是貨真價實的貴族,在那慕爾附近有一座非常漂亮的城堡。阿吉里先生認為,他妻子的在天之靈絕不愿因為自己而耽擱了一雙兒女的幸福,于是決定不等服喪期滿,只要安排妥當就舉辦婚禮。里爾的房子那么大,只剩下了阿吉里先生一個人,孤零零的,顯然需要一個女人在身邊,照顧他的起居,料理事務——他那么有身份的人,勢必有重要的事務需要關照。長話短說,他請求我代替他妻子的位置。他說的話入情入理:‘我第一次結婚是為了消除兩家對立公司的競爭,為此我毫不后悔,但第二次婚姻就要合自己的心意,選自己喜歡的人了。’”

“恭喜,恭喜。”我說。

“代價是失去自由。我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但前途卻是不得不考慮的。咱倆之間說說:我馬上就要步入不惑之年了。阿吉里先生正在危險的年齡段,萬一他突發奇想,去追求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那該如何是好?我還得為我的女兒想一想。她今年十六歲,水靈靈的,越長越像她爸爸。我讓她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固然不錯,但殘酷的現實擺在你面前不容忽視:她既沒有當演員的天賦,也沒有她可憐母親的那種氣質去當妓女。那我問你,她有什么盼頭呢?末了只好給人家當秘書,或者在郵局里謀個差事。阿吉里先生極其慷慨,同意她和我們住在一起,并且答應給她一筆厚厚的嫁妝,使她能嫁個好人家。請相信我,親愛的朋友,不管別人怎么說,婚姻仍是女人家最實在的職業。于是,考慮到女兒的幸福,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阿吉里先生的求婚,即使犧牲某種滿足也在所不惜——再說,一年一年地過去,這種滿足愈來愈不容易獲得了。有一點我必須告訴你:一旦結婚,我將絕對恪守婦道(d’une vertu farouche)。根據多年的經驗,我深信夫妻雙方必須絕對忠實,才能使幸福的婚姻固若金湯。”

“這是多么崇高的情操啊,我的美人兒!”我說,“阿吉里先生還會和從前一樣每兩個星期來一趟巴黎洽談生意嗎?”

“看你說的,你把我當成傻瓜了不成,我的小寶貝?阿吉里先生向我求婚,我提的第一個條件就是:‘親愛的,請聽我說,你來巴黎開董事會,我也跟著來。讓你一個人來,我是不放心的。’他回答說:‘請放心,我都這把歲數了,不會做出蠢事來的。’我則說:‘阿吉里先生,你正當生命力旺盛的年齡,我比誰都清楚你充滿了激情,而且相貌堂堂、氣宇軒昂,舉手投足都讓女人動心。總而言之,我怕你經不起誘惑。’最后,他答應把董事會的位置讓給兒子,由兒子代替他來巴黎開會。阿吉里先生假裝不快,好像我不通情理似的,其實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說到此處,蘇姍娜滿足地長出了一口氣。“對我們可憐的女人來說,假如男人沒有這種難以捉摸的虛榮心,日子就如雪上加霜。”

“這樣的結局非常好。但這和你在邁耶海姆畫廊辦個人畫展有什么聯系呢?”

“我可憐的朋友,今天你可真是有點不開竅了。多少年來我不是告訴你,說阿吉里先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嗎?他得考慮自己的社會地位,得考慮里爾的人喜歡評頭論足。他是個重要人物,而我作為他法定的妻子,按他的愿望應該在社會上占有一席之地。你也知道外省人的那種德行,他們喜歡管別人的閑事。他們勢必會問:蘇珊娜·魯維埃是何許人?他們將得到這樣的回答:蘇珊娜·魯維埃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畫家,最近在邁耶海姆畫廊舉辦的個人畫展取得了巨大成功,真是實至名歸。‘蘇姍娜·魯維埃是殖民步兵團一位軍官的遺孀,多年靠賣畫為生,含辛茹苦撫養一個早早便喪失父愛的嬌女,表現出了一個法國婦女的剛毅性格。令人快慰的是:善于發現人才的邁耶海姆畫廊將為她舉辦個人畫展,公眾不久便可大飽眼福,欣賞到她細膩的筆觸和嫻熟的技法。’”

“這是胡扯些什么呀?”我豎著耳朵聽后,啟口問道。

“親愛的,這是阿吉里先生設計的廣告語,將會在法國的各大報紙登出。他做事滴水不漏。邁耶海姆提的條件非常苛刻,但阿吉里先生卻認為是小事一樁,予以全盤接受。畫展的開幕式上,將會喝香檳酒表示慶祝,美術部部長(此人欠阿吉里先生的人情)將要發表精彩的致辭,將會盛贊我作為女人的情操以及作為藝術家的天賦,最后宣布國家有責任、有義務獎勵人才,已經買下我的一幅畫由國家收藏。巴黎各界人士都將到場。邁耶海姆將親自關照那些評論家,確保他們的評論文章不僅要大加贊譽,而且篇幅要長。評論家們是很可憐的,掙的錢實在太少了。給他們一個撈外快的機會,也算是積德行善了。”

“這都是你應該得到的,親愛的,”我說道,“好人有好報嘛。”

“Et ta soeur,[151]”她答道,這句話無法翻譯,“還不止這些呢。阿吉里先生又用我的名字在圣拉斐爾海邊買了一幢別墅,這樣,我在里爾的社交界便有了自己的位置,一是因為我是個杰出的藝術家,二是由于我還是個有產業的女人。再過兩三年他就要退休了,那時,我們將像上流人士那樣在里維埃拉住下去。他可以在海上劃船、捕撈海蝦,我則專心于藝術創作。我先讓你看看我的畫再說吧。”

蘇姍娜畫畫已有多年。深受諸多畫家情人的影響,她廣采眾長,最后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她的線條仍畫不好,但色彩感相當強。她讓我看了幾幅風景畫,有一幅是她隨母親在安茹省居住時畫的,一幅畫的是凡爾賽宮花園的小景,一幅畫的是楓丹白露森林,還有一幅畫的是巴黎近郊她所喜歡的街景。她的畫朦朦朧朧,似海市蜃樓,卻有一種鮮花般的美和一種非刻意雕刻的雅致。我對其中的一幅畫產生了興趣,同時為了取悅她,便提出想花錢買下。記不清那幅畫是叫《林間空地》還是叫《白圍巾》,時至今日也弄不清名稱。我問了價錢,要價也很合理,于是決定購買。

“你真是個天使!”她樂得叫出了聲,“這是我的第一筆交易。當然,畫展結束后你才能拿到手。我要讓此事上報紙,說你買下了這幅畫。反正造造聲勢對你也沒有害處。很高興你選中了這一幅——它恐怕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了。”她拿起一面鏡子,從鏡子里端詳這幅畫。“很有情調,”她一邊瞇起眼睛欣賞一邊說道,“這是誰都否認不了的。這幾塊綠色青翠欲滴,多么精致呀!中間點一筆白色,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將全部畫面連接為一個整體。這不是才氣是什么?!毫無疑問,這就是地地道道的才氣。”

看得出來,她朝著專業畫家的目標已走出了很遠。

“哎呀,我的小乖乖,咱們光知道嘮嗑呢,嘮得夠久了。我得趕快干活去了。”

“我也得走了。”我說。

“順帶問一句,那個可憐的拉里是不是仍然和那些紅皮膚的人在一起?”

每次提到神的國度里的居民,她總是喜歡用這種鄙薄的口氣。

“據我所知,情況的確如此。”

“拉里和藹可親、溫文爾雅,他那種人和野蠻人在一起處境一定很艱難。如果電影里的情節可信的話,那些土匪、牛仔和墨西哥人可不是好惹的。倒不是說牛仔缺乏讓你動心的吸引力,吸引力絕對是有的!可是,你上紐約的大街上去,口袋里不藏把槍,好像是極其危險的。”

她把我送到門口,在我的兩個臉蛋上吻了吻。

“你我相處,開開心心的。日后多想著我點。”

我講的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拉里那邊音信全無,其實我也沒指望能聽到他的消息。他歷來我行我素,由著自己的性子干事。想必他回到闊別多年的美國,先是在汽車修理廠找了份工作干,后來便當了個卡車司機四處跑,直至把這個國家了解個透。這一目標實現之后,他很可能會把他那奇怪的想法付諸實施——去開出租車。那原本是在和我喝咖啡時開的一句玩笑話,但他如果當真做起來,我一點都不會感到稀奇。那以后我每次在紐約搭乘出租車,都要把司機掃一眼,想著說不定會看見拉里的那雙深陷的莊重而含笑的眼睛,卻始終沒有看見過。后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年齡太大,當不成飛行員,但他很可能又去開卡車了,在國內或海外運輸物資,要不然就是進工廠做工,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有了閑暇時間,他很可能會著書立傳,講述自己的人生經驗,向自己的同胞傳經送寶。不過,對他而言,要完成一部書稿得花很長的時間。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歲月在他的身上沒有留下印痕,不管從哪一方面說,他都仍然是個青年。

他沒有野心,無意追名逐利。要他蠅營狗茍以成為社會名流,只會叫他大倒胃口。他按自己選擇的道路生活,心安理得,隨遇而安。他是個謙謙君子,不圖為人之榜樣。但他覺得可能有一些人會受到他的感召,和他具有同樣熾熱的激情和信仰——人生最大的滿足感只能在精神生活中獲取。他無私無欲、嚴以律己,走的是一條不斷完善自我的道路,對旁人產生的影響無異于著書立傳或傳經布道。

我畢竟是個凡夫俗子,對于他的胸懷只能揣度一二。對于普通的飲食男女,我還是比較了解的。但對于拉里這樣光彩奪目的人之翹楚,我只有敬仰的份兒,他之情懷及內心世界卻不甚了了。拉里如其所愿,融入了喧囂激蕩的人海中——這茫茫的人海為錯綜復雜的利益和矛盾所糾纏,迷失于風雨飄搖的大世界,他們渴望美好的生活,外表篤定而內心彷徨,有善者也有惡者,有守財奴也有仗義疏財者。這,就是美利堅合眾國的人民!關于拉里的故事,我只能講這么多了,深知不足,卻也只好如此了。完稿后,我覺得讀者閱讀此書,可能會感到迷茫,對故事的主旨有些摸不著頭腦,于是便將這部長篇小說重溫一遍,看能不能設計一個令人滿意一點的結局。這一重溫不打緊,我突然有所感悟,萬分驚訝地發現:我雖無寫“成功”之意,但此書的確是一部關于“成功”的小說。書中跟我有關的主人公無不如愿以償——艾略特成為社交界名流;伊莎貝爾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在一個生機勃勃、文化氣氛濃郁的社區占有穩固的一席之地;格雷找到一個穩定而賺錢的職業,早晨九點上班,下午六點下班;蘇姍娜·魯維埃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索菲以死亡解脫;拉里尋覓到了幸福的歸宿。那些自命不凡的人也許會吹毛求疵,但普通大眾打心眼里還是喜歡“成功”小說的。就這一點而論,本故事的結局還算令人稱心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水城县| 攀枝花市| 清徐县| 横峰县| 惠水县| 琼海市| 安岳县| 会同县| 辽源市| 宜兰市| 潼关县| 松溪县| 盐津县| 兰溪市| 财经| 沐川县| 永济市| 郁南县| 牡丹江市| 且末县| 诸城市| 德昌县| 疏附县| 广饶县| 安图县| 石狮市| 兰州市| 洛南县| 镇巴县| 越西县| 韶关市| 仪陇县| 图木舒克市| 射洪县| 永平县| 敦煌市| 克拉玛依市| 正定县| 新邵县| 怀柔区| 福贡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