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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這以后,有十年的時間我沒有再見過伊莎貝爾和拉里。艾略特我倒是經常見,而且由于某種原因(容我以后向諸位交代)見的次數更多了。從他的嘴里,時不時會聽到一些伊莎貝爾的情況。可是關于拉里,他不能提供任何信息。

“根據我了解的情況,他仍住在巴黎,只是不太可能碰上他的面。我們的社交圈子是不一樣的。”后邊的一句說出來時,他的語氣里透出一股自豪感,“他沉淪到今天這種樣子,叫人不勝傷感。論出身,他是相當不錯的。假如他聽我的話,我敢說我可以讓他有所作為的。不管怎么說,伊莎貝爾擺脫他,算是吉星高照了。”

我跟艾略特有所不同,并非只跟一定圈子里的人打交道。在巴黎,我有一些熟人,在艾略特看來登不了大雅之堂。我雖然時常經過巴黎,但是待的時間都不太長。我曾經問過一兩位熟人是否見過拉里,有沒有他的消息。有幾個熟人跟拉里是認識的,但沒有一個和他是深交,于是無人了解他的近況。我去他常吃晚飯的那家餐館打聽消息,卻發現他已經好久不去了,餐館里的人說他可能搬走了。在附近居民常去的蒙巴納斯林蔭道上的那些咖啡館,我也沒有發現他的蹤跡。

在伊莎貝爾離開巴黎之后,他原打算去希臘,后來放棄不去了。當時的實際情況,他多年以后才親口告訴了我。不過,為了把事情盡量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讀起來方便些,我還是在此處對諸位講一講吧。他整個夏天都住在巴黎,苦讀不休,直至深秋。

“那時我覺得需要放下書本,休息休息。”他說道,“我每天看八至十個小時的書,已有兩年的時間了。于是,我就去了一座煤礦找活干。”

“你去哪里啦?”我失聲叫道。

他見我一臉的驚訝,不由得哈哈笑了。

“我認為干幾個月的體力活對我有好處。我有一種感覺,干體力活能叫我理清思緒,使心情恢復平靜。”

我沒有吱聲。我真不清楚:這是他邁出這出乎意料的一步的唯一原因,還是另有他因——與伊莎貝爾拒絕嫁給他有著聯系。實際上,我也不知道他愛伊莎貝爾究竟有多深。大多數人在戀愛的時候會想出各種理由說服自己,認為按自己的心愿做事是合情合理的。天下婚姻多悲劇,恐怕這就是癥結了。這情況就像有些人將自己的事情交給一個騙子去做一樣——他們明明知道此人是騙子,卻跟他關系很好,于是就不愿意相信他會對朋友行騙;他們堅信,他雖然對別人居心叵測,對自己決不會如此。拉里不肯為了伊莎貝爾犧牲自己心儀的生活,其意志相當堅定,可是失掉伊莎貝爾卻又給他帶來了痛苦,想不到竟如此難以忍受。這可能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哦,你繼續講。”我說道。

“我把書和衣服放在兩只箱子里,交給美國運通公司保管。然后把一套替換的衣服和一些內衣打了個包,就動身了。我的希臘語教師有個妹妹嫁給了蘭斯附近一座煤礦的經理,便寫了一封信介紹我去見他。你知道蘭斯吧?”

“不知道。”

“在法國北部,離比利時邊界不遠。我下榻于車站旅館,在蘭斯只待了一個晚上,次日就乘坐當地的火車去了礦區。你去過礦區沒有?”

“在英國去過。”

“反正都差不多吧!那兒有煤礦,有經理的房子,還有兩層高的礦工小屋,一排一排的,千篇一律,完全是一種模樣,單調得讓你的心直朝下沉。教堂是新建的,樣子很難看。另外,街上還有幾家酒吧間。我到達礦區時,天氣陰冷,空中飄著毛毛細雨。我找到經理的辦公室,把信交給了他。經理是個矮胖子,兩頰紅紅的,看上去像是個貪嘴的人。礦上正缺工人,因為許多礦工都死在了戰場上。有不少波蘭人在此處打工,大概有兩三百人吧。經理問了我一兩個問題。他一聽我是個美國人,好像覺得來頭有些蹊蹺。不過,他的小舅子把我夸成了一朵花,他也就樂于雇用我了。他要給我一個地面上的工作,可我說自己想下井。他說如果不習慣,在井下會吃不消的。我說自己已有心理準備。末了,他叫我給一個礦工當幫手。其實,那是童工干的活,只是眼下童工太少,不夠用罷了。這位經理是個挺不錯的人。他問我找到住處了沒有,我說還沒有找到。他便拿過一張紙寫了個地址,說按這個地址找去,會有一位家庭主婦給我安排睡覺的地方。那是個寡婦,丈夫是礦工,死于戰火之中,她有兩個兒子現在礦上工作。”

“我拿起包袱,就告辭了。找到那戶人家后,開門的是一個瘦高個女人,頭發花白,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她五官端正,年輕時一定頗有姿色。如果不是因為少了兩顆門牙,就是現在也不一定會難看,會如此憔悴。她告訴我,沒有空房間了,但一個波蘭人租下的房間里有兩張床,我可以睡那張空床。樓上有兩個房間,她的兩個兒子住一間,她住另一間。她領我看的那個房間在樓下,可能以前是客廳。我倒是想單獨住一個房間,但又覺得還是別多事的好。外邊毛毛細雨下個不停,雨勢有所加大,而我已全身濕透。我不愿再到別處找房子,把自己澆成個落湯雞。所以我說挺合適的,便住了下來。他們把廚房當作客廳使用,里邊放著兩把搖搖晃晃的扶手椅。院子里有個貯煤室,也兼作浴室。她的兩個兒子和那個波蘭人把午飯帶到上班的地方吃,她要我中午跟她一道吃飯。吃過飯,我坐在廚房里抽煙,她則忙家務,一邊給我講述她以及她家的情況。到了下班時間,那幾個上班族便回來了。波蘭人先回,那兩個小伙子接踵而至。波蘭人穿過廚房時,房東太太告訴他,說我要和他睡一個房間,而他僅僅沖我點了點頭,什么話也沒說。隨后,他從爐子的鐵架上拎起一只大水壺,到浴室里洗臉去了。兩個小伙子都高挑的身材,盡管臉上有煤污,看上去仍一表人才。他們似乎對我很友好。當得知我是個美國人時,便把我視為怪物。他們倆一個十九歲,退伍還鄉才幾個月,另一個十八歲。”

“波蘭人洗完回來,兩個小伙子就去浴室了。波蘭人的名字屬于很難叫出口的那一類,大伙兒都簡單地叫他考斯迪。他是個大塊頭,比我要高出兩三英寸,虎背熊腰,臉上蒼白、多肉,鼻子短而寬,大嘴巴。他的眼睛是藍顏色的,由于沒能把眉毛和睫毛上面的煤灰洗掉,看上去就像描了眉一樣。由于睫毛特別黑,就把他的眼睛襯托得藍得驚人。這家伙長相丑陋,為人有點粗野。那兩個小伙子洗完,換了身衣服就出去了。波蘭人坐在廚房里一邊抽煙斗一邊看報。我口袋里有本書,于是拿出來,也開始看起來。我留意到,他瞥過我一兩眼。過了沒多久,他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你在看什么書?’他問。我把書遞給他,讓他自己看。那是一本《克里夫斯公主》,我在巴黎火車站買的,小版本的,可以放在口袋里。他看看書,又看看我,一副詫異的樣子,隨后把書還給了我。我注意到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有意思嗎?’”

“‘我覺得非常有意思,甚至可以說是引人入勝。’”

“‘我在華沙上中學時讀過此書。我覺得味同嚼蠟。’他的法語講得很好,一點波蘭口音也沒有,‘現在我除過報紙和偵探小說外,什么都不看。’”

“勒克萊爾太太(這是我們房東太太的名字)一邊留意著爐子上為晚飯煮的湯,一邊坐在桌旁補襪子。她告訴考斯迪,說我是煤礦經理介紹來的,把我對她講過的一席話重復了一遍。波蘭人聽著,抽著煙斗,用湛藍的眼睛打量著我。那雙眼嚴苛、精明。他問了我幾個問題。當我告訴他,我從來沒有在煤礦上干過時,他的嘴角又浮現出了嘲諷的微笑。”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要有別的路可走,誰都不愿當礦工的。不過,這是你的事情,你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你在巴黎住在哪里?’”

“我如實做了回答。”

“‘有一個時期,我每年都要去巴黎走一走,不過,都是在大街上逛悠。你去拉魯埃餐館吃過飯嗎?那是我最喜歡去的館子。’”

“我聽了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那家餐館的飯菜并不便宜。”

“‘一點都不便宜。’”

“他可能看明白了我的心情,因為他的嘴角又浮現出了那種嘲諷的微笑。不過,他顯然覺得沒必要做進一步的解釋。我們東一搭西一搭地扯些咸淡話,直至兩個小伙子回來。隨后,大家在一起吃晚飯。飯畢,考斯迪問我愿不愿到小酒館喝一杯。小酒館設在一個非常大的房間里,有個吧臺在房間的一端,屋里擺著幾張大理石面桌子,每張桌子旁放幾把木椅。酒館里配有一架自動鋼琴,有人往投幣孔里塞了一枚硬幣,此時鋼琴正在彈奏一首舞曲。除掉我們坐的那張桌子外,只有三張桌子旁坐有人。考斯迪問我會不會玩勃洛特牌戲[48]。我曾經跟我的同學學過這種游戲,于是便說自己會玩。他建議我們賭一把,以啤酒為賭注。我同意后,他叫人把紙牌拿來。我連著輸了兩局。這時,他提議我們賭錢。他拿的牌好,而我的運氣很糟。我們賭的是小錢,但最終我還是輸掉了好幾法郎。贏了錢,再加上啤酒助興,他心情很好,打開了話匣子。不一會兒,我就從他的談吐和行為方式看出他是個受過教育的人。當他重又談到巴黎時,他就問我認不認識某某人和某某人。他說的是幾個美國女人,路易莎伯母和伊莎貝爾住在艾略特家里時,我曾在那兒碰見過。他好像比我更熟悉那些人。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落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此時天色并不算晚,但我們次日天一破曉就得起床呢。”

“‘走之前,咱們再喝一杯吧!’考斯迪說。”

“他一面喝著啤酒,一面用他那精明的小眼睛瞅著我。他那樣子使我聯想到了肥豬,一頭脾氣暴躁的肥豬。”

“‘你為什么跑到這個爛煤礦受苦?’他問我。”

“‘為了體驗生活。’”

“‘你是昏了頭了,小伙子。’他說。”

“‘那你為什么來呢?’”

“他聳了聳他那厚實、笨拙的肩膀。”

“‘我小的時候便進了少年軍事學校。我父親是沙皇麾下的一個將軍。在世界大戰中,我是一名騎兵軍官。我無法忍受畢蘇斯基[49]的統治,我們策劃殺死他,卻被人出賣了。凡是被捕的,都叫他槍決了。我僥幸逃過了邊境。當時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加入法國的外籍軍團或者下井挖煤。我選擇了后一種罪惡感比較輕的出路。’”

“之前,我已經告訴過考斯迪我預備在煤礦上做什么工作,他當時沒有說什么,這時卻見他將胳膊肘在大理石桌面上一架,說道:‘來,試試把我的手掰下去。’”

“我懂得這是一種老式的角力,于是攤開手,跟他的手握在了一起。他哈哈一笑說:‘用不了幾個星期,你的手就不會這么柔軟了。’我使出吃奶的力氣把他的手朝下扳,可抵不住他的神力。漸漸地,他將我的手朝下壓,最終壓到了桌面上。”

“‘你真有勁。’——承蒙他這么夸獎我——‘能堅持這么長時間的人是不多的。你聽我說,我的助手屁用都不頂,是個三寸丁的法國人,手無縛雞之力。不如你明天跟我走,我跟工頭說叫你做我的助手。’”

“‘我愿意跟你去。’我說,‘你看工頭會同意嗎?’”

“‘這得有見面禮。你拿得出五十法郎嗎?’”

“他說完把手伸出來,我從錢包里掏出一張五十法郎的鈔票遞給他。之后我們便回去睡覺。那一天真夠累的,我一躺下便睡得像死豬。”

“你是不是發現挖煤的活兒十分艱辛?”我問拉里。

“起初,累得人腰酸背痛。”他咧開嘴笑了笑說,“考斯迪打通了工頭的關系,讓我當上了他的助手。那時,他在一塊旅館浴室那么大的空間里干活,進去時得手腳并用爬過一條非常低的隧道。里面熱得像火爐,干活時渾身只穿一條褲子。考斯迪的身子又白又胖,活像一條巨無霸鼻涕蟲,看了叫人心生厭惡。在那巴掌大的地方,挖煤機發出的聲音震耳欲聾。我的任務是把他切下來的煤塊裝進一個筐子,再拖著筐子爬過隧道,將其拖到隧道口。隔一段時間就有一輛運煤車開過來,煤塊便被裝進車斗,然后運往電梯那兒。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井,不知道這是否合乎規范流程,只覺得不太專業化,簡直是牛馬干的活。中途,我們停下手休息——吃午飯和抽煙。一天干下來,我的感覺并不糟糕,再洗個澡,舒服極了。我當時覺得自己的腳恐怕永遠也別想洗干凈了——那雙腳黑得像煤炭。我的手磨出了水泡,疼得像刀割,但后來都長好了。漸漸地,挖煤的活我就干慣了。”

“你堅持了多長時間?”

“當助手的活我只干了幾個星期。話說那些往電梯口運煤的車,它們是靠一輛拖拉機拖拽的。拖拉機駕駛員只會開,不懂機械,而拖拉機的引擎經常出毛病。有一次出毛病,他修理不好,一時不知所措。我可是個呱呱叫的機修工,幫他瞧了瞧,沒過半個小時便排除了故障。工頭將此事告訴了經理,經理把我找了去,問我懂不懂汽車。結果呢,他給了我一份機修工的工作。當然,那工作單調乏味,可我干起來得心應手。由于汽車一有故障就被排除,他們對我很是滿意。”

“我離開了考斯迪,這叫他窩了一肚子的火。我們倆配合默契,已彼此適應。成天跟他一起干活,晚飯后一起下酒館,睡覺時分享一個房間,我把他已摸得透透的。他是個古怪的人,叫你一見就會留下印象。他不跟波蘭人來往,波蘭人去的咖啡館我們就不去。他總忘記不了自己是貴族,而且當過騎兵軍官,所以,他把那些波蘭人都看得糞土不如。那些波蘭人當然氣得不得了,可又奈何不了他——他壯得像頭牛,打起架來,不管用不用刀子,五六個人近不了他的身。盡管如此,我還是結識了幾個波蘭人。他們告訴我,說他在一個很棒的騎兵分隊里當過軍官是真的,但至于說他是出于政治原因被迫離開了波蘭,那是一派胡言——他是被華沙軍官俱樂部開除了,并解除了他的軍職,理由是他打牌時抽老千,叫人抓了個正著。他們警告我不要跟他打牌,說他老躲著他們是因為他們知道他的底細,不愿跟他在一起待。”

“我和他打牌老輸,但每次輸得不多,只不過區區幾個法郎,而且他總是爭著付酒錢,所以實際上也就算不了什么。我以為自己僅僅是手氣不好罷了,或者說自己的牌技不如他。可是,了解了內幕后,我就擦亮眼睛注意觀察,百分之百地肯定他在抽老千。可是,即便要了我的命,我也看不出他是怎么搗的鬼。啊,他可真是聰明到家了。我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老拿到最好的牌,卻苦于抓不著把柄。我像猞猁一樣緊盯著他不放,而他似狐貍一般狡猾。他可能發現我在提防著他了。一天晚上,我們玩了一會兒牌之后,他用眼睛看著我,臉上浮現出那種無情、嘲諷的微笑(他只會這種笑法),款款說道:‘想不想讓我給你變幾個戲法看?’”

“他把紙牌拿過去,讓我說一張牌,然后洗了牌,叫我隨便取一張。我取出一張看了看,發現正是我方才說的那張。他又變了兩個戲法,然后問我會不會玩撲克游戲,我說會玩。于是他就給我發了幾張牌。我看了看,發現手里拿的是四張A和一張老K。”

“‘愿不愿意給你手里的牌下一筆大賭注?’”

“‘我愿意把所有的錢都押上。’我回答說。”

“‘那你就傻了。’他說完把手里的牌攤在桌子上——原來是一把同花順。這叫我一頭霧水。他見我一臉的詫異,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說道:‘假如我不是個規矩人,我會叫你把身上的衣服都輸掉的。’”

“‘現在你把我贏得也夠慘的了。’我笑著說。”

“‘一點小錢,連去拉魯埃餐館打打牙祭都不夠。’”

“我們每晚仍繼續打牌,而且興致很高。我得到的結論是,他抽老千與其說是為了贏錢,還不如說是為了尋樂子。他對自己能夠愚弄我而感到一種異樣的滿足。也許最叫他感到高興的是:我明明知道他在搗鬼,卻弄不清他是怎么搗的。”

“不過,這只是他的一個方面,而使我最感興趣的卻是他的另一方面。我簡直無法把這兩方面調和起來。雖則他自夸除掉報紙和偵探小說以外,什么都不看,但其實他是個有學問的人。他很健談,語言犀利、刻薄,夾槍帶棒的,然而卻讓聽者興奮不已。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床頭掛一個十字架,每逢星期天就去做彌撒。星期六的晚上則以酒為伴。我們去的那個酒館一到星期六便顧客盈門,屋里空氣混濁、煙霧繚繞。客人中有攜家而至的沉默寡言的中年礦工,有結伙而來的喧鬧不已的年輕人;一些酒客圍在桌旁打勃洛特牌,臉上淌著汗,嘴里大聲吆喝著,他們的賢內助則坐在他們身后觀戰。人群和喧鬧聲對考斯迪會產生奇特的影響,使他變得深沉。這時的他會談一些你想不到的話題,會談神秘主義。至于神秘主義,我在巴黎時僅僅讀過梅特林克[50]寫的一篇關于魯伊斯布魯克的文章,其他便一無所知了。而考斯迪卻大談普羅提諾[51]、古希臘雅典最高法院的法官丹尼斯、鞋匠雅各布·貝姆[52]以及邁斯特·埃克納特[53]。聽這樣一個被自己的社會圈子驅逐出來的大塊頭游民,一個憤世嫉俗、牢騷滿腹、窮困潦倒的人,大談什么萬物的本質以及和上帝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簡直是匪夷所思。這些情況我聞所未聞,讓我感到迷茫,也感到激動。我就像一個躺在黑屋子里的人,窗簾的縫隙透進一線光亮,心里知道只要拉開窗簾,眼前就會出現一片沐浴在燦爛曙光里的原野。不過,在沒有喝醉酒的情況下,你再跟他扯這個話題,他會生氣的,眼睛露出惡狠狠的光。”

“‘我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啥,怎么能給你講呢?’他會板著臉說。”

“可我知道他在睜著眼說瞎話。他完全清楚自己說的是什么。他的知識面非常淵博。他當時喝醉了酒固然不錯,但他的眼神以及那張丑臉上激昂的表情,就不能僅僅用一句喝醉了的話搪塞過去了。情況并非如此簡單。他第一次跟我那般說話,其話語我一直都沒有忘掉,因為我當時都驚呆了。他竟然說這個世界并非上帝所創造,說無中不能生有,而是一種永恒的存在。這還罷了,他竟然又說惡和善一樣,都直接反映著上天的意志。酒館里骯臟不堪、人聲喧嘩,再加上那架自動鋼琴彈奏著舞曲,他的話在這種環境中聽上去怪兮兮的。”

此處我另起一節,好讓讀者有片刻喘氣的機會。這樣做,完全是為了讀者考慮。拉里的敘述并沒有因此而中止。趁此機會,我想說:他敘述時不慌不忙,斟詞酌句的。雖然不敢說我能把他的話原封不動再現給諸位,但我做出了努力,不僅努力復述出事情的經過,還努力再現他說話的方式。他的聲音圓潤,猶如天籟之音,十分悅耳。他說著,一口一口抽著煙斗,時不時會停下來把熄滅了的煙斗再點著,只是說,不加任何手勢。他直直望著我,烏黑的眼睛里有一種歡快的表情——那表情時而變得古怪,讓人捉摸不透。

“后來,春天姍姍而至。在那片平坦而荒涼的鄉間,春天來得晚,天氣依然寒冷,細雨綿綿。不過,有時會出現一個晴暖天,惹得礦工們都不愿離開地面,坐著搖搖晃晃的電梯(電梯里會擠滿身穿骯臟工作服的礦工),鉆到數百英尺以下的地球深處去了。春天已經露面,但羞羞答答不敢跨入這片陰冷、骯臟的礦區,好像害怕不受歡迎似的。它宛若一朵鮮花(水仙或百合),開在貧民區住房窗臺上的一個花盆里,叫你弄不懂它在那兒干什么。星期天的早晨,我們總是賴在床上不起來。在這樣的一個早晨,我正躺在床上看書,考斯迪望著外面的藍天,對我說道:‘我要離開這兒了。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嗎?’”

“我知道有許多波蘭人一到夏天就回他們國家割麥子,而現在還不到收割的季節。再說,考斯迪現在是有國不能回。”

“‘你要到哪兒去?’我問道。”

“‘浪跡天涯——穿過比利時到德國,再沿萊茵河朝前走。夏天,就到農場去打打零工。’”

“我聽后,當下便做出了決定,于是說道:‘這主意挺不錯的。’”

“次日,我們告訴工頭,說我們不干了。我找到一個人愿意拿旅行背包換我的提包。把不想要的衣服,或者說路上不便帶的衣服,全都給了勒克萊爾太太的小兒子——他跟我的身材差不多。到了第二天,老太婆供我們喝了咖啡,我們就出發了。”

“一路上我們不慌不忙,因為我們知道起碼得等到麥收季節才能在農場找到活干。我們就這樣慢慢悠悠從那慕爾和列日穿過法國及比利時,再經由亞琛進入德國境內。我們每天頂多走十英里或十二英里路,遇見中意的村子便歇腳。車到山前必有路——總能找到住宿的客棧和吃肉喝酒的酒館。總體而言,天氣還是不錯的。在礦上煎熬了那么多的日月,現在來到開闊的野外,感覺真好。以前真是沒有想到:綠茵地竟是那么美不勝收;樹木尚未長出樹葉,而樹枝上蒙了一層薄霧般的新綠,竟會那么賞心悅目。后來,考斯迪開始教我學習德語——他的德語和法語講得一樣棒。走在路上,遇見形形色色的景物(或牛或馬,或人及其他),他都會把相應的德語告訴我,還會叫我重復簡單的德語句子。時間就這樣悄然逝去。進入德國境內時,我至少可以用德語問路了。”

“科隆稍微偏離了一點我們的路線,可是考斯迪硬要到那兒去一趟,說是為了那一萬一千名殉道修女[54]。等我們到了科隆時,他便恣意酗酒,一連三天不見人影。我們下榻的地方有點像工人宿舍。待他回到住處,一臉的慍色。原來,他跟人打了一架,眼睛都被打青了,嘴唇有一道血口子,可以說樣子很慘。他倒頭睡了兩天兩夜。然后,我們沿著萊茵河的河谷向達姆施塔特進發。他說那兒風光旖旎,而且我們極有可能找到工作。”

“我從來都沒有如此開心過。天氣持續晴好。我們走過一個個小鎮、一座座村莊。遇見美麗的景色,我們就駐足欣賞。找到住宿的地方,我們便停下來過夜,有一兩次睡在稻草堆上。路邊有客棧,我們就進去飽餐一頓。進入盛產葡萄酒的地區時,我們就不喝啤酒,以葡萄酒取而代之了。在酒館里,我們結交了一些朋友。考斯迪粗獷而快活,贏得了酒友們的信任,于是大家一起打司卡特(一種德國的牌戲)。他談笑風生,一團和氣,暗中卻抽老千。他滿嘴粗俗的玩笑,很得酒友們的喜歡,所以也就不太在意輸錢給他了。我則借機練習說德語。在科隆的時候,我買了一本袖珍英德會話手冊,德語學習取得了很快的進步。一到晚上,兩大盅白葡萄酒落肚,考斯迪便以一種病態的口吻大談什么從孤獨逃離,最后還是孤獨,談靈魂的暗夜,談生靈與造物主合為一體的極樂境界。可是次日清早,走在明媚的鄉野間,青草上露水滴滴,我想讓他繼續講下去的時候,他卻勃然大怒,差點沒動手打我。”

“‘住口,笨蛋!’他說道,‘亂七八糟的東西,講那些有什么意思!好啦,還是學德語頂用。’”

“你是不能跟他犟嘴的——他那汽錘一般的拳頭可不是吃素的,說打你就會打你。他發火的樣子我可是領教過。他可以一拳把我打昏,將我丟在臭水溝里。趁著我昏迷不醒,他會掏光我的口袋。他這個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當葡萄酒打開他的話匣子,他談到至高無上的主宰時,他會避開平時講的那些粗野下流話,就像脫掉下井穿的骯臟的工作服一樣,換上一種很文雅的語言,滔滔不絕,口若懸河。要說他缺乏虔誠之意,我是不相信的。可不知怎么我突發奇想,認為他下井干那種艱辛、非人的活兒,只是想折磨自己的肉體。他仿佛憎恨自己那個丑陋、龐大的身軀,渴望叫它受點罪。他抽老千也罷,發脾氣也罷,抑或行為殘暴,都是他的意志(噢,不知怎么命名這種概念才好)對根深蒂固的神之本性的反抗,是對自己內心欲望的反抗——他渴望見到既讓自己害怕又讓自己迷茫的上帝。”

“我們徐徐而行。已到了春末,樹上結滿了綠葉。葡萄園里的果實越來越豐滿。我們一直走的都是土路,路上塵土飛揚。進入達姆施達特一帶時,考斯迪建議找個活兒干,因為身上帶的錢都快花光了。我口袋里倒還有六七張旅行支票,但我拿定主意不到萬不得已時不取出來使用。后來,我們看見一所農舍樣子挺氣派,便停下來問他們要不要幫手。當時,敢說我們的樣子看上去不太討人喜歡——風塵仆仆,汗和塵土把我們都弄成了大花臉。考斯迪像個土匪,我的樣子恐怕也強不到哪兒去。于是,我們屢屢吃閉門羹。有一戶農家愿意雇用考斯迪,卻不愿用我。考斯迪說我們是好朋友,是不能分開的。我叫他留下干,可他硬是不肯。這叫我感到有點意外。他喜歡我,我是清楚的,其中的原因我想象不來,因為我并不是對他有用處的那種人。可是,至于說因為喜歡我,為了我而放棄一個工作,就是我始料未及的了。離開那戶農家后,我感到良心大受譴責,因為實際上我并不喜歡他,甚至很討厭他。但是,當我想要說幾句話,表示我對他這樣做感到高興時,他把我臭罵了一頓。”

“最后,我們終于時來運轉了。話說我們剛剛走出一個山谷里的村莊,便瞧見了一所獨門獨戶的農舍,外表看上去還不錯。敲了敲門,開門的是個女人。我們照例介紹了來意,聲稱不要工錢,只管吃住就行了。想不到的是,她沒有當著我們的面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而是叫我們稍候。她沖屋里叫人,很快有一個男子走了出來。此人把我們細細打量了一番,問我們從何處來,叫我們出示證件。他發現我是個美國人,便把我多看了一眼,似乎不太樂意用我。不過,他還是請我們進屋先喝杯酒再說。他領我們進了廚房,大家一起坐下。那女人端來一壺酒和幾個杯子。男子告訴我們,說他家的雇工被公牛弄傷了,現在醫院里,要等到莊稼收割之后才能康復。當地人有許多都戰死疆場,活著的卻進了那些在萊茵河畔拔地而起的工廠里做工,使得找個雇工十分艱難。這種情況我們是知道的,并且對此加以利用。長話短說,他最終決定雇用我們。他家的房間倒是不少,但他可能不愿讓我們住在他家,于是告訴我們說干草棚里有兩張床,我們可以宿在那里。”

“農場上的活不重,無非就是放牛牧豬什么的。機械壞了,就幫著修修。空閑時間還是有的。我喜歡那些芳香的草地,傍晚時分經常四處游蕩,做一做空夢。那是一種十分愜意的生活。”

“這戶人家的家庭成員有貝克爾老夫婦,以及他們那帶著幾個孩子守寡的兒媳。貝克爾年近五旬,五大三粗,頭發花白。他打過仗,腿上負過傷,至今走路仍一瘸一拐的。腿傷叫他疼痛難忍,只好以酒消痛,常在睡覺前喝得酩酊大醉。考斯迪和他相處得很好,晚飯后時常一起去酒館,打打司卡特牌戲,灌灌黃湯。貝克爾太太原來是家里的女傭,是他們從孤兒院里領來的,貝克爾在妻子死后不久便續娶了她。她比貝克爾小好多歲,也還有點姿色,豐胸肥臀,紅紅的臉蛋,一頭金發,妖妖嬈嬈的。考斯迪不久便斷言那女人是有些風情的。我警告他不要做傻事,說我們有份好工作,不能因此而丟掉。他僅僅只是嘲笑了我幾句,說貝克爾滿足不了她,是她自己想來一手的。我知道勸他守規矩也是白費口舌,但我還是告誡他三思而后行。貝克爾也許看不出他心懷鬼胎,可是他的兒媳卻是個明眼人,任什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的兒媳名叫埃莉,是個又高又壯的少婦,年齡不足三十歲,黑眼睛,黑頭發,一張蠟黃的方臉老是郁郁不樂的。丈夫陣亡于凡爾登戰役,她仍在服喪期。她是個虔誠的教徒,每逢星期天早晨,都要到村子里去做早彌撒,下午又會跑去做晚禱。她有三個孩子,其中一個是遺腹子,是丈夫死后出生的。一家人吃飯時,她除了罵孩子,基本從不開口說話。她很少下地干農活,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看孩子。一到晚上,她就獨自坐在客廳里看小說,讓客廳的門敞開著,便于聽到孩子的哭聲。兩個女人勢同水火。埃莉瞧不起貝克爾太太,嫌她是個棄兒,做過用人。而今,貝克爾太太是一家之主婦,有權發號施令,這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埃莉是一戶富裕農家的千金,嫁過來時帶了一筆不菲的嫁妝。她沒有在村里上學,而是去鄰近的茨溫根貝格城,上的是女子高級學校,受過良好的教育。可憐的貝克爾太太十四歲就來到農場當用人,能夠看得懂書、寫得了字,對她而言就很不錯了。兩個女人之間有裂痕,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埃莉一有機會就賣弄她的學問,會把貝克爾太太氣得滿臉通紅,就問要學問對于一個農夫的妻子有什么用。這時,埃莉會看看自己用鋼鏈套在手腕上的亡夫的身份牌,陰沉的臉上浮現出兇狠的表情,說道:‘不是農夫的妻子,而是農夫的寡婦——只不過,這個農夫是個為國捐軀的英雄。’”

“可憐的貝克爾老頭放著農活干不成,在她們之間當起了和事佬。”

“插一句,他們是怎么看你的呢?”我打斷拉里的話問道。

“哦,他們把我當成了美軍的逃兵,不敢回到美國去,一回去就要被關進大牢。我不愿意跟貝克爾和考斯迪去酒館喝酒,他們認為就是這個緣故。他們覺得我是不想引起人們注意,不想招來村警盤問我。當埃莉得知我在學德語,便把她用過的舊課本拿了來,說要教我。于是,吃過晚飯后我們倆就會到客廳里去學習,把貝克爾太太一個人丟在廚房里。我大聲朗讀,埃莉為我糾音。遇到不懂的詞,她就給我解釋。我猜想她這樣做與其說是幫助我,還不如說是在向貝克爾太太傳達某種隱晦的意思。”

“考斯迪一直都在挖空心思勾引貝克爾太太,但是沒有進展。貝克爾太太高高興興、樂樂呵呵,跟他插科打諢、談笑風生,而他是個風月老手,自有一套手段。我猜她知道考斯迪的用心,敢說她為此而感到得意。可是,當考斯迪對她動手動腳時,她呵斥他放規矩些,還扇了他一記耳光。我敢說,那一耳光打得可真是不輕。”

說到這里,拉里猶豫了一下,難為情地笑了笑。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有女人緣的人。可是我依稀感到……感到貝克爾太太看上了我。這叫我很不舒服。一是因為她比我大得多,二是由于貝克爾老先生對我們一直都很不錯。吃飯時,貝克爾太太管分菜,我暗中注意到她給我的菜總會比別人的多。她好像在找機會同我單獨在一起。她沖著我微笑——那種笑容可以說是具有挑逗性的。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說我這樣的小伙子到這種地方來,身邊沒個女人一定會很痛苦的。她話里邊的含義你應該是清楚的。我只帶了三件襯衫,而且都穿得很破了。有一次,她說我破衣爛衫的怪丟人,叫我把襯衫交給她補一補。這話讓埃莉聽去了。一次,她趁旁邊沒人的時候說:如果我有縫縫補補的活兒,可以交給她做。我胡亂支吾了幾句。可是,一兩天后,我發覺自己襪子上的洞全補好了,襯衫也打了補丁,放回到了干草棚里的長凳上(我們的物件都擺放在這條凳子上)。這是她們倆哪一個的善舉,我不得而知。當然,我并沒有將貝克爾太太當回事。她心眼好,可我覺得她的情感僅是母性的一種表現。”可是有一天考斯迪對我說:

“‘告訴你吧,她想要的不是我,而是你。我算是沒有戲了。’”

“‘別胡扯!’我正色說道,‘她年齡大得都可以當我的媽媽。’”

“‘這有什么關系?你只管追她就是了,老弟,我不會礙你事的。她也許不那么年輕了,但身體還是挺有女人味的。’”

“‘天呀,請你別說了。’”

“‘為什么要優柔寡斷呢?但愿不是為了我。”我可是個達觀者,懂得“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道理。我不怪她,因為你年輕。我年輕時也風光過。應該趁著年輕及時行樂。’

“考斯迪那樣捕風捉影,樣子那般深信不疑,叫我心中有點不悅。出現這種情況,我真不知該怎么對付才好。此時,我想起了一些以前沒有重視過的現象,想起了以前從未往心上放的埃莉的一些言語。我大有恍然大悟之感,堅信埃莉是知情的。貝克爾太太和我單獨在廚房里時,她會突然闖進來。我覺得她好像在監視我們,這叫我很不高興。她可能是想捉奸哩。我知道她恨貝克爾太太,有點機會就恨不得生出些事端來。當然,若說捉奸,那是不可能的。可是,這個女人可不是個善茬,誰知道會編出什么謊話來灌進貝克爾老先生的耳朵里呢。我沒有脫身良策,只好裝癡裝傻,假裝不知道她們在演什么戲。在這個農場,我日子過得開心,也喜歡這兒的農活,絕不愿意在收麥之前就離開。”

聽著聽著,我不禁啞然失笑。可以想象得來拉里當時的模樣——身穿綴著補丁的襯衣、短褲,臉和脖子被萊茵河的太陽曬得發紫,身體敏捷、苗條,黑黑的眼深嵌在眼窩里。我堅信,這種模樣一定會讓貝克爾太太這樣豐胸肥乳的金發主婦欲火中燒起來。

“后來怎么樣呢?”我問道。

“夏日的時光在流淌。我們像牛馬般干著活,收割完小麥,將麥稈堆成干草垛。后來櫻桃熟了。我和考斯迪就爬上梯子摘櫻桃,由兩個女人把摘下來的櫻桃裝進大籮筐,再由貝克爾老先生送到茨溫根貝格城里去賣掉。再接下來就是收割黑麥了。這期間,我們始終沒忘了放牛牧豬。我們天不亮就起來干活,天黑時才收工。我心想貝克爾太太可能覺得我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不再理會我了。我在盡量不得罪她的情況下,跟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一到晚上,我便困得不行,看不了幾眼德文書了,吃完晚飯就回到我們住的干草棚里,倒頭便睡。貝克爾和考斯迪晚上一般都要去村里泡酒館。等到考斯迪從酒館回來,我早已進入了夢鄉。干草棚里很熱,我睡覺時脫得精光。”

“一天夜里,我被弄醒了。開頭,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際,只感到一只熱乎乎的手捂住了我的嘴,這才發覺有人和我睡在一起。我將捂在我嘴上的那只手推開,接著就有一張嘴貼在了我的嘴上,兩條胳膊把我摟緊。我感覺到那是貝克爾太太——她那豐滿的胸脯緊緊偎在我身上。‘別出聲!別出聲!’她低聲說。”

“她身體緊緊抵住我,用滾燙、豐滿的嘴唇吻我,兩只手撫摩我的全身,兩條大腿夾在我的大腿中間。”

拉里停了下來。我哧哧笑了幾聲。

“你是怎么反應的呢?”

他沖我難為情地一笑,甚至臉都有點紅了。

“我有什么辦法呢?旁邊的床上睡著考斯迪,他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約瑟夫[55]的故事我一直都覺得有點可笑。我只有二十三歲呀!反正我覺得不便鬧起來將她趕下床。我不愿意刺傷她的感情,于是就依順了她。”

“完事后,她溜下床,躡手躡腳走掉了。可以說,我輕輕舒了口氣。要知道,我都快嚇死啦。‘老天呀,真是險啊!’我對自己說。我想著貝克爾很可能喝得大醉回來,昏昏沉沉睡著了。可是,兩口子睡一張床,他一覺醒來不見了妻子,那該如何是好?另外,還有埃莉。她老說自己睡覺睡不踏實。萬一她醒著,聽見貝克爾太太下樓走出屋子,那該怎么辦呢?就在這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細節——貝克爾太太和我睡在一起時,我覺得有個金屬片抵在了我身上。你也知道,在干那種事的時候,這種細節是注意不到的。我也一直沒有細想過那究竟是何物。突然,我若有所悟。當時我坐在床沿上,正愁腸百結,擔心此事會產生嚴重后果呢,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際,驚得我跳了起來。那個金屬片其實是埃莉丈夫的身份牌,她歷來都是套在手腕上的。原來,和我同眠共枕的不是貝克爾太太,而是埃莉!”

我聽了笑得肚子疼,想停也停不下來。

“你可能覺得好笑,”拉里說,“而我并不覺得。”

“你現在回想一下當時的情景,你不覺得其中有幾分幽默嗎?”

拉里嘴邊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

“也許吧。不過,當時的處境很是尷尬。真不知事情會怎么收場呢。我不喜歡埃莉,覺得她是個非常討人嫌的女人。”

“問題在于:你怎么會認錯人呢?”

“當時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她除了叫我不要作聲外,一句話也沒說。她們兩個身材都高大、壯實。我認為只是貝克爾太太看上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埃莉也對我起了念頭。她心里一貫只有亡夫的呀。我點起一根煙,邊抽煙邊權衡自己的處境,越想越覺得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平時我老怪考斯迪睡覺太死,叫都叫不醒。下井的那段時間,我常常為了讓他按時起床,上班不遲到,非得狠勁搖他不行。而此時他睡覺睡得死,我倒要感謝他了。點亮提燈,穿好衣服,我將自己的用品塞進背包里——東西不多,這一過程很快就完成了。然后,將背包背上肩,穿著襪子走過去,下了樓梯后才把鞋穿上,并吹熄了燈。夜晚漆黑一片,一點月光也沒有。好在我認得路,上了大道后便向村子那個方向走去。我走得很快,想趁著人們還未起床趕緊穿過村子。此處距離茨溫根貝格城只有十二英里的路程。抵達那兒時,街上剛開始有人走動。那段路程我終生難忘。路上,萬籟俱寂,只能聽得見腳下沙沙的腳步聲,還能聽見時不時傳來農戶人家的公雞打鳴的聲音。后來,天空半明半暗,出現了魚肚白,再接下來就是曙光初露,太陽冉冉升起。只見百鳥啁啾,那綠油油的田野、草地和樹林以及田間的小麥都沐浴在靜謐的晨光里,像是披著金裹著銀。到了茨溫根貝格城里,我喝了杯咖啡,吃了塊面包,然后去郵局給美國運通公司發電報,叫他們把我的衣服和書寄到波恩去。”

“為什么要到波恩去?”我打斷他的話問。

“我們倆沿著萊茵河畔旅行時,曾在那兒歇過腳,我當時就喜歡上了那座城市。我喜歡看陽光照在千家萬戶的屋頂上以及河面上,喜歡那古老的窄街、別墅、花園和一排排的栗子樹,喜歡高等學府那洛可可式建筑。我覺得那是個挺不錯的地方,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是很愜意的。不過,我認為到那兒去,最好先把自己收拾得像個樣。我看上去像個流浪漢,到哪戶人家找住處的時候,可能得不到對方的信任。于是,我乘坐火車去了法蘭克福,買了個皮包和幾件衣服。在波恩,我斷斷續續住了有一年的光景。”

“你下井挖過煤,在農場干過農活,那樣的人生經歷你有收獲嗎?”

“有。”拉里點頭笑著說。

不過,他沒有說出究竟是什么樣的收獲。此時的我對他已非常了解,知道他愿意說,就一定會說的,如果不愿意說,那他會開個玩笑將話題引開,你再怎么問也是白搭。在此,我必須提醒讀者,這一切都是在事情發生十年之后他才告訴我的。在這以前,也就是我和他重又碰面之前,我不知他身在何方,也不知他在干些什么,亦不知他是生是死。要不是跟艾略特有點交情,從他那兒了解到一些伊莎貝爾的情況,從而回憶起拉里,我肯定早已忘掉有這個人了。

跟拉里解除婚約后的第二年6月初,伊莎貝爾就嫁給了格雷·馬圖林。此時,巴黎的社交季節正在高潮,艾略特要參加許多場規模宏大的宴會,所以他一百個不愿意離開巴黎,但由于他的家族感情異常強烈,容不得他忽略掉在他看來是自己分內的職責。伊莎貝爾的兄長們遠在天邊,無法拋下那兒的工作回家參加婚禮,于是他只好踏上惱人的旅途,前往芝加哥為外甥女主婚了。他想起那些法國貴族都是穿著盛裝上斷頭臺的,所以特地上倫敦購置了一套新晨禮服、一件青灰色雙排紐扣的大衣和一頂絲綢禮帽。一返回巴黎,他就把我請去看他試裝。他選了一條淺灰色的領帶,自認為適合于婚禮上佩戴,可是再用平時的那枚珍珠別針,便不倫不類了,這叫他很惱火。我建議他改用他那枚鑲著翡翠和鉆石的別針。

“如果我只是個賓客……這也就罷了,”他說,“而我擔任主婚人的特殊責任,便感覺到珍珠有一種象征意義。”

他對這門親事非常滿意,認為從各方面看,雙方都是門當戶對的。一說起來,他便眉飛色舞,就像個孀居的公爵夫人在議論拉羅什富科家族的公子跟蒙特默倫西家族的千金結下的天設地造的良緣。為了明確表示自己滿意的心情,他不惜重金買了一幅納蒂埃為法蘭西王室的一個公主畫的精美的肖像,準備帶去作為結婚禮物。

亨利·馬圖林好像給小兩口在阿斯特街買了一幢房子,靠近布雷德利夫人住的地方,離他自己在湖濱道的那座富麗堂皇的府邸也不太遠。說來也巧,購置這幢房子時,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恰好在芝加哥,房子的內部裝飾就交給了他,而我懷疑艾略特和布拉巴宗在這件事上是串通好了的。艾略特返回歐洲時,舍棄了巴黎的社交盛宴,直接改道前往倫敦,給格雷戈里·布拉巴宗帶去一些室內裝飾的照片作為樣本。后者放手大干了一場。客廳的裝飾完全是喬治二世時期的風格,顯得金碧輝煌。至于書房——格雷將來的小天地,格雷戈里是靠慕尼黑的阿瑪利堡宮里一間屋子給他的啟發來進行裝飾的,除過沒有地方放書外,可以說無懈可擊。格雷戈里為這對年輕的美國夫婦把寢室裝飾得十分舒適(那張雙人床不算在內),就是法王路易十五在這里幽會蓬皮杜夫人,也會覺得舒心安逸,而伊莎貝爾的浴室則會叫路易十五大開眼界——那兒完全是玻璃世界,有玻璃墻壁、玻璃天花板、玻璃浴缸;墻根的玻璃魚缸里有銀色的小魚在金色的水草中游來游去。

“當然,房子是很小的。”艾略特說道,“可是亨利告訴我,說室內裝修花了他十萬塊。對普通人來說,這可是數目很大的一筆錢。”

婚禮很氣派,在圣公會教會允許的范圍內極盡奢華。

“跟巴黎圣母院里舉行的那種婚禮有所不同,”艾略特帶著幾分自豪告訴我說,“但就新教的婚禮來說,卻是別具一格。”

報紙對婚禮進行了高調的報道,艾略特剪下幾條,做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丟給我看。他還讓我看了新人的結婚照——伊莎貝爾穿著新娘服裝,有些胖,然而很漂亮;格雷是個大塊頭,但身材不錯,穿一身結婚的禮服,顯得有點不自在。還有一張新婚夫婦和伴娘們的合影,一張小兩口跟布雷德利夫人、艾略特一起拍的照片——布雷德利夫人穿一件華貴的衣服;艾略特把他的新帽子拿在手里,風度翩翩,那種高雅的勁兒簡直無法比擬。我問他布雷德利夫人的身體狀況怎樣。

“瘦了許多,臉色不盡如人意,但身體狀況還是挺好的。當然,婚事叫她操盡了心,好在現已辦完,她總算能徹底休息休息了。”

一年后,伊莎貝爾生了一個女兒,根據當時流行的名字,取名叫瓊;隔了兩年,她又生了一個女兒,還是根據當時流行的名字,取名叫普里西拉。

亨利·馬圖林的一個合伙人死了,另外兩個合伙人在重壓之下不久也退休了。公司原來就由著他獨斷專行,而今更成了他一人的天下。多年的抱負一朝實現。他讓兒子和他一道經營,公司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景象。

“他們賺錢易如反掌,老伙計。”艾略特對我說道,“呵,格雷才二十五歲,一年就能賺五萬塊。而且,這還只是開了個頭。美國的財富是永不枯竭的。這種繁榮并非曇花一現,而是一個偉大國家的常態。”

他的胸中泛起了少見的愛國主義熱情。

“亨利·馬圖林不可能永遠活下去。要知道,他患有高血壓。格雷到了四十歲時,將坐擁兩千萬元的資產。那可是富比王侯,老伙計,富比王侯呀。”

艾略特和姐姐之間家書不斷。一年一年的時光悄然流逝,他時不時會把姐姐告訴他的事情講給我聽。格雷和伊莎貝爾生活幸福,兩個孩子活潑可愛。他們一家的生活方式叫艾略特贊不絕口,說完全合乎他們的社會地位——請客請得風風光光,別人請他們也排場闊氣。艾略特非常滿意地告訴我,說他們三個月里單獨吃飯吃不上一次。后來,由于馬圖林夫人的離世,這種快活的日子戛然而止。亨利·馬圖林當初娶那位面無血色、高顴骨的女人,是想利用她的社會關系,好在芝加哥有一席之地,因為他父親是農村來的鄉巴佬,指望不上。為了紀念馬圖林夫人,小兩口兒有一年的工夫,請客吃飯一次頂多只請六個人。

“我一直認為請客請八個人最為合適,”艾略特看問題看的是樂觀的一面,于是這樣說道,“八個人氣氛融和,利于交談,同時給人的印象是夠得上宴會的規模。”

格雷對妻子慷慨得出奇,生第一胎時,送給她一枚四面都經過打磨的鉆石戒指,生第二胎,贈給她的是一件紫貂皮大衣。由于太忙,他很少離開芝加哥。中間如果能休息幾天,他們全家就會到亨利·馬圖林在馬文的那幢豪宅里度假。亨利愛兒子,有求必應。一次過圣誕節的時候,他把在南卡羅來納州買的一處農場送給了兒子——這樣兒子可以在狩獵季節到那兒去打兩個星期的野鴨子。

“當然,我們的商業巨頭跟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靠商業發財的那些偉大的藝術贊助人很相似。就拿美第奇家族來說吧——甚至就連法國的兩個國王也放下身段跟這個顯赫家族的千金聯姻。可以預見:總有一天,歐洲的君主會跑到美國來,向這個金元帝國的公主求婚的。正如詩人雪萊所說:‘世界的偉大時代重又降臨,黃金的歲月回來了。’”

多年來,布雷德利夫人和艾略特的投資都交給亨利·馬圖林打理,姐弟倆對他的眼光深信不疑。亨利從不冒風險搞投機,而是將他們的錢都放在可靠的股票上。由于股票的價值大漲,他們的投資也水漲船高,小小的幾筆錢增加了許多,讓他們又驚又喜。艾略特告訴我,他連一根手指頭都沒有動,1918年投進去的錢,到1926年便幾乎翻了一倍。他已經六十五歲,兩鬢霜染,臉上有皺紋,眼睛下面出現了眼袋,但他沒有向歲月屈服,仍保持著身材瘦削、腰桿筆挺。他歷來都很注意自己的生活習慣,注意自己的外表。只要能夠有倫敦最好的裁縫給他做衣服,有自己的特約理發師為他理發修面,有按摩師天天早晨上門按摩,使他的優美體形保持良好的狀態,他就絕不會任由時光擺弄自己。他早已欣然淡忘自己已淪落于商賈之流,而傾向于暗示自己年輕時曾在外交界供職,不過他從不把話說得很明白,因為他并不愚蠢,不會就這一點撒謊,免得日后被人戳穿。我得承認,如果我有機會描寫一位大使的話,我會毫不遲疑地選艾略特做我的標本。

但是,世道在變。當初對艾略特有提攜之恩的顯貴女性,有些仍活著,卻年事已高。那些英國的貴族夫人,在她們的爵爺去世后,只得把府邸讓給媳婦,自己住進切爾滕納姆的別墅或者攝政公園里的普通房屋。斯塔福德府邸改造成了博物館,柯曾宅院成了一個機構的辦事處,德文郡的衙門如今在出售。艾略特在考斯時經常乘坐的那艘游艇已轉手于他人。眼下唱主角的那些弄潮兒覺得艾略特已成了無用的廢物,認為他是個荒唐可笑的老厭物。他們仍舊愿意參加他在克拉里奇酒店舉辦的盛大午宴,但艾略特眼光敏銳,看得出他們來赴宴,只是想彼此見見面,而非來看望他。過去,寫字臺上滿都是請帖,由著他挑選,而今那樣的情形已不復存在。他常常獨自在酒店房間里用餐,這種丟人的事情他可不愿叫外人知道。在英國,有地位的女人一旦出了丑聞,就會被社交界拒之門外,她們轉而會對藝術產生興趣,召集畫家、作家和音樂家圍繞于身邊。艾略特心高氣傲,絕不愿委屈自己,與之為伍。

“遺產稅和戰爭投機商把英國社交界給毀掉了。”他對我說道,“人們好像對于和什么人來往全不在乎。按說,倫敦的裁縫和鞋帽匠還是不錯的。我相信我死之前會一直如此。除了這一點好處之外,這座城市便一無是處了。老伙計,圣艾爾斯家要女傭伺候飯桌,這你知道嗎?”

這話是他和我在卡爾頓府邸吃完午宴,離開時講的。就在那天的午宴上,發生了一樁不幸事件。尊貴的東道主在藏畫上小有名氣,午宴上有個年輕的美國客人,名叫保羅·巴頓,此人提出想看看他的藏畫。

“你是不是有幅提香[56]的畫?”

“曾經有過。現在,這幅畫在美國呢!一個猶太佬出一大筆錢買它,而我們家當時手頭正拮據,所以老爺子就把它賣了。”

我注意到艾略特一邊支棱起耳朵聽,一邊把談笑風生的侯爵狠狠瞪了一眼,于是便猜到那個買畫人就是艾略特。他這么個出身于弗吉尼亞,祖先曾在《獨立宣言》上簽過字的人,竟然聽見自己遭到如此奚落,簡直都快把肺氣炸了。他有生以來從未受過這樣的奇恥大辱。最叫他受不了的是:挑起事端的是他恨之入骨的保羅·巴頓。這個年輕人戰后不久便來到了倫敦。他二十三歲的年齡,金發碧眼,一表人才,風度翩翩,跳舞跳得好,手里很有錢。他拿了一封信來見艾略特,艾略特素來有善心,就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好多朋友。這還不夠,他還為他指點迷津,給了他一些寶貴的忠告。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艾略特向他傳授經驗,說只要對年齡大的貴婦人獻獻殷勤,對顯貴人物說的話,不管怎樣膩味,都應該洗耳恭聽,這樣,即便是一個舉目無親的人也能躋身社交界。

可是,保羅·巴頓步入的社交界和幾十年前艾略特·鄧普頓費盡千辛萬苦才鉆進去的社交界完全是兩個世界。這個世界只追歡尋樂。保羅·巴頓豪情滿懷、儀表堂堂、風度翩翩,沒用幾個星期便有了效果,其成就不亞于艾略特多年的苦心經營。很快,他便不需要艾略特的提攜了,對此他也沒有做出樣子加以掩飾。兩人見面時,保羅·巴頓仍然說些開心的話,但語氣卻漫不經心,深深刺傷了這位老者的自尊。艾略特請客,不是視其自己是否喜歡,而是看對方能不能給宴會增輝,鑒于保羅·巴頓人緣不錯,所以每星期設午宴仍舊請他。不過,這個成功的年輕人一般都有約會,有兩次到了最后時刻才告知艾略特,給艾略特弄個措手不及。這種事艾略特本人過去也經常做,哪能不知底細——保羅·巴頓顯然是剛剛收到了一份更具吸引力的邀請。

“我也不要求你相信我的話,”艾略特氣哼哼地對我說,“但事實如此——他竟然想在我面前擺譜。我是誰呀!還談什么提香不提香。”說到此處,艾略特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就是把提香的畫放在他面前,他也不見得能認出來。”

我從來沒見過艾略特生這么大的氣。據我猜想:他之所以動怒,是因為他覺得保羅·巴頓問起這張畫是出于惡意;這個年輕人不知從哪兒獲悉艾略特買了這張畫,于是就想利用那位貴族老爺的回答拿艾略特開涮。

“他是個厚顏無恥的市儈,天下我最痛恨、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勢利小人。要不是我,他狗屁都不是。相不相信,他的父親是做辦公家具的。辦公家具!”說最后幾個字的時候,他的語氣十分輕蔑,“我告誡人們,說他在美國是個無名之輩,出身極其寒酸,可是他們好像并不在乎。請記住我的話,老伙計,英國的社交界算是完了,跟渡渡鳥[57]一個樣。”

依艾略特看,法國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兒去。他年輕時結識的那些貴婦人,即便仍活著,也是沉迷于打橋牌(他最討厭的一種牌戲)、做祈禱和照料孫輩。如今,工廠主們、阿根廷人、智利人以及那些和丈夫分居或者離了婚的美國婦女,卻住進了貴族那富麗堂皇的府邸,請客吃飯,竭盡奢華之能事。叫艾略特所不齒的是:在他們舉辦的宴會上,見到的都是些說起法語俗不可耐的政客、要吃相沒吃相要坐相沒坐相的記者,甚至還有戲子。侯門家的少爺娶個商店店主的小家碧玉,并不覺得丟人。誠然,巴黎是歡樂之都,但這種歡樂是何等缺乏品位!年輕人們追求的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認為最有趣的生活莫過于走進一家空間狹小、烏煙瘴氣的夜總會,花一百法郎喝一瓶香檳酒,擠在不三不四的人群里跳舞,一直跳到次日凌晨五點鐘。煙氣、熱氣、嘈雜聲,這些叫艾略特感到頭痛。眼前的巴黎不再是他三十年前心目中的精神家園,不再是有品位的美國人渴望在死后升入的天堂。

艾略特是個有眼光的人。一位知情人告訴他,說里維埃拉就要重新成為貴族和上層人物的休閑之地了。過去由于在教廷供職,他從羅馬回來,途中常要在蒙特卡洛的巴黎飯店住上幾天,或者到戛納去,在哪個朋友的別墅里待一待,所以對那一帶海濱相當熟悉。不過,那都是在冬天。近來卻聽到傳言,說那兒正在成為一個非常理想的消夏勝地。那些大旅館夏天仍舊營業;夏季貴賓的名字登載進了巴黎《先鋒報》的交際欄——那一個個熟悉的名字,艾略特看了滿心喜悅。

“滾滾紅塵,叫人不勝煩惱。”他說,“我已是一把歲數的人了,也該享受享受山水之樂了。”

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有點言不由衷。他一直認為游樂山水是社交生活的一大障礙。有些人眼前明明放著一件攝政時代的古董或者華托的一幅名畫不好好欣賞,卻跑去游山玩水,這叫他無法容忍。當時,他手頭有著一筆數額可觀的現金。話說亨利·馬圖林,一方面因兒子力勸,一方面看見那些做證券交易的朋友一夜暴富,不由得紅了眼,終于向潮流屈服,漸漸放棄了他那套陳舊的保守主義,覺得自己沒有理由不搭上這趟順風車。他寫信給艾略特,說他仍舊和過去一樣反對賭博,但證券交易并非賭博,而是出于對祖國堅定的信任,相信祖國有著永不枯竭的財源。他的樂觀是有道理的。他認為任何力量都阻擋不住美國前進的步伐。在信的結尾處,他說他憑保證金額度為親愛的路易莎·布雷德利買進了一些安全股票,而且很高興告訴艾略特,她現在已經賺入兩萬塊錢了。末了,他說艾略特如果想賺點零錢,讓他根據自己的判斷行事,保證不會叫艾略特失望。遇到這種事,艾略特總喜歡找些借口搪塞,說什么他抵擋不住眼前的誘惑。多年來,當《先鋒報》隨著早餐一道送入他的房間時,他都是先看社交界的消息,而自從讀了亨利·馬圖林的來信之后,他首先注意的就是證券市場的報道了。亨利·馬圖林代表他做的那些交易非常成功,使他不費吹灰之力便拿到了五萬塊可觀的收益。

他決定把這筆錢拿上,在里維埃拉買一幢房子。他選中昂蒂布作為一處避世的港灣。那地方位于戛納和蒙特卡洛之間,可進可退,具有戰略意義,方便游走于那兩地。后來,昂蒂布沒多久便成了上流社會的中心,他的選擇不知是出于天意,還是受到內心本能的驅使,誰也說不清。住在一個帶花園的鄉村別墅里,脫不了城市近郊的那種庸俗氣,讓講究品位的他覺得倒胃口,于是他跑到舊城區臨海的地方買了兩幢房子,再將兩幢并為一幢,安裝上中央暖氣系統、浴室和衛生設備——這些都是頑固的歐洲大陸受到美國影響的產物。當時正流行酸洗,所以他把古老的普羅旺斯家具全都酸洗過,再用現代紡織品蒙上,擺放在屋里,在某種程度上也算趕了趕時髦。對于畢加索、布拉克[58]這類現代派畫家,他卻仍然難以接受。“不成樣子,老伙計,不成樣子!”他會這樣嗟嘆。他覺得這些畫家都是缺心眼的評論家制造輿論捧起來的。但是他對印象派畫家卻青睞有加,并認為自己眼光獨到,于是他家的墻上便掛了一些花花綠綠的印象派畫作。我記得其中有一張莫奈的人們在河里劃船的畫,一張畢沙羅[59]畫的塞納河的碼頭和橋,一張高更的塔希提島風景,一張雷諾阿[60]畫的少女側像,黃頭發從背上披下來,很令人著迷。等到房子修整完畢,真是煥然一新,叫人賞心悅目,不同凡響而又樸素無華——那種樸素,是費盡心思才取得的效果。

自此,艾略特步入了自己一生中最輝煌的時期。他從巴黎把他那位廚藝超群的廚子帶了來,不久大家便公認他家的飯菜在里維埃拉口味最好。艾略特府的管家和男仆全都是一身白裝,肩上掛著金帶。他請客講究排場,但有一定的底線,從不庸俗。在地中海沿岸,歐洲各地來的王公貴族處處可見,有的是喜歡這兒的氣候,有的是逃亡來的,有的是因為不堪丑聞的糾纏,有的是婚姻出現問題,覺得不如定居于這一片異國的土地。人群中有俄國的羅曼諾夫皇族、奧地利的哈布斯堡王族、西班牙的波旁王族、兩個西西里貴族和一個帕爾馬貴族,另外還有溫莎王室的公主、布拉干薩王室的公主,有瑞典的王室和希臘的王公貴族。對于這些人,艾略特敞開大門歡迎。對于那些從奧地利、意大利、西班牙、俄羅斯、比利時來的沒有王室血統的王子和公主,公爵和公爵夫人,侯爵和侯爵夫人,艾略特也都設宴款待。冬季,瑞典國王和丹麥國王來海濱小住,西班牙的阿方索國王也不時地來匆匆一游,艾略特對他們迎迓不及。他鞠躬迎接這些高貴人物的不卑不亢的樣子歷來都叫我佩服有加,因為他既能表現得彬彬有禮,又能保持一個聲稱人人生來平等的國度里的公民所具有的獨立人格。

游蕩了幾年之后,此時我在費拉角買了幢房屋定居了下來,于是和艾略特見面的機會就多了。我的地位在他眼中很榮幸已經升得很高,所以,他有時候也請我參加他舉辦的最為盛大的宴會。

“來吧,老伙計,算是幫我的忙了。”他會這樣對我說,“當然,你我都清楚,王公貴族在宴會上只會叫人敗興。不過,有些人還是想會會他們的,我覺得自己有責任照顧那些可憐人的面子。只有上天知道,他們是不配的,因為他們是世界上最忘恩負義的人。這些人是要利用你,而一旦你對他們沒有用時,便會將你視若敝屣。你給予他們千百種恩惠,他們也不會感恩,哪怕是舉手之勞的忙也不會幫你的。”

艾略特絞盡腦汁和當地的權貴搞好關系,因此,區長、教區主教以及主教代理就成了他家常來常往的座上賓。主教在進教會之前是個騎兵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指揮過一個騎兵團。他臉色紅潤,身材胖大,講話粗魯、率直,一副軍隊里的腔調,這叫表情嚴肅、面容枯槁的主教代理總是如坐針氈,生怕他會說出有傷大雅的話來。主教很喜歡講故事,這位代理在聽的時候,臉上會堆起不以為然的微笑。不過,主教大人在管理教區方面能力過人。他布道時口若懸河,動人心扉,餐桌旁則妙語連珠,給大家帶來了歡樂。艾略特對教會的虔誠以及慷慨布施令他很是欣賞,他喜歡艾略特的和藹可親以及艾略特提供的美味佳肴。二人成了好朋友。艾略特得意揚揚,說他在天地兩世界都游刃有余,而按照我的說法則是:他拜上帝和拜金兩不誤,取得了理想的平衡。

艾略特對自己的房子頗感自豪,急于向姐姐炫耀。他總覺得姐姐在贊揚他時,肚子里留了三分話。他想讓她看看自己如今過得多么風光,想讓她見見自己新結交的朋友。姐姐來了一看,所有的疑惑都會消失的,會承認他干得不錯。他寫信給她,讓她帶著格雷和伊莎貝爾一同來——不是住在他的府上,因為府上沒有空房間,而是以他的客人身份住進近旁的“海角旅館”。布雷德利夫人寫了回信,說她已經過了旅行的年齡,因為健康欠佳,想想還是待在家里養病好;格雷在芝加哥是怎么也脫不了身的,他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忙得只好留在國內了。艾略特跟姐姐感情很深,這封信使他慌張起來。他又給伊莎貝爾寫了封信。對方回了封電報,說母親身體雖然很不好,每星期得臥床一天,但目前還沒有危險,其實,如果當心一點,完全還能活很長時間;不過,格雷倒需要休息休息,國內的生意有他父親照看著呢,他自己有理由度一段時間的假;今年夏天算是不行了,明年她和格雷一定來。

1929年10月23日,紐約的證券市場崩潰了。

當時,我正在倫敦。我們身處英國,起初沒有意識到情況是多么嚴重,后果會是多么叫人心灰意懶。就我自己而言,雖然對損失了相當大的一筆錢感到煩惱,但損失的大部分是票面利潤,等到塵埃落定,我發現自己的現款并無縮水。我知道艾略特買股票下的賭注很大,擔心他會受到沉重打擊。可是,我一直沒有見他的面。直到過圣誕節,我們重返里維埃拉,才得以相見。他告訴我,說亨利·馬圖林死了,格雷破產了。

我對做生意一竅不通,艾略特給我講述了事件的經過,聽得我一頭霧水。我只覺得之所以大難臨頭,一半要怪亨利·馬圖林一意孤行,一半要怪格雷急躁冒進。亨利·馬圖林開頭不相信事件會那么嚴重,認為只不過是紐約股票經紀人玩的小把戲,無非是想從別的地方的同行身上榨點油出來,于是咬緊牙關拿出大筆的錢來支撐市場。芝加哥的經紀人們被紐約的那些無賴嚇得屁滾尿流,這叫他十分生氣。他的那些小客戶——有固定進項的寡婦、退伍的軍官,等等,過去聽從他的建議,不曾損失過一分錢,他以此感到自豪,現在為了不使他們受到損失,就自己掏腰包給他們的賬戶注入資金。他說大不了就是破產,他還可以東山再起;但是,如果讓信任他的小客戶蒙受損失,他就永遠也無法抬起頭來做人了。他自以為有一副俠肝義膽,然而卻挽不住狂瀾,偌大的家產投進去,頃刻化為烏有。一天夜里,他的心臟病突然發作。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平時勞累過度,暴食暴飲,經過幾個小時痛苦的掙扎,最終因冠狀動脈血栓形成而溘然長逝。

只剩下格雷一人獨立面對危局。這之前,他在投機生意上廣泛涉入,父親對此一無所知,而今他自己也深陷債務危機。他千方百計想擺脫困境,但最終歸于失敗。銀行不肯貸款給他,交易所里老一輩的人告訴他,說僅有一條路可走了——低頭認輸。其余的情況我就不太清楚了。可能他無法履行還債的義務,于是便宣告破產了。他家的房子此前早已抵押了出去,這時便乖乖將房子交給了債權人。他父親在湖濱道的房子以及馬文的那套房子均折價賣了出去。伊莎貝爾把首飾也賣了個精光。南卡羅來納州的那個農場成了他們唯一僅有的財產(此農場過戶在伊莎貝爾的名下),想賣也找不到買主。格雷成了不名一文的窮光蛋。

“你的情況怎么樣,艾略特?”我問道。

“哦,我倒沒什么可抱怨的。”他語氣輕松地回答道,“承蒙老天垂憐。”

我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因為他的經濟情況與我無關。但不管怎樣,他跟我們大家一樣肯定也蒙受了損失。

經濟大蕭條的惡潮起初對里維埃拉的沖擊還不算大。后來聽說有兩三戶人家損失慘重,許多別墅冬季都關門閉戶,有幾家還掛出了牌子出售。旅館冷冷清清,蒙特卡洛的賭場牢騷滿腹,說生意慘淡。不過,一直到兩年之后,里維埃拉才真正感受到了這場颶風的影響。一個地產商告訴我,說從土倫[61]到意大利邊界的地中海沿岸,大大小小有四萬八千處房地產要出售。

賭場的股票跌到了谷底。大型旅館壓低價錢以吸引顧客,卻無濟于事。能看得見的外國游客,全都是些窮得不能再窮的人。他們分文不花,因為他們壓根就沒有錢可花。商鋪的老板們個個都大失所望。而艾略特與別人不同,他既沒有辭退自家的仆人,也沒有減少他們的工資。他繼續用好酒好菜招待那些王公貴族,還買了一輛嶄新的大汽車,是從美國進口的,為此付了很大一筆關稅。主教大人組織慈善活動,給失業家庭施舍義餐,他為之慷慨解囊。事實上,他一如以往,好像壓根沒發生經濟危機似的,好像半個世界沒有因此被沖擊得搖搖晃晃似的。

后來,我無意中發現了其中的原因。艾略特此時除掉一年一度去倫敦兩個星期購置衣服外,已經不去英國了,然而他仍舊每年秋天回巴黎在自己的公寓里住三個月,5月和6月也在巴黎度過,因為這幾個月里他的朋友們是不去里維埃拉的;他喜歡里維埃拉的夏天,部分原因是能洗海水浴,而我覺得主要是因為炎熱的天氣使他有機會穿上五顏六色的衣服放松一下,平時,為了顧及體統,他是不能這樣做的。這時候,他會穿上顏色鮮艷的褲子(紅的,藍的,綠的或者黃的),配上色調形成鮮明對比的汗衫(淡紫色的,藍紫色的,深褐色的或者雜色的),接受人們對衣服的恭維,神情不以為然,謙虛得就像一個女演員聽見人家說她扮演一個新角色演得非常成功一樣。

那年春天,在返回費拉角的途中,我在巴黎待了一天,邀艾略特和我一同吃午飯。我們在里茨酒吧見了面。此處一片冷清,不見從美國跑來尋樂子的大學生,就和一出戲劇初演之夜便砸了鍋的情形一樣人去屋空。我們喝了一杯雞尾酒(此為美國人的習慣,艾略特最終還是無奈地接受了),然后點了飯菜。酒足飯飽,他建議一同去逛逛古玩店。我聲稱自己錢囊羞澀,但愿意舍命陪君子。我們步行穿過旺多姆廣場,他問我愿意不愿意跟他到查維特服飾店去一趟——他在那家店里定做了幾件衣服,想問問做好了沒有。原來,他做的是幾件內衣內褲,上面要用手工繡上他的姓名的縮寫字母。內衣尚未做好,內褲已完工,店員問他要不要看一下。

“那就看看吧!”他說道。趁著店員去拿內褲的時候,他對我說道:“我讓他們縫衣服時加上我的圖案。”

內褲拿來了,和我平時在麥西服裝店買的一個樣子,只不過料子是絲綢罷了。但我注意到:在“E”“T”兩個縮寫字母的上方繡著一個伯爵的冠飾。我看了,卻一句話也沒說。

“非常漂亮,非常漂亮。”艾略特說,“等內衣做好,一同給我送去。”

出了服裝店,離開那兒時,艾略特笑盈盈地轉過臉對我說:

“注意到那個冠飾了嗎?實話說,我拉你來查維特服飾店的時候,把這個給忘了。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教皇陛下給我面子,仁慈地恢復了我家古老的頭銜。”

“恢復了什么?”我詫異地問,完全忘掉了提問時應該委婉些。

艾略特不樂意地抬起了眉毛。

“你不知道嗎?我母系那一方是勞里亞伯爵的后代,他是隨從菲利普二世到英國來的,并且娶了瑪麗王后的一個侍女。”

“就是那個血腥瑪麗[62]嗎?”

“我認為這是異教徒對她的稱呼。”艾略特有點尷尬地說,“恐怕我沒有告訴過你,1929年的9月我是在羅馬度過的。我覺得去羅馬是件很乏味的事情,因為那兒幾乎成了空城。不過,幸虧我的責任感戰勝了我追求世俗享樂的欲望。當時,梵蒂岡的朋友告訴我,說經濟大崩潰就要來了,勸我賣掉手頭所有美國的股票。天主教會擁有兩千年之久的智慧,所以我一刻也沒有耽擱,馬上拍電報給亨利·馬圖林,叫他把所有的股票全賣掉,購入黃金。我還發了封電報給路易莎,讓她也如此辦理。亨利·馬圖林回電問我是不是瘋了,說除非我再發一封電報證實我的指示,否則他什么也不會做。我立刻又發了封電報,以極為強硬的語氣,要他按我說的做,然后回電報把結果告訴我。可憐的路易莎沒有聽我的話,因此栽了跟頭。”

“這么說,大崩潰降臨時,你毛發未損?”

“這是美式用語,勸你還是別用的好。不過,用它來形容我那時的狀況,倒是十分貼切的。我一分錢也沒損失,實際上還撿了些便宜(你也許會稱之為油水吧)。過了一段時期以后,我只花了很少一點錢就把原來賣掉的那些股票全買回來了。我認為只能把這種現象叫作上帝的直接干預,于是覺得應該做點事情來報答上帝,這樣才合乎情理。”

“哦,那你是怎樣報答的呢?”

“這個嘛,你知道教廷在蓬蒂內沼澤[63]開墾了大片的土地,他們告訴我,說教皇陛下對那邊的居民缺少一個做禮拜的地方深感焦慮。簡而言之,我出資在那兒建了一座羅馬式教堂,和我在普羅旺斯看到的一座一模一樣,每一個部分都異常完美,可以說是一枚燦爛的明珠。教堂是奉獻給圣馬丁[64]的。說來話長,一次,我有幸發現了一扇古香古色的反映圣馬丁事跡的彩色玻璃窗,畫面上的圣馬丁將自己的長袍割成兩半,一半給了一位光著身子的乞丐讓他遮體。我覺得這幅畫很有象征意義,于是把玻璃窗買下,后來鑲嵌在了主祭壇的上方。”

我沒有打斷艾略特的話。但我不明白圣馬丁那種世人皆知的善舉和艾略特的行為之間有什么聯系——他只不過瞅準時機賣掉股票大撈了一把,從中取出一部分小錢貢獻給上帝,就像是給代理人的回扣似的。不過,我這種人畢竟是凡胎俗眼,看不透其中的象征意義罷了。艾略特繼續說道:

“一次受到教皇陛下的接見,我把教堂和彩色玻璃的照片拿給他看。他圣顏大悅,說他一眼就看出我是個很有品位的人,并且說在這個世風日下的時代能發現一個既忠于教會又具有如此罕見藝術修養的人,讓他感到很高興。當時的情景叫人終生難忘,老伙計,終生難忘呀。但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是,過后不久便有人通知我,說教皇陛下有心賜給我一個爵位。我是個美國公民,覺得還是謙虛些好,除非在梵蒂岡,在別的地方就不用這個頭銜了。所以我禁止我的仆人約瑟夫稱我為伯爵大人。我相信你會尊重我的隱私的。我不想把此事張揚出去。可是,我又不愿讓教皇陛下覺得我不珍重他賜給我的榮譽,所以我把冠飾繡在我個人的襯衣上,這完全是出于對他的尊敬。可以這樣說:我把爵位的標記不顯山不露水地縫在內衣上,既是謙虛的表現,又透露出自豪感。”

我們分手了。艾略特告訴我,說他將于6月底到里維埃拉來。可是他卻沒有如約而來。原因是這樣的:當時他剛剛做好安排把仆人們從巴黎調往里維埃拉,而他本人準備開車過來,消消停停的,這樣抵達里維埃拉時,便已萬事俱備了;就在此時,伊莎貝爾來了封電報,說她母親的病情突然加重。我在上文便說過,艾略特喜歡他的姐姐,家族感情非常強。他立刻從瑟堡乘船到了紐約,再從那兒返回芝加哥。他寫信告訴我,說布雷德利夫人病得很厲害,瘦得不成人樣了,著實嚇了他一跳。也許她還能活上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可是不論怎樣,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給她送終——不管這種責任是多么痛苦。他說芝加哥的高溫比他預計的要容易忍受得多,然而卻缺乏愜意的社交活動,不過這也沒什么關系,因為這種時刻他反正沒有心思與人交往。他說他的國人對經濟蕭條的反應令他感到失望,因為他原以為國人會以比較平靜的心態對待這場災難呢。看見別人遭難,以泰然的語氣說些大話,這是再容易不過了。我覺得艾略特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都要富有,恐怕沒資格對別人要求這樣苛刻。最后,他請我把情況轉告給他的幾個朋友,并且請我務必記著向所有碰見的人解釋,為什么他的府邸今年夏天沒有開門迎客。

過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說布雷德利夫人過世了,詞句寫得悲痛,充滿了深情。我早就認為盡管他為人勢利,而且有許多荒唐做作的地方,但他仍不失為一個善良、多情和誠實的人,所以便覺得這樣一封真誠、動情和單純的信是出于一片真心。他在信中告訴我,說在處理布雷德利夫人的喪事時亂事如麻。布雷德利夫人的長子是個外交官,由于駐日大使離任,他臨時代理東京的外交事務,一時抽不出身奔喪。她的次子叫鄧普頓,我最初認識布雷德利一家時,他在菲律賓群島供職,后來調回華盛頓,并在國務院擔任要職。母親病危時,他帶著妻子來到芝加哥,但母親一下葬,便立刻返回了首都。遇到這種情況,艾略特覺得自己應該待在美國把后事料理完再說。布雷德利夫人把財產平均分成三份,給了她的三個孩子。不過,看上去,她在1929年經濟大崩潰時遭受了重大損失。幸好馬文的那個農場有了買主。艾略特在信中把農場說成是“親愛的路易莎的鄉間別墅”。

“一戶人家最后落得變賣祖屋,難免令人唏噓。”他在信中寫道,“不過,近年來眼見許多英國朋友都被迫出此下策,我也就覺得兩個外甥和伊莎貝爾必須以同樣的勇氣以及聽天由命的態度接受這種不可避免的后果了。順天意而行之嘛。”

他們運氣好,把布雷德利夫人在芝加哥的房子也處理掉了。其實,早有人計劃著要把布雷德利夫人以及其他幾戶人家住的那排房屋拆掉,在原址上建一幢大型公寓樓,但是,布雷德利夫人非常頑固,堅持要死在自己住的房子里,所以這個計劃始終沒有實現。布雷德利夫人一斷氣,就有中間人跑來提出要買房子,布雷德利夫人家立刻就接受了。可盡管有了這筆錢,伊莎貝爾還是覺得不夠用。

經濟大崩潰之后,格雷試圖找份工作干,哪怕為那些挺過了災難的經紀人效力,在辦公室當個小職員也可以,但屢屢碰壁。他找老朋友幫忙,想弄個差事做,不管地位多么卑賤、薪水多么低都可以,仍無果而終。為了渡過這場災難,他拼命掙扎,再加上憂慮過度和內心蒙受的屈辱,導致他的神經最終崩潰。他有時頭痛欲裂,晝夜不息,頭痛癥一旦過去,便渾身軟綿綿的,像面條一樣。伊莎貝爾無奈之中,只好先帶著孩子舉家前往南卡羅來納州的那個農場暫住,等格雷恢復了健康再做打算。農場有過興盛期,一年靠出產大米亦有十萬塊錢的進項,后來撂荒,成了一片澤國和荒林,對喜歡打野鴨的獵手才能派上用場,想脫手也苦于找不到買主。大崩潰發生后,他們偶爾在那兒住住,現在打算回到農場去,待情況轉好,格雷能找到工作再說。

“我不能叫他們過那樣的日子,”艾略特在信中寫道,“老伙計,那是牲口一樣的日子——伊莎貝爾沒有貼身女傭,孩子沒有家庭教師,只有兩個黑人女人料理家務。我提出把我在巴黎的那套公寓讓給他們住,等到這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形勢改觀之后再說。我將會給他們雇幾個用人。其實,我廚房里的女用人燒得一手好菜,可以留給他們用,我自己完全能夠再找一個代替她。他們所有的開銷都由我負擔,伊莎貝爾的那一點點進項,就讓她買些衣服以及給家里買點好吃好喝的。當然,這意味著我在里維埃拉的時間要比以前多得多了,希望能多見見你,老伙計。倫敦和巴黎現在成了這個樣子,我覺得還是住在里維埃拉自在些。里維埃拉成了唯一的凈土,在這兒,我可以會會和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巴黎當然也還會去的,偶爾住上幾天。不過,即便去了巴黎,我也不在乎在里茨飯店湊合湊合。我可以很高興地告訴你,我總算不枉費口舌,讓格雷和伊莎貝爾接受了我的要求。把必要的事宜安排妥當,我立刻就帶他們過來。那些家具和油畫非常差勁,老伙計,真偽難辨,再過上一個星期就賣掉它們。我怕他們住在家里傷心,已經把他們帶了來,目前和我一道暫住在德雷克飯店。過后去巴黎,我把他們安頓好,就回到里維埃拉去。別忘記替我向你的皇家鄰居問好。”

無可否認,艾略特雖然是天字號的勢利眼,然而也是最善良、最體貼、最慷慨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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