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老夫人略顯疲憊哀傷地說:“當年慈姑,唉,翠微堂的人都知道,那年黃河決了大口子,開封府被淹得厲害,民舍坍塌不計其數。慈姑的女兒當時正在生產,大人孩子都沒了?!?/p>
慈姑抱著九娘,無聲地落下淚來。那往事,不堪回首,平時想都不敢想,她那幾天還送去了兩枝老夫人庫房里的三十年山參,給女兒備產,約好一旦發動立刻讓鄰里去孟府找她,誰想到來找她的人,給的卻是喪信,從此天人永隔。
九娘第一次聽說,頓時心如刀絞,暗暗自責起來,緊緊反抱著不停顫抖的慈姑。她是做過娘的人,自然知道生產九死一生,可這種天災,才讓當娘的不甘心啊。若是阿昉遇上這樣的事,她恐怕膽肝俱裂,哪有勇氣再活下去?
老夫人黯然神傷:“我看著慈姑太過傷心,怕她起了短見。就想著不如讓她做些事情,有個惦念。正好臘月里阿林難產,好不容易生下九娘。我就把慈姑撥到三房去做九娘的教養乳母?!?/p>
慈姑哽咽著說:“老奴多謝老夫人慈悲,若沒有九娘,老奴萬萬活不過那個冬天?!彼菚r的確心如死灰,想著這世上再無牽掛,有的都是苦和淚??墒强吹侥莻€軟軟嫩嫩雪白的小娘子,那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自己。她就好像被牽絆住了似的。
九娘含著淚抱緊慈姑。是的,人只要有了不舍,自然就不會斷離。
老夫人道:“起先許大夫來說九娘這孩子恐怕是在娘胎里憋壞了,會有些不聰明。我還不信,到了她周歲,既不開口也不站立,我就同慈姑商量著,不如死馬當作活馬醫,將那三百千掛在嘴邊,禮儀教導放在日常。興許這孩子有一天能開了竅也說不定?!?/p>
她掃了一眼堂上眾人:“卻不料鬧出今日這樣的事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總不是慈姑和九娘的錯。”
呂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看娘說的啊,這是好事才是,也是九娘有福氣,開了竅,不枉費了娘和慈姑這么多年的苦心?!?/p>
孟存嘆了一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娘的慈悲心,可敬可嘆。九娘有今日這么出彩,是娘的福報,也是我孟家的福報。這是喜事啊。”
呂氏瞥了丈夫一眼,心里暗道:哼,就你最會拍馬屁,嘴甜。你娘有空死馬當活馬醫,好好的千里馬怎么不好生培養?被人家嚼舌根的難道只有三房那兩個嗎?可嘴上卻只能附和著丈夫:“可不是一件大喜事?百年來孟家也沒有誰,七歲入學就直接上了乙班的呢。恭喜三弟和三弟妹了!你們可生養了一位大才女!”
老夫人沉聲道:“老二媳婦,這話可不能亂說。這才子才女什么的虛名,我們孟家最要不得的。智多近妖,慧極必傷。哪里是什么喜事?九娘,不過是笨鳥先飛罷了?!?/p>
呂氏斂眉垂目,肅立應是。心里卻更不舒服了,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您。
老夫人卻又轉頭問七娘:“既然傳言得這么不堪,以孟館長的脾氣,是不是當場就讓九娘一一驗證給你們看了?”
七娘一愣,低下頭點點頭。
老夫人問:“那你們服氣以后,孟館長怎么教訓你們的?”
七娘低聲回答:“館長說: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故怨遠于其身。小人之言,僭而無征,故怨咎及之。
老夫人笑著點點頭:“孟館長,果然與眾不同。說得好!我孟家的人,誤信小人誹謗姐妹,心存嫉妒,不但沒有勇氣挺身而出維護妹妹,反而沖在前面侮辱起自家人來了,果然不愧是爆仗小娘子。先祖有云: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后人毀之?!?/p>
程氏臉色慘白地趕緊跪下:“娘!都是我平時疏于教導這孩子!”
老夫人搖搖頭,語氣平和:“是我太疏忽了,只以為七娘不過是口直心快,卻沒想到還是個蓮蓬腦袋。貞娘,請家法?!?/p>
孟在夫婦、孟存夫婦和孟建都趕緊站了起來:“娘!——”
孟建跪在程氏邊上急道:“娘!求您饒過了七娘這次!她知錯了知錯了!七娘,快告訴婆婆你知道錯了?!?/p>
七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抱住程氏搖頭喊:“娘!我不要!我不要!”
九娘也一愣,她知道七娘今夜總是要吃一點教訓的,沒有哪一家的當家人能容忍手足之間相互傾軋暴露人前,授人以柄,卻沒想到要動用到家法這么嚴重。慈姑將她摟在懷里輕輕拍拍她。
四娘嚇得瑟瑟發抖,看向一直默默跪在堂下的阮氏。可阮姨娘卻始終不曾抬頭。
老夫人果然又道:“還有四娘,無論你們姐妹在家里如何胡鬧,出了門,你們都是孟家的小娘子,一筆還能寫得出兩個孟字?這滿汴京的人,誰有空分得清你們哪個是好的哪個是壞的?說起來還不是只會稱一聲孟娘子?你做姐姐的,不幫著糊涂妹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生照顧她們和和氣氣的,竟想得出潑墨這等潑婦行為,誰給你的膽子!你配姓孟嗎!”
老夫人最后一句凌厲森然,驟然拔高,滿堂的人都立刻跪了下來。阮氏緩緩地趴伏在地,以頭觸地。四娘淚如泉涌,跪在七娘身邊。至少七娘還有個人摟住她,可她,只能一個人承受這突如其來的雷霆震怒。
貞娘從后屋捧著一個朱漆盤子上來,恭敬地呈給老夫人。
老夫人伸手取了出來,竟也是一把戒尺,舊舊的黑漆,尺頭上一個金色的孟字,卻是閃閃發亮。
“求娘親開恩!今日四娘七娘在學里已經挨過孫尚儀的戒尺,再吃家法,恐怕手不能書!”程氏顫著聲音求情。
一直和丈夫一起沉默無語的杜氏也不忍心地說:“娘,她們畢竟年歲還小,不如罰她們別的,禁足久一點,抄多點經或者多跪幾個時辰家廟,想來她們都能知錯,以后必然不敢了?!?/p>
貞娘卻已上前將四娘的左手拉了出來,送到老夫人跟前,語氣溫和平緩地道:“今有孟氏不孝女孟嫻,亂姐妹和睦之道,行無情無義之事,請祖宗家法教誨?!?/p>
三聲清脆的板子響過。貞娘溫和的聲音再響起:“今有不孝女孟嫻受家法戒尺三下,謝祖宗家法教誨?!?/p>
四娘的手已經抬不起來,可依然只能哭著說:“不孝女孟嫻謝祖宗家法教誨?!?/p>
七娘死命拉著程氏的衣襟,拼命搖頭。
貞娘的聲音再次響起,板子的聲音再次響起。隨著抽抽噎噎地一聲“不孝女孟姍—嗯—嗯——謝祖宗家法教誨?!?/p>
老夫人卻又道:“九娘,你知道自己也有錯嗎?”
???
滿堂之人,連貞娘慈姑都面露驚訝之色。
九娘細細思量了一下,疑惑著問:“我不該毀了七姐的新褙子?”
老夫人搖搖頭。
九娘望著慈姑,驀然心中一動,掙脫慈姑的雙臂,跪倒老夫人跟前,伸出小手:“不孝女孟妧請祖宗家法教誨。”
老夫人一怔:“你知錯了?”
九娘抿唇點點小腦袋。
四娘和七娘淚汪汪地有點看不明白,這個惹禍精掃把星和我們一樣也要吃家法?
“你說說你錯在哪里?”
九娘心中暗嘆,這位梁老夫人,不愧是伴隨太后在宮里長大的,這懲處賞罰之道,最是分明。換作她,恐怕也會如此處置才妥當。她想了想,才說:“今天我沒留在學堂里等家里人來找,自己跑出去,讓家人擔憂害怕我出事,是為不孝?!?/p>
老夫人看了看三個兒子,點了點頭:“九娘你記住了,今天你吃家法,除了這個,還因為你把自己置身于險地,你是金嬌玉貴的小娘子,自己跑到市井街坊里,是不夠珍惜自己的性命啊。遇到你陳家表哥,是大幸,若是遇到歹人,任憑你腦袋再聰明,也無法和粗蠻野漢抗爭。老大,今年元宵節,開封府走失了多少孩童?”
孟在肅然道:“一十七個。十男七女。開封府找回的只有一個?!?/p>
九娘垂下了小腦袋,真的服氣了。她是忘記了這小身板才七歲呢。的確以身涉險大大不該。
老夫人道:“先祖有云:防禍于先而不至于后傷情。知而慎行,君子不立于危墻之下,焉可等閑視之。阿妧你既然跟著慈姑已經背熟了經義,就應該自己謹言慎行,記住了嗎?”
九娘點頭,這三板子看來是逃不掉了。給個痛快吧。三聲響后九娘忍著痛謝過祖宗家法教誨,就被慈姑摟了過去。
孟存拱手行禮:“多年不見娘親處置俗務,仲然受教了。阿呂可要記在心里?!彼谄拮?,呂氏即將執掌中饋,是該好好學學娘的以情動人,以理服人,該打的還是要打,不該打的,有時候也要打,打了就太平了。
呂氏應聲稱是。
老夫人這才揮了揮手:“各自回房用飯吧,此事不可再提。晚上的請安也免了。記得給她們姐妹三個上藥。”
外面許大夫早就候著了,一看,一個肚子疼的小娘子變成了三個手掌心疼的小娘子。他走動孟府年數已久,只拿出清涼化瘀的藥膏給她們涂上了,又留了三盒藥膏給她們的乳母。進去順便替老夫人請個平安脈。
九娘這是才感覺到手掌麻木漸消,疼痛方起,不能摸不能碰,她只能輕輕搖擺著小手,有些微風,好過一些。
程氏連肩與都沒有安排,誰也不看,徑直領頭直接走回木樨院。孟建落后了她兩步,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木樨院私下里有句金科玉律:娘子不高興,誰也甭想高興。
他也是這“誰”之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