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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瓶子物語(2009年8月)

我是一只不大也不小的玻璃瓶子,如果你把我松松地捏在手中,我的體積大概可以充盈你的手掌。和其他的玻璃瓶子相比,我身體的材質略微厚實一些。而且,我不透光,顏色在棕褐和橙黃之間,有點像天然琥珀。我頭戴一頂同樣材質的帽子,帽檐里有三圈深螺紋。我被設計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我的用途——最早的時候我是一只醫院藥房用來裝藥的瓶子,我必須同時具備避光和密封這兩個特質。我看上去敦厚而不呆板,端莊而不失活力,同時我還善于嚴守秘密,所以我的主人,我是說我的前主人,在服完我肚腹里的藥丸之后,沒舍得把我扔掉,而是把我藏在了他的公文包里。畢竟在現今這個年頭,藥房為了節省開支早就換用了廉價的塑料瓶子,你已經很難在醫院里找到一只像我這樣中看也中用的玻璃瓶了。

其實,他把我藏在公文包里,并不完全是因為舍不得,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讓他的妻子知道他在服藥。后來日子久了,他就忘記了我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他死了,他的妻子從他公文包的夾層里意外地找到了我。當她看到我身上貼的那張藥名標簽上的日期時,她吃了一驚,她沒想到他竟然背著她服了這么多年的藥。

于是她就從她死去的丈夫那里繼承了我。她把我身上的標簽紙撕了,用絲瓜筋把我刷洗得干干凈凈,晾干了,塞在一個行李箱里,帶著我坐上飛機,從上海飛到了巴黎。到巴黎的頭天晚上,她從行李箱里掏出了幾個裝滿了我說不上名字的液體的袖珍瓶子,把里邊的液體都匯聚在了我的肚腹里。大概是在箱子里漚久了,那液體聞著有些餿。我不喜歡,卻也無可奈何,從我被制成瓶子的第一分鐘起,我就懂得瓶子的命運和軍人一樣,我們的天職只能是服從。

我的新主人帶著我行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她把我捏在手心,而她的手一直插在她的褲兜里。我漸漸習慣了她手掌的溫度和濕度,也適應了她口袋里的黑暗,一如我當初適應了她丈夫公文包里的黑暗那樣。我皮膚上的毛孔一個一個地張開,它們就成了我黑暗中的眼睛。我看得清她的一舉一動,她卻不知道我在觀察她,因為她在明處,我在暗處。還有,她和人類所有成員一樣,從來不覺得有必要防備一只玻璃瓶子。

我忘了告訴你:我現在的主人是一個叫全力的女人。

“對不起,先生,我,我……”

全力雖然知道她的法語天地很窄,卻不知道竟然窄得只有一步路。她剛顫顫巍巍地踩出去第一腳,就已經咚的一聲鼻青臉腫地撞到了邊界線。臨來之前,她跟著一位大學老師狠狠地學過幾個月的法語,可是五十四歲的人記憶是一面網眼很粗的篩子,無論撒上去多少料,留在面上的,總歸是那么幾個可憐的小顆粒。

天還早,陽光還很清淡,顏色和黏度都還是稍后的事。墓園的靜謐還沒有被導游的嗓門兒戳出破綻,石子路徑也還沒來得及落上游客鞋底的泥。風和空氣都還是昨夜的,半睡半醒,輕輕懶懶的甚至翻不動一片梧桐葉子。

迎面走過來的是個四五十歲的法國人,身上系了一條黃色的塑料圍裙,左手拎著一只水桶,右手捏著一把沾著青苔和泥土的小鐵鍬。全力是憑著他的這身行頭,猜出來他是個守墓人的。

那人被她猝然攔截在路邊,怔了一怔——他極少遇見來得如此早的謁墓人。他眼神里的那絲驚訝慢慢地游走成了一團疑惑。

“你找誰的墓?”他問。

“我,我找……”

全力結結巴巴地報出了一個名字。她知道她沒把音發準,因為她看見他的眉心蹙成了一團亂線。每一個法語字眼順著她的腦子走一圈,再從她的舌尖上溜出來時,早已經被沿途的路障修理得面目全非。母語的土壤太硬太實,容不得外語在那上面扎下根須。

她把那個名字又重復了一次,他依舊還沒有聽懂。

突然,她聽見一些聲音從她的口中蠕爬出來。那聲音仿佛是一串散珠子,被一根鐵絲穿成了一條硬線。那線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拽著,從她的心底慢慢地鉤扯出喉嚨。鐵絲和珠子在她的身上待了很多年數,和她的五臟六腑已經磨合成了根與土壤那樣的默契,扯離的過程有些意外,鐵絲和肉都沒有防備,所以就有些疼。全力咧了咧嘴,這才醒悟過來,她原來哼了一段樂譜。

她看見守墓人泥塑木雕般的臉上,突然裂開了一條縫。理解從那條縫里野藤似的竄爬出來,迅速開出一朵微笑。她知道他聽懂了。

“哦,你要找的是歐仁,我是說歐仁·鮑狄埃。你跟我來。”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了她前頭,引領著她的路。

她跟在他身后,一邊走,一邊想:她怎么會走迷了路?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拉雪茲公墓,也不是她第一次來拜謁歐仁·鮑狄埃的墓地。她并不情愿使用“拜謁”這個詞,它聽起來蘊含了一絲她這個年紀已經扛不動了的景仰和凝重。她有點想用“看望”,可是這也不是她最想用的詞:“看望”把他擺置在了一個老朋友的位置,聽上去多少有些一廂情愿的熟稔和輕佻。她想在“拜謁”和“看望”中間的某個地帶,找到一個合宜而且感覺舒適的詞,可是她找來找去一無所獲,只好無奈地選擇了凝重。

那天她跟著那個女人來到拉雪茲公墓的時候,她壓根就沒想到要記路。她以為那是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完全沒有料到她還會再來——僅僅在幾天之后。

“我當了二十多年的守墓人,見過很多人來找歐仁的墓地,不是這個歐仁,而是歐仁·德拉克洛瓦(法國著名畫家)。你說的這個歐仁在我爸爸、我爺爺的年代,還是挺紅火的。那個時候的法國年輕人,十個有九個是左派。你要是從來沒左過,那你就算一輩子沒年輕過。”守墓人眉飛色舞地說。

在那一長串神情激越的話里,全力只撈著了兩個詞:“爸爸”和“爺爺”。這就夠了。所有其他的詞只不過是枝枝蔓蔓,而這兩個詞才是主干。即使削去了所有的枝蔓,只要干在,意思就在。全力毫不費力地聽懂了他的意思:在時代的記憶周期里,那個叫歐仁·鮑狄埃的人已經流失。

全力跟在守墓人身后默默地走了一小段路,一抬頭,猛然看見了“第九十五墓區”的路標,她不禁愣住了:遇到守墓人之前,她已經在這個區域來來回回地繞了許多圈,竟然如此不可思議地錯過了這個離她僅僅幾步之遙的路口。她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母親說的“鬼打墻”的故事,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是我今年遇到的第二個來看歐仁·鮑狄埃的人。第一個是個俄羅斯老頭兒。”守墓人說。

全力的耳朵唰的一聲猝然張開,那一刻她竟然抓住了他話語里的每一個字。她想說:“你看漏了眼,在那個俄國老頭兒和我中間,還來過另外一個不知廉恥的中國女人。”可是她剛一張口就知道了自己的無能——那寥寥幾個潛伏在她喉嚨口的法語詞匯,遠遠不夠搭建這樣一個冗長復雜的句子。她只好笑了一笑,默認了他的錯誤。

“你,我……”她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囁嚅地說。

他沒明白她的意思,她定定地看著他,不知所措。她終于扔下破棉絮似的法語,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守墓人手里的水桶和鐵鍬。

原來她只是想借用他的工具。他想。

他把水桶放在墓碑上,卷起袖子,準備幫她一起沖洗石碑上的野草和青苔,她卻用肘子碰了他一下,又指了指遠方,怯怯地,堅定地。

突然,電閃雷鳴似的,他一下子悟出了她的意思:她想獨自待在這里,她不愿意和別人一起來分享那些與歐仁·鮑狄埃相關的記憶。

這個女人實在有點古怪。守墓人想。可是在他漫長的守墓生涯里,他已經見識過了太多古怪的事和古怪的人。這些事、這些人如泥沙般一層又一層積淀下來,不知不覺間墊高了他的感受閾值,終于有一天,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輕易刺穿他的感覺神經。

“隨便你。到時候把水桶和鐵鍬留在這里。”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她一個人待在空空蕩蕩的墓區。

一個星期前,全力按照律師給她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巴黎二十區一條叫龔貝塔的街上的那幢公寓。從地鐵站一鉆出來,迎面就看見了拉雪茲公墓的醒目指示箭頭,她暗暗吃了一驚:沒想到那個地址,竟然和這個舉世聞名的公墓近得幾乎只有一墻之隔。當然,還要過一些日子,等到猜疑的塵埃一一落地,真相的筋絡大致凸顯之后,她才會醒悟,這原非巧合。

那個早晨,當她邁出下榻的旅館大門時,或許是臺階,或許是鞋跟的緣故,她膝蓋一軟,幾乎絆了一跤。她扶住欄桿站起身,聽見門房在她身后喊了一句:“祝你今天過得愉快。”她沒敢回頭也沒敢接應,因為她覺得那話聽起來有一絲意味深長。她的脊背在隱隱發燙,她猜想是那人深不可測的目光。等到她跌跌撞撞地走到街上,心依舊還在一戳一戳地跳。她不知道是在生命的哪個環節里,她原本如鋼索一樣粗碩大條的神經,竟然被磨成了草木皆兵弱不禁風的細繩。

天是個大好的天,太陽升到這個高度,已經漸漸丟失了顏色,只剩下一片無遮無攔的白。這白不是別處的白,這白帶著別處不曾有的質感和厚度,一座城市被這樣的重量壓得低眉斂目。風吹過來,把水面上的那層白撕開了許多條縫。風是輕軟的,可是那輕軟底下卻暗藏了幾個毛茸茸的鉤子,樹還沒覺得,肌膚卻已經知道了。全力聳了聳肩膀,把手插進了衣兜。突然,她的手觸摸到了兜里一樣冰涼的東西——是一個玻璃瓶子。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顫。為這次的巴黎之行,她已經做了幾個月的準備,她已經仔仔細細地設想過每一條路上可能會遭遇的岔道,每一個步子可能會踩到的暗溝。可是等到她真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她還是感到了無可名狀的恐慌。此刻她后悔沒答應讓女兒思源同行。

在全力的記憶中,思源從來沒有認真地聽過她的話,無論是看法還是建議。最初是無聲的忽略,到后來發展到激烈的抗爭,再后來又回復到淡然的漠視,只是后來的沉默與早先的沉默相比,又多了一層輕蔑。這個過程持續了將近三十年,長得讓全力幾乎忘卻了思源對她也曾經有過嗷嗷待哺的短暫依戀。她幾乎覺得思源第一次睜開眼睛看世界時,那眼神里就已經蘊含了質疑一切的叛逆。

那天當她告訴思源自己要啟程去巴黎的時候,思源未經思索就脫口說出了一句話。嚴格地說,那都算不上是一句話,因為那句話里只有兩個字:“不行。”那兩個字很堅很硬,像石頭也像鐵,中間沒有任何縫隙,可以容得下一絲回旋的余地。那語氣完全不似女兒和母親之間的商議,倒更像是母親對女兒的命令。全力沒回答,只是從手提包里拿出了簽證和機票,那是木已成舟的決心。思源沉吟了片刻,才說那我也去訂票。

全力怔了一會兒,才聽懂了女兒話里的意思。她覺得臉頰有些細微的刺癢,拿手一抹,原來是眼淚。眼淚流過肌膚的感覺很陌生,她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她一直以為她的淚腺在劉年死的時候,就已經全然干涸。眼淚來得太出乎意料,一切防線瞬間土崩瓦解,腦子似乎不再管事,她發覺自己靠在了女兒的肩上。女兒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身體在撤退和堅守的猶豫之中僵成了一塊石頭。女兒的肩膀是一種坑坑洼洼的堅硬,即使能靠,也不舒適。她坐直了,擤過鼻子,平靜地說:

“這世上,有的事只能一個人獨自面對。”

這是女兒和她發生爭執時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沒想到在那個時刻竟然被她拿來回贈給女兒。女兒被這句話噎住了,一時無語。女兒不再堅持,只是說我給你換一個智能手機吧,買張卡,夠你打兩個小時的國際長途。用完了發信息給我,我在這邊充值。

女兒說這話的時候,沒抬頭看她。她從女兒的語氣里聽出了擔憂,還有藏在那層擔憂底下的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贊賞——那是兩樣她與女兒的交往過程中從未體驗過的新奇情緒。

一個星期前的那天,全力在那座公寓樓門洞里的那排按鈕上,找到了地址上寫的那個房間號。揚聲器已經老舊了,嗡嗡地飛著蚊蠅似的電流聲。她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找誰?”

狂野的心跳堵塞住了她的五官和思維通道,她的腦子剎那間一片空白。

“我找,歐仁。”片刻的停頓之后,她終于說。

門開了,她走進電梯,腿軟得像兩根棉花棒,怎么也撐不住一個身子的分量。她扶著墻勉強站住了,下意識地捏住了口袋里的那個瓶子。瓶身有些涼,也有些滑——那是她手心的汗。她想掏出那個瓶子,可是手抖得太厲害,掏了幾次也沒掏成,倒被旁邊鑰匙鏈上的毛刺割傷了指頭。她并不覺得疼,只看見一絲烏紫從指甲邊緣上彌漫開來。她吮住了那個指頭,舌頭和口腔里泛起了一股讓她幾欲反胃的腥咸。那股腥咸像一根棒子猛然就把她砸醒了,她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她用兩根指頭捏緊了那個流著血的指甲蓋,緩緩地走出了電梯。

過道很高,很窄,也很昏暗,空氣中隱隱飄著一絲貓狗的尿臊味。她知道有燈,只是一時找不到開關,只好在電梯口上停了一會兒,等待著眼睛逐漸適應環境,終于看清了斜對過的那個房門號。

704。

她一下子聯想起那個數尾帶著兇兆的諧音,忍不住冷冷一笑,朝著那扇門走過去。

她的指頭剛觸到門鈴,門就開了。她猜想屋里的那個人一直趴在貓眼洞上看她,她身上的汗毛突然就奓成了針。

開門的是一個法國男人,頭發花白了,臉色卻依舊紅潤,身穿一件洗了多水的格子襯衫,腰桿筆直,肚腹上有一圈隱隱約約的贅肉。這是一個可以舒適地躺臥在四十歲到六十五歲年齡段的男人。

“你是歐仁?”全力問。第二語言的路障極為適宜地掩藏住了她的驚訝——她設想中的歐仁有十個百個版本,但卻沒有一個版本與眼前的這個人相吻合。

男人回了一句話。這句話有點長,也有點繞,全力沒聽懂。男人看出了她的疑惑,便又重復了一次。這次全力一字不落地聽懂了。

“我不是,可是這里的確有一位歐仁。”

全力怔了一怔,才醒悟過來男人說的是中文。男人的中文猶如坑坑洼洼的山路,曲折卻基本達意。

“你認識歐仁?”他問。

“認識,哦,不認識。”她說。她的法文此時已徹徹底底地讓位給了他的中文。

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笑聲仿佛是一面用最結實的牛皮制成的大鼓,轟隆轟隆地擂得她的耳朵嚶嗡作響。她感覺自己的嘴角松了一松,那是笑的前兆。她用牙齒緊緊咬住了嘴唇。他在等著繳獲她的警戒,她不能讓他得逞。

“進來坐吧。”男人終于止了笑,把她讓進了屋里。

屋不大,堆滿了各式各樣的雜物,有開了口的麥片盒子,留了幾根薯條的塑料盤,喝了一半的咖啡杯子,隨意翻在某一頁上的時裝雜志……布沙發的靠背上倒掛著一件女式夾克衫,爛俗的桃紅底上印著爛俗的大麗花,顯然是匆匆換下來的,袖子堆成一坨縮在袖筒里,肩膀上有一個焦黑的洞眼,是煙頭燒的。

全力朝沙發走去,腳抬到半空時突然停住了,因為她被茶幾上擺著的一張照片勾住了眼睛。

照片里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赤腳站在一片沙灘上,手里捏著一頂墨西哥風格的草帽。少年的臉被正午的陽光洗得雪白,嘴角高高地挑出一個燦爛的微笑。少年的微笑里有一根尖銳的刺,猝然扎進了全力的心。全力毫無防備地抽搐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心。她看見一股汁液從她的指縫里汩汩地流出來,流到破舊骯臟的地板上,像水,也像血。可是它既不是水,也不是血,比水濃些,又比血淡些。她知道那是她碎了的心。她想跪下去把那團東西一把一把地捧起來,塞回到胸腔里去,可是太爛太碎了,她湊不回來那顆心了。

誰也不用告訴她,就從那張照片上,她一眼就看出了劉年的基因。劉年那雙夾雜著困惑神情的眼睛,劉年那個略略上翻的蒜頭鼻,劉年那兩片帶著一絲與生俱來的鄉氣的厚嘴唇……出發時她對那個未知的歐仁的最壞想象,此刻終于無可更改地落到了實處。

“我想,你找的,應該是他吧?”那個法國男人站在她身后說。

“這個歐仁,是你的什么人?”全力問。

“這個問題,一兩句話肯定不夠用,應該等蘇菲回家,讓她告訴你。你說呢,全力?”

全力猛地跳了起來,仿佛一腳踩上了一只老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問。

“因為蘇菲一直在等你,等了好久了。”男人說。

“誰是,蘇菲?”

男人望著她,眼神漸漸變得復雜起來,似乎有些居高臨下的寬恕,又似乎有些看穿了她小伎倆之后的慍怒。

“你應該很清楚,蘇菲是誰。”男人緩緩地說。

“她在哪里,現在?”

男人指了指墻上的掛鐘,說:“這個時間,她當然在上班。”

全力哼了一聲,說:“她需要上班嗎?”

話一出口,她就感到了熱度,喉嚨和舌頭上有一股隱約的焦灼味。這其實只是半句話,還有半句被她吞回了肚腹,不是因為怕,而是因為不屑。

那吞回去的半截話是:“她這樣的女人。”

男人嘆了一口氣,說:“世界上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像你那樣可以自由支配時間。蘇菲每周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八個半小時,不算坐快線倒地鐵的時間。”

全力問男人要了紙筆,趴在桌子上寫了一張字條。

“這是我的電話,讓她三天之內聯系我,假如她不想我在公寓門口堵她的話。”

全力不等男人回話,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折回來,問:“那個孩子呢?他在哪里?”

“歐仁住校,周末才回家。”男人說。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是全力帶上的。

“三天,我給她三天。”

男人聽見全力的聲音風一樣地從門縫底下擠了進來。

全力做了三天的準備,可是第二天中午,那個叫蘇菲的女人就打來了電話,趁午休的空當,她約全力周日早上在蒙巴納斯一家叫Le Select的咖啡館見面。

女人的聲音隔著一條電話線聽起來疲憊而沙啞,聲帶和舌頭仿佛都經過了粗號砂紙的打磨。還要過幾天全力才會知道,打磨女人聲帶和舌頭的那樣東西不是砂紙,而是香煙。還要過更久一些,全力才會醒悟,女人的嗓子其實是女人的武器,女人用它來遮掩情緒,騙過警覺。女人的聲音是一張蓋在籃子上的陳年報紙,滿是灰塵皺褶,臟舊得讓人懶得花心思去猜度籃子里的內容。

“一個人,你只能一個人來。”全力說。說完了才想起來,這話其實該輪到那個女人說。

咖啡館不大,毫不起眼地混雜在街上一家挨一家的餐館酒吧之中,全力險些錯過了門臉上的那塊招牌。她站在街沿的那片風里收拾了一下心思,才慢慢地推門進去。褲兜里的那個瓶子微微地發著燙,那是她一路捏出來的熱度。這幾天她一直帶著這個瓶子上路,她已經漸漸習慣了手心的這一握體積。暗夜里,在睡眠來臨之前的那片狂野思緒中,她給這個瓶子設想過千種百種的用法,每一種都讓她感到出了一身臭汗般的淋漓暢快。可惜這些狂野的想法見了光就死,白天一起床就變成了一張張滿是窟窿,六個指頭也撿拾不起來的爛綿紙。

她知道她還在等著被人逼急。

隔著玻璃門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女人,從那件印著大麗花的爛俗桃紅夾克衫上認出來的。女人坐在靠墻的一張桌子上,丟給她一個瘦骨嶙峋的側影。女人挑染成酒紅色的頭發在腦后松松地綰了一個髻子,上面插著一串廉價的塑料珠花。女人一只手在胡亂地翻著酒水單,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捏著一根煙,煙頭上堆攢著長長的一坨灰。

她在女人對面坐下來,手依舊插在口袋里。女人抬起頭來看見了她,身子輕輕一顫,煙灰噗的一聲落到了桌布上。她從女人眼里看出了一絲驚訝——這正是她期待的。

出門前全力認認真真地打扮了一番,今天身上穿戴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劉年從世界各地給她買來的名牌,連胸罩和襪子,都是米蘭的設計品牌。這些衣物在柜子里已經躺了好幾年了,有的甚至連價格標簽都還沒來得及剪下。肌膚裹在這一片由昂貴縫制成的柔軟里卻感覺陌生,對著鏡子的一剎那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她這才知道名牌為何能活過一切亂世烽煙而長盛不衰的道理。最后一道程序是涂口紅。當她把那管幾乎原封未動的珊瑚色口紅從那個貼著金色C.D.標簽的藍套子里抽出來時,她突然感到了荒唐:劉年已經死了,她還需要證明什么?

可是,她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大姐,你好像,過得還好嘛。”女人說。

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比電話里還要破損沙啞。女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一絲,不,是一團,滿不在乎的笑意,咧開的嘴里露出一口黃褐色的牙,牙齦上殘留著一片昨晚刷牙時遺漏了的菜葉。全力就是從這團滿不在乎的笑里猜出了女人的年紀——這個女人應該起碼比自己年輕二十歲。年輕有力氣,扛得起世上一切最爛俗的東西。年輕不需要品位,品位還是后來的事;品位是專門留給那些沒力氣扛起爛俗的人的。

劉年要的,就是這份爛俗的年輕。

全力突然就泄了氣。

“你覺得,我應該是什么樣子?衣衫不整、以淚洗面?”全力疲憊地問。

女人沒回答,女人只是急急地吸了一口煙,又急急地把那口煙吐了出去,仿佛喉嚨口蹲著一只窮兇極惡的看門狗。

“這家咖啡館很有名,來過很多名人。海明威、畢加索、肯尼迪,常常來這里一塊兒喝酒。”女人突然換了話題。

“海明威在巴黎喝酒的時候,肯尼迪才剛剛學會走路。”全力冷冷地說。

全力的話里有一根粗刺,女人不是沒感覺到,她只是不在意,順手一拔,就把那根刺扔了。

“這個是杜拉斯,梁家輝演的那部電影《情人》,就是她寫的書。”女人指著墻上貼的一張剪報對全力說。剪報上有一個矮小干癟的老太太,身邊站著一位威猛年輕的男人。

“這男的是她的最后一個情人,比她小四十歲。”

女人的嗓音沙沙地穿過全力的耳朵,在耳膜上勾出一條條肉絲。

“我不是來聽你八卦的。”全力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女人。

“照過這張照片的第二年,她就死了,他一直給她端屎端尿……”

女人的話仿佛是一塊從坡上往下滾的石頭,怎么也剎不住步子。

砰的一聲,女人跟前的那個水杯彈跳了起來,白桌布上濺上了幾滴淡黃色的檸檬汁液。那是全力砸在桌子上的拳頭。

“行了。”全力說。

全力的話不再是刺,而是一根棒子,咚地一下把女人從自己的夢里敲醒。女人愣愣地看著全力,臉上的笑如挨了霜的花,漸漸地就敗了。

“我哪知道這些事?都是于勒告訴我的。于勒教歷史,退休前。”女人囁嚅地說。

“怎么勾上的,這個于勒?也跟勾劉年那樣?”全力把桌子上那只攥得緊緊的拳頭,慢慢放回了口袋里。

女人不接話,依舊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手里的那根煙。那煙短到幾乎燙手的時候,她才猛然往水杯里一扔。嗤的一聲,淡黃色的檸檬水里游出了一條褐色的蟲子,空氣里彌漫開一絲焦煳味。

“我就是個婊子,隨你怎么想。”女人說。

全力怔了一怔。她口袋里的那只拳頭從來也沒松開過,她把一身的勁兒都攢在了這只拳頭上,就是為了對付女人的牌坊。這一路上她把女人可能編造的各種牌坊都設想過了,她唯獨沒想到的是:女人根本就沒有牌坊。她鉚足了力氣想打一場痛快淋漓的架,臨上陣才發現壓根沒有敵手,她冷不防撲了一個空。

女人掏出一根新煙,打火機不肯聽她的使喚,咔嚓咔嚓地干號了好幾聲,才終于點著了火。

“來一根?”女人把煙盒推到了全力跟前。

那是一盒帶過濾嘴的摩爾女煙,身材修長,褐色的紙上印著隱隱約約的花紋。這樣精致的煙捏在這個女人手里簡直有暴殄天物之嫌。這樣的女人頂多只配抽廉價雪茄。全力想。

“來一口,你就放松了。劉……劉哥就說你繃得太緊。”女人說。

女人本來是想說“劉年”的,可是話走到喉嚨口,就自作主張變成了“劉哥”。喉舌跟腳一樣,總喜歡挑熟路走。那一聲“劉哥”里有一絲遮掩不住的輕佻,不是刻意,只是出于慣性。

“不許你,提他。”全力說。

她聽出了自己聲音里的無力——“劉哥”這兩個字抽走了她的精神氣血。“哥”是一個噎了她大半輩子的稱謂,而眼前這個女人毫不費力地像吹肥皂泡似的就把它吹出了唇舌。當年劉年第一次到家里來的時候,見著母親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姨,見到她順口就叫了一聲姐,后來他才知道其實她比他小。那一聲“姐”一叫就是三四十年,一下子就把他們的關系固定在一個模式上。等到她覺察出這個模式的不舒適時,他和她都沒有力氣再去改變了。

“為什么?”女人輕輕地揚了揚眉毛,“大姐你千里萬里來到巴黎,不就是要說說劉哥的事嗎?問吧,你想知道什么?”

全力從女人的煙盒里抽出了一根煙,她手顫得厲害,幾乎撕破了包裝紙。全力從來沒有抽過煙,可是她身邊都是煙槍。小時候是父親,長大后是劉年,再后來是思源,她是在煙熏火燎的環境里出生長大,又慢慢變老的。她用不著學,她早就看會了。她伸過手去向女人要打火機,女人沒給,卻湊過身子用自己的煙頭點著了她的煙。兩個人仰著頭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霧,定定地看著天花板,仿佛那上頭刻著些旁人看不懂的咒語。

“劉年一年給你多少錢?”半晌,全力才問。

“大姐你又不缺錢,問這個有意思嗎?”女人聳了聳肩說。

“有意思。我就是想知道,劉年是怎么養他的婊子的。”全力咬牙切齒地說。

女人咕地笑了一聲,說:“大姐你是不了解劉哥嗎?劉哥是生意人,從不做吃虧的事。劉哥不養婊子,只養兒子。劉哥的婊子一天要車幾十件衣服,車到指頭和針頭都分不清楚。”

女人把幾根被香煙熏得蠟黃的手指伸到全力眼前,全力看見了指頭上的黑點,那是針扎破之后結的痂。

活該。全力暗想。

“你知不知道劉年成立了一個公司,等歐仁十八歲時,可以得到這家公司百分之七十五的股份?”全力問。

女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你知道百分之七十五是個什么數嗎?”

女人搖頭,說:“大姐你還是不明白,劉哥不養婊子,只養兒子。多少錢也是歐仁的,和我沒什么關系。”

“沒關系你還做什么婊子?”全力冷冷一笑。

女人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說:“我只有一個休息天,你要是不問別的事,我就回家了。”

“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剩下那百分之二十五歸誰,歐仁十八歲的時候?”全力攔住了女人。

女人站了起來,在桌子上扔下一張紙票,說:“要不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吧,劉哥最愛去的。”

全力想說我不去,可是她的腿腳卻沒聽腦子指揮,自作主張地隨著女人走出了咖啡館。在街口等紅燈的空隙里,全力問了一句話。其實話溜到舌尖她就后悔了,可話走到那個地步就有了自己的沖勁,她想拽也拽不住了。

“劉年,還跟你講過我什么?”

她知道她在這個女人面前又矮了一截。

蘇菲在墓區間的小徑上蛇似的穿行,路熟得如同是自家的后院,全力一路小跑著才勉強跟得上她的步子。

“劉哥每趟來,都要看這個人。”蘇菲在路邊的一塊墓碑前停了下來。

其實,把這東西叫作碑實在有些夸張。嚴格地說,這也就是一塊石頭而已——一塊既是墓也是碑的石頭。石頭絲毫不起眼,藏在兩棵松柏中間,小得稍微一眨眼睛就要錯過。石頭上長滿了暗褐色的壽斑——那是風雨侵蝕過的痕跡。朝路邊的那面雕鑿著兩行字,凹陷處嵌了些青苔和鳥屎,全力看了好幾遍才勉強看清楚:

EUGENE POTTIER

1816—1887

“這是個什么人?”全力問。

“歐仁·鮑狄埃。”蘇菲說。

全力覺得這個名字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她的腦子一下子伸出無數把鐵耙子,飛快地刨著記憶表層的浮土,可是沒用,她一無所獲。

“《國際歌》,你不知道?《國際歌》的歌詞就是他寫的。”蘇菲提醒道。

浮土紛紛揚揚地飛散開來,全力終于看到了埋在記憶最底層的那條根須。一串音符如游絲,若隱若現地從她的腦子里穿過。太久太久了,恍若隔世,唱那首歌的年代里,她的生活還是一張白紙。不,她的生活從來也不是一張白紙,只不過那時候,她生活的那張紙上還沒有沾上那么多的污跡。

“劉年為什么要來看他,這個歐仁?”全力問。

蘇菲驚訝地揚起了眉毛,仿佛在全力的話里找見了一條蟲子。

“大姐你不知道劉哥最崇拜的就是這個歐仁?”

蘇菲說這話時臉上帶著一絲接近于天真的神情,全力卻像挨了一棍子似的怔住了。她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她不能接應這個話頭——一接應就露了她的短。

“劉哥第一次來,找了半天也沒找著這個墓地,后來還是于勒告訴他的。”

“你敢把你的恩客介紹給你的丈夫?”全力問。

全力知道此刻她若有鏡子,一定能照見那股從舌頭流過牙齒的嫉恨的墨汁。其實這個女人除了年輕,身上再也沒有一絲值得她嫉恨之處。劉年把他的婊子送到這么遠的地方,就是為了讓自己一輩子也沒有機會發現這個女人。劉年色膽再大,也跨不過那道圈了他一輩子的溝坎,那道溝坎的名字叫良心。假如劉年把他的婊子送到洛杉磯、溫哥華、悉尼,還有別的婊子成群結隊的地方,她興許還不至于這么動氣,可是劉年偏偏把他的婊子送到了巴黎。她可以忍得下婊子,也可以忍得下巴黎,但她無論如何也忍不下住著劉年婊子的巴黎。

蘇菲用指尖剔著牙花,那片菜葉從她的指甲縫里彈出去,在空中飛出一道輕盈的弧線,最后墜落在兩塊石板的縫隙間。

“于勒不是我丈夫。”她說。

全力哦了一聲,說:“對不起,我忘了,婊子沒有丈夫。”

蘇菲沒說話。她蹲下身去,抽下頭發里的一個卡子,剔著墓碑銘文凹陷處的青苔,一下,又一下,狠狠地。全力知道她的話里有兩個字終于刺穿了女人盔甲般硬實的臉皮,那兩個字是“丈夫”。這一天里她已經打出了無數拳,每一拳都落在了棉花上。只有這一拳她感到了疼——她知道她打到了實處。

“只要我吭一聲,于勒隨時可以和我結婚。”女人終于找著了一句話。

“可惜劉年不肯。劉年怎么能讓他的兒子,認這么個老混混兒當爹?”

用不著看女人的表情,全力就知道她又打出了一記實實在在的好拳。

“為了討他歡心,你就給他的兒子也取了個洋名叫歐仁?”全力在“他的”兩個字上,墜上了格外的重量。

“我兒子在中國出生登記的名字,就叫歐仁,這是劉哥取的名字。”蘇菲說。

全力覺得胸口一陣悶堵,呼吸有些艱難。蘇菲接過了她的拳頭,忍下了疼,然后再把她的拳頭原封不動地送還給了她。她突然醒悟過來這個女人除了年輕之外,還擁有一樣她到死也不會有的東西:兒子。她覺出了劇痛,卻不能吭聲,因為堵在她胸口的,是她自己的拳頭。

“于勒說歐仁·鮑狄埃很窮,死了連墓地也買不起,后來是一群跟他一樣的窮弟兄給他下了葬,做了這個東西。”蘇菲無心戀戰,轉移了話題,指著墳蓋上的墓飾說。

所謂的墓飾,其實也只是一塊石頭,一塊被雕鑿成一本書樣式的石頭。書攤開著,左頁右頁都刻滿了字,除了名字和日期,全力什么也看不懂。全力只見除了生卒日期之外,左頁的下角還標著一個日期“1905”,便猜想那是立碑的日期。心里悄悄地算了一下,那是他死后的第十八個年頭。也就是說,這個叫歐仁·鮑狄埃的老頭,在一座什么也沒有的白墓里躺了整整十八年,才等來了這一塊寒酸的墓飾。而就在這十八年里,他的歌被翻譯成了無數種文字,在無數人的舌頭上雷一樣地滾過。

“于勒說右邊的這一頁上,刻的是歐仁寫的詩的題目,最后那一行是《國際歌》里的詞:‘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蘇菲說。

“你只是窮怕了,劉年。”全力喃喃自語。

話一出口她就吃了一驚:這原本是她藏在肚子里的私房話,她沒想講給蘇菲聽。她非但沒想講給蘇菲聽,她甚至也沒想講給劉年聽。劉年走了,她才知道劉年的身體不是她一個人的,劉年的錢也不是。劉年真正留給她一個人的,只有兩樣東西,一樣是女兒思源,還有一樣就是關于貧窮的記憶。

“兩雙他,天生就可憐窮人。”蘇菲說。蘇菲說這話的時候,嗓子有一條裂縫。蘇菲的嗓子從來就是坑坑洼洼的,全力并沒有在意。引起全力注意的,是蘇菲那兩排用油膏涂抹得極為夸張的睫毛上,那幾顆閃閃發亮的東西——那是眼淚。

“兩雙?兩雙是誰?”全力問。

蘇菲定定地看了全力一眼。

“大姐你不知道劉哥小時候的名字叫兩雙?后來參加工作了,才改的名字。”蘇菲說。

全力的膝蓋軟了一下,身不由己地靠在樹干上。從認識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叫劉年,她從來不知道他曾有過別的名字。他們認識快四十年了,他和她做了三十年的夫妻,他竟沒有把他叫劉年以前的那段歷史交給她保管——他寧愿把它交給一個婊子。她錯了,她不僅不獨占他的現在,她也不獨占他的過去。他把他生命的一頭一尾都給了一個另外的人,卻只給她留下了索然無味的中間。

劉年兩眼一閉,到底帶走了多少她所不知道的秘密?

太陽不知道什么時候低矮了下來,天穹從蒼白到璀璨,仿佛只經過了一瞬間。陽光從茂密的松針之間遍體鱗傷地擠進來,在歐仁墓頂那本爬滿青苔的石書上,留下一團形跡可疑的猩紅印記。

“他得病之后,你們見過嗎?”全力顫顫地問。

蘇菲頓了一頓,說:“大姐你真沒認出我來?你不記得那天在病房里的事了?”

全力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天劉哥,打翻了一個,熱水瓶……”蘇菲猶猶豫豫地說。

全力的腦子唰地散成了一地的碎碴。那些碎碴在窸窸窣窣地四下爬動著,尋找著自己的路。漸漸地,飛塵落定了,每一片碎碴都找到了契合自己的那塊地盤,模糊的記憶就凸顯成一幅完整清晰的圖,所有的細節都有了意義,她終于想明白了幾個月前那出在她眼皮底下上演的戲。

“第二天我想讓歐仁一個人找個借口進病房,誰知劉哥頭天下午就走了。劉哥沒趕上啊,他沒趕上看歐仁一眼……”

全力聽見空氣里有些嚶嚶嗡嗡的聲響,像雷雨前蜻蜓惶亂的翅膀,也像花叢中蜜蜂迷了路時的求救,那是蘇菲在哭。蘇菲哭的樣子跟她的笑容一樣爛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眉目蹙成一團找不到頭的亂線。蘇菲的哭聲一下一下地磨著全力的耳朵,不是痛,只是鬧心。全力很想大喝一聲別哭了,可是她發現自己像剔了筋骨似的軟綿,她沒有力氣開口。

那天,在拉雪茲公墓第九十五墓區,當兩個女人烏眼雞似的對峙著的時候,我開始緊張,我的身體冒出細細的虛汗。我預感到時機到了,我主人賦予我的使命,極有可能會在那一刻里實施,并且結束——我知道這項使命一旦開始,就同時意味著終結。我的主人將手伸進褲兜里,緊緊抓住了我,疼得我呻吟了一聲。這不是第一次,這幾天她一直在重復這個動作。可是從她手掌的溫度和握住我的力氣里,我斷定這次和前幾次有所不同。

這次她應該下了決心。

我屏住呼吸等待著她把我掏出褲兜重見天日,可是那一刻卻遲遲沒有到來。幾秒鐘后,她再一次松開了我。她抓住口袋里的另外一樣東西,把它遞給了站在她跟前的那個淌了一臉臟淚的女人。

那是一張揉成皺巴巴一團的手紙。

其實,他跟照片里的樣子并沒有多大差別,只是從照片搬到地上的過程中,他撿了一些東西,也丟了一些東西。

全力遙遙地望著他,心想。

撿的那樣東西是活力。他是一群孩子里跑得最快的,他拿腳運球的樣子,仿佛球和他的腳中間連著一根彈力很足的線,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卻始終撕扯不斷。

那么,丟的又是什么呢?她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丟的那樣東西是蠢氣。

照相機長著最毒的眼睛最刁蠻的手指,鏡頭能一下子把人骨子里埋得最深的那根筋挑到表面,輕輕一按,成為定格。所以照片里的他就有了那股子帶著基因密碼的蠢氣。

那是靜止的時候。

他跑動起來時,就有了速度。速度模糊了視力,速度遮掩了靜止時才會浮上表面的東西。

他在上海長到四歲,才去了法國。那四年里她和他本該有千次萬次的機會相遇,比如他坐在嬰兒車里到公園曬太陽的時候,再比如他被帶到醫院做體檢的時候,再比如他跟著大人去超市購物的時候。可是沒有,她一次也沒見過他。不過即使見到了,她也不會知道他是誰。她意識到他的存在,已經是他出生十二年之后的事了。

也許源源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也許父親也是。也許所有的人都是,唯獨除了她自己。真相是一件厚實的棉襖,把她舒舒服服地裹在了里邊。她離真相最近,所以她離真相也最遠。

天暗下去了,風乘虛而入。在有些國度里,夏和秋的交接,往往是在一場雨一陣風里完成的。可是這些孩子并不知道,這些玩得很瘋的孩子,他們還不知道秋天已經咬上了他們的腳后跟。

他渾身是汗,頭發在額頭蜷成一個個濕卷子,汗跡在那件灰色T恤衫的脊背上洇出兩片大葉子。他混在那群洋孩子里,如魚得水。若不是他的膚色,幾乎沒有人能辨認出他是個外來種。他開始長了,卻遠還沒有長好,繃得緊緊的腿肚子上已經有了第一絲關于肌肉的聯想,卻依舊還是瘦骨伶仃,有些像劉年第一次上她家來時的模樣。

劉年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比這個孩子大不了多少。劉年那天坐在飯桌上的神情,拘謹得仿佛通身都綁著繩子,他害怕身上哪個部位挪錯了位置,天就會塌下來在他頭頂砸個粉碎。

不,這個踢球的孩子,絕對不是當年的那個劉年。這個孩子手指尖上有風,腳趾上也有。他頭發梢上生著風,嘴角鼻梁上生著風,肩膀膝蓋上生著風,身上臉上每一個突出的部位都生著風。那風替他嗖嗖地開著路,所向披靡。

要是他知道六年之后,當他長到十八歲時,他將成為一份億萬資產的主人,他還會那樣放肆那樣快活嗎?她暗想。

他們,這群孩子,終于停了下來。他們已經踢得太久太久,她的眼睛一路追著他,追得幾乎有些眩暈。他從同伴手里搶過那個已經停止了運轉的球,隨手一扔。球砸在她身邊的一棵樹干上,發出一聲西瓜爆裂似的巨響。她嚇了一跳。

他跑過來,撿起落到地上的球,對她抱歉地笑了一笑,牙齒上的金屬箍亮得晃眼。他離她如此地近,她甚至看清了他T恤衫上洗得脫了線的袖口。六年,六年以后,他將成為財富的囚徒。那個日子在步步逼近,她甚至聽見了鐐銬砸在地上的猙獰腳步聲。可是他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被蒙在一個大氣泡里,他周圍所有的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個氣泡。

能捅破那個氣泡的,只有一個人,那就是她。

她的心臟剎那間停止了跳動。她扶著樹干站住了,顫顫地掏出了口袋里的那個瓶子。

可是他已經走了。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漸行漸遠,化成了街上的一粒粉塵。

她知道她錯過了最后一個認識劉年的機會。

她覺得嘴里有一絲古怪的腥咸,過了一會兒才知道,那是牙齒在嘴唇上咬出來的血。

我就是在那個傍晚離開了我的女主人的。

不,我應該說,是我的女主人離開了我。

我在學校操場邊上的草叢里孤孤單單地躺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才被一個清道夫發現。

清道夫撿起我,對我端莊敦厚的外形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可是他對我的興趣并沒有停止在表面,就像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興致不會停止在衣著上一樣。他擰開我的帽子,湊過鼻子去聞了一聞,卻被里邊的那股餿味熏得幾乎背過氣去。他立刻把我嚴嚴實實地封了回去,我注意到他擰蓋子的手在輕輕顫抖。清道夫在成為清道夫之前,曾在一家化工實驗室里洗過瓶子,所以他憑著氣味就知道了我肚腹里的液體到底是什么東西。

就是從他的嘴里,我第一次聽說了這種液體的名字。

“工業用硫酸。”他喃喃自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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