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會不會用火，是區分野獸與人類的標志。

其實這個說法并不準確，起碼在陰間來說是這樣的。

因為在這里，會不會用火，其實是區分人和鬼的標志。

白天時點火，景象還有些不明朗，但到了晚上，所有的事情都開始顯露出不同來。

護士們明顯去頂樓去的勤了。

之前，她們如果上頂樓，那只有一種可能——不想活了，于是從樓頂跳下去，了結自己。

而現在，她們看著樓頂那燃燒的一叢火焰，心中的安全感從未如此的強烈。

她們眉開眼笑，覺得樓邊掛著的裹尸袋都比以前可愛了幾分。

——雖然有個尸體在著火，但依舊可愛。

洛川坐在火堆旁，看她們眉開眼笑喜氣洋洋賽過年，表情也跟著柔和了幾分。

他的神經，也終于放松了下來。

于是他枕著水泥地，看著那層層若群山萬重的烏云，嘴角勾起笑，淡淡睡了過去。

。

沉沉一夢，午后至黃昏。

身旁好像多了一個人。

他緩緩睜開眼，發現坐在他身邊的，是春。

并不溫柔的風挑起她的秀發與衣衫，她只好并攏雙腿，裹緊大衣。

“醒了么？”

“嗯，姐。”

“下去看看吧，唐燕她....有點不舒服。”

春鵝蛋般的精致臉龐上，爬滿了憂愁。

她的眼神里隱約有傷心的淚，似乎隨時都要決堤。

躺在地上的洛川立刻坐了起來。

。

何止是不大好。

半月站在走廊上偷偷抹眼淚，聽見他匆匆的腳步聲，連忙回頭看。

她的臉上，滿是斑駁的淚痕。

小無坐在走廊的長椅上，也緩緩轉過頭來。

“洛川...哥哥？”

“嗯。”洛川點點頭，發現這小妮子臉上臟得像小花貓一樣，于是伸手替她擦了擦。

“她們...怎么樣？”

“嗯...”小無的這聲嗯，其實是否定的意思。

她猶豫了一下，伸出手來，環住洛川的脖子，湊到他的耳畔，輕聲說：

“刀姐姐打贏了....但是燕姐姐...她的身上有好多好多紅塊。”

先前便提到過，小無的眼睛是純白的，沒有眼瞳，眼珠，這便代表著她的視覺，與常人不同。

當然，也正是這份不同，讓她在這陰間活下來。

于是她所表述的，自然不是唐燕的皮膚，而是唐燕的內部。

“好..我知道了，你在這里，陪你半月姐姐，不要亂跑，好么？”

小無在他懷里，乖巧地點點頭。

洛川又抱抱她，緩緩松手，看向那扇虛掩著的門。

門內人影憧憧。

推門而入。

站在門口的是刀妹，她見是洛川，只是點點頭，讓出路來。

甜護士趴在病床上，哭得像個淚人。

往日她最多古靈精怪，關鍵時刻，卻又最薄情。

而薄情之下，依然是多情。

此時唐燕仍然在昏迷，只是性感的嘴唇間，露出兩根突兀的尖銳牙齒。

這牙齒并沒有破壞她的面容，反而使得她多了幾分野性的美感。

——當然，也多了幾分野氣。

隨著體質的增強，洛川的感知也在不斷變得敏銳。

如今在他的視角中，唐燕與尋常護士越來越不同，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更加地....野蠻。

這讓他想起來不久前那次煮粥，吸引來的陰犬，它們也是這樣，野蠻，兇狠....陰森森。

洛川轉過頭來，望向同樣坐在床上的刀姐。

此時她的變化不比唐燕小。

卻見她被接上的左臂，多出了數道鮮紅的血色紋路，從手肘上三寸，一直延伸至末端。

而她的左手，像是打了激素般，手指末端的利爪又長了一倍以上，在空氣中，閃爍著寒光。

此時刀姐已經醒了，感受到洛川視線的她，眉毛一挑，左手利爪“唰”地縮短了回去。

不止是洛川在看她，刀妹其實也在看著自己的姐姐，見到這樣的變化，滿心歡喜。

人間的悲哀自然不相同。

武見妙站在悲喜之中。

她仔細地觀察，記錄刀姐的變化，手中握著的圓珠筆在報告板上寫寫畫畫，不斷觀察記錄著。

似乎云淡風輕。

但默默地，洛川隱約察覺到了一點武見妙的情緒波動。

這自然不是察言觀色，而是靠著那道契約鎖鏈。

...擔憂被壓在心底，悲傷用忙碌掩埋，此時她不要流淚，因為軟弱于事無補。

他來到了唐燕床前。

俗話說傻人有傻福，又說愛笑的女生運氣不會差，難道是陰間天比較陰的緣故，不然她的運氣怎么會這樣糟糕？

此時她的小腿暴露在外面。

雪白的肌膚上，已經長出了一小層極細的絨毛。

而那咬痕處，此時卻仍然在流出暗紅的液體。

哪怕事后被洛川用暗焰消過毒，也依舊不起作用。

洛川看著那層極為細微的絨毛，默然無言。

要是真得了狂犬病該怎么辦？

要是變成了貓還好，要是變成了狗，那可真就只能靠武見養了啊。

他順著小腿往上看去。

鮮紅的血管清晰可見，依稀能發現一些針眼。

再往上，便是她的大腿，這景象有些不好看。

因為她的大腿處，此時顯得有些枯瘦，再無先前那般圓潤意思來。

不僅不好看，所象征的意義自然也糟糕。

此時唐燕閉著眼，但臉色卻潮紅一片，表情也越來越扭曲，越來越痛苦。

“怎么...辦...”

甜甜低著頭，無意義地呢喃著。

她的頭發哭亂了，嘴唇干枯，起了一層破碎的白皮，鼻子上帶著一道血跡，眼神黯淡無光。

“嗚—”唐燕在沉睡中，發出了痛苦的呢喃。

洛川長嘆一口氣，最終誰都沒有看，轉身望向窗邊遠處。

那里有層層烏黑的高樓。

那里是鋼鐵澆筑的黑暗叢林。

數之不盡的鬼物與人類，在相互廝殺著，相互轉化著。

在他視線看不到的地方，或許還有很多這樣看不見的團體，沉默著迎接每一位隊員的到來和逝去。

想想便知道，這一切是那樣諷刺。

她們下午的時候，才知道篝火點燃，才見到鬼物離去，才終于心安。

黃昏的時候，樂景卻全轉為哀情。

如是到半夜。

洛川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

他看著唐燕，眼神長久停留在一處。

——她潔白細長且尖銳的牙齒。

武見妙找來相應的儀器，撐開了她的口腔，露出了其中全貌。

此時唐燕的牙齒已經快趕上幼童手指那般的長度了。

她別處的牙齒，也變得尖銳且鋒利。

為了保險起見，武見決定為她裝上保護裝置。

保護誰？

自然是眾人。

她必然會去救唐燕，但也必然是在保護好剩下其他人的情況下。

半月不忍心看，幫著武見妙找材料去了。

甜護士說：“要不然你們都出去，我跟她在一起，別給她安那種惡心的東西。”

“行了。”洛川站起來，對她說：“你冷靜點...別吵醒她。”

前半句讓甜甜忍不住斗嘴，后半句讓她閉上了嘴，噔噔噔跑出了門外。

此時對門。

杏躺在病床上，轉過頭去，看向春。

春在看著對門，眼神中滿是擔憂。

“你...很擔心她？”

一道如牛奶般香甜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這使得春愣了半分鐘，才怔怔轉過頭來，“抱歉..剛才，是你在說話么？”

“唉。”

杏嘆了口氣，翻了個白眼，像是看傻姑娘似的看著春。

——這室內就你我二人，不是我說的，難道是鬼說的？

“...抱歉”

春搖搖頭，原本黯淡的眼神中，生出幾分光彩來。

“你之前一直不說話..現在卻開了口，是因為她么？”

“嗯。”杏輕輕嗯了一聲。

果然好聽。

哪怕是春，也忍不住在心底贊嘆一句。

這聲音并不十分清澈，或者跟清脆沾不上邊。

與之對應的，這聲音是柔與甜，其間無媚，卻讓人感覺好似在洗牛奶浴般。

“救不了的。”

杏抽抽鼻子，搖搖頭，伸出一只手來，擋住了窗邊的光。

可此時已經是夜晚，窗邊哪來的光？

自然是火光。

頂樓的火焰燃燒著，被敞開的玻璃反射過來。

此時的春，怔怔看著杏的手，沒有說話。

杏的手上，赫然長出來一層層鱗片！

鱗片呈黑色，自手背起，到脖頸結束，密密麻麻，蔓延至全身。

“之前路德來過一次，你知道..哦，不對，當時你昏了過去。”

杏平靜說話，語氣沒什么波動，好像忘記了那天自己強烈的波動與反應。

“他那時候問我，把鱗片拔掉...又如何？”

她自問后自答，“其實不如何，因為鱗片會再長出來。”

“你的鱗片，也是被咬傷的么？”春怔怔問。

“咬傷，不，不是。我是被注射的。”

杏的臉上，泛起了一抹苦笑。

“高濃度的，路德的鮮血，直接注射到了我的身體里。”

隨著她的呼吸，層層疊疊的鱗片張開又閉合，看上去猙獰異常。

“他把我當成他最好的學生...于是把自己的鮮血送給了我，希望我成為他的左膀右臂。”

“可問題是...我又為什么要成為他那個鬼樣子？”

杏喃喃道。

過一會兒，她的情緒收斂幾分，看向春。

“她們之前說的紅色陰犬，其實...應該是神羅的實驗體...也是注射路德鮮血后產生的變種。”

春深深呼出一口氣，伸出蔥白手指在自己柔嫩的大腿上掐了下，強迫自己保持冷靜。

“呼~”

“杏姑娘，那你，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救她...”

語氣很平穩，只是壓抑著忐忑不安，與顫抖。

“救什么？讓你這個弟弟多條狗不是挺好的么？”

杏笑著打趣，“我知道一條方法，可以讓那條狗只聽你們兩個人的話，哦，再加上我一個，怎么樣，你聽不聽？”

她說的那條狗，自然就是唐燕。

能成為路德那個黑王學生的家伙，又怎么會只像名字一樣單純？

春沉默一下，很認真搖頭，直視著杏：

“很抱歉，我想要她活著，像個人一樣活著。”

“像個人一樣活著？”

杏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般，眼淚都快笑出來了。

“我還想像個人一樣活著呢！”

揮舞著的黑色手臂，帶起呼呼風聲，引動著床鋪發出吱呀聲響。

“又有誰來管過我？！誰來管過我！！”

她的面貌驟然猙獰。

黑色鱗片像是潮水般，從脖頸向著她的臉龐擴張，延伸。

“滾開！”

杏似乎極度反感這些黑色鱗片，自己伸手撕開一道道黑色鱗片，帶出叢叢血箭。

春第一次看見這樣景象，哪還管得了這么多？

于是她趕忙走上前，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你在干什么啊？！”

“滾開！！”杏好像發瘋一般，就要將春甩出去。

雖然春主動接受陰氣洗禮，但現在只是會讓她更加虛弱，哪里會有什么抵抗的能力？

杏最后用力的那一刻，猛然收手，霍然起身，身影快如閃電，把春重新拽了回來。

這一下，卻是聽見了骨骼脆響。

她強行把所有的力道鎖在自己的體內，沒有讓春受一點傷害。

只不過，這下，春卻被她卷進了床上。

此時外面些許忙亂，但也有人注意到了對門發出的聲音。

——小無。

五感敏銳的她，猶豫了下，緩緩直起身子，躡手躡腳走向這個房間。

‘為什么春姐姐和杏姐姐會貼在一起呢？’

極少數的，她覺得很有可能是自己的感知出現了問題，于是跑來查看。

她竭力往上，伸出兩只瘦弱的小手，用力往下拉住門把手。

“咔噠。”

機括聲響起，小無踮起腳尖，瘦削的身軀貼在門板上，用力推門。

此時春堪堪從床上起來，因為先前的起落，她的頭發頗為凌亂。

她轉過頭，看向門響的地方，身體驟然僵硬。

那里，小無雙眸純白，好奇與她對視。

“春姐姐...？”

雖然在陰間生活著，小無卻還是很單純。

“嗯，怎么啦，小無？”

春故作平靜地笑著，就要站起身來。

但是，當她倉皇下床時，身體虛弱的她右腳踩著地面，卻不成想太過急躁—

“哎呀！”

慌亂的她，越是想站起來，越是站不穩，于是整個人都跌回了床上，杏的懷里。

“...”

這一下，杏的鱗片褪去不少，露出清秀容顏，與春對視。

哀美人般的春，和她對視兩眼，臉頰自然紅了。

她趕忙掙扎坐起來。

“春姐姐，我頭發散了，你把我扎起來好不好？”

小無純白的雙眼在兩人之間來回徘徊，緩緩說道。

她伸出右手，手腕上系著一根舊舊的，有些褪色的粉紅蝴蝶結發繩。

“啊？！哦哦，好。”

春連忙坐起身來，走向隔壁自己的床鋪，張開手臂，示意小無過來。

小無猶豫一會兒，搖搖頭，“春姐姐，你來外面幫我扎，好不好？”

這話就很有意思了。

春想了想，笑起來，緩緩起身，牽住小無的手，和她走向了長廊。

“你是害怕我被她要挾，是不是？”

春把小無摟進懷里，笑著問。

“嘿嘿。”小無憨憨笑起來，知道自己的小聰明被識破了，也不害羞，只是在春的懷里撒著嬌。

沒人能發現，她嬌小的身軀，在不斷的顫抖著。

——感知敏銳，很多時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她的視野里，杏姐姐渾身都是鱗片，好像是條巨大的蟒蛇，如何能不讓人害怕？

此時病床上，杏緩緩伸出自己的手臂，一張又一張撕下來自己臉附近的鱗片，面無表情。

血肉飛濺，染紅了床褥。

或許這才是為什么，洛川初見她時，她如此痛苦的原因。

漆黑的鱗片被她隨手扔到地上。

可是，沒過一會兒，那黑色鱗片便緩緩燃燒起來，化作一道黑色煙氣，重新回到她的身體。

鮮血亦是如此。

她機械地重復著這個步驟，直到門響聲傳來。

替小無系好辮子，又自己揉了揉腳踝，確定沒什么大事，春才繼續走了進來。

看著沉默而動作，卻又因自己到來戛然而止的杏，春只是長嘆一聲，什么都沒說。

她走到窗前，看向夜色。

這便是你繼續，我不管你的意思。

但杏盯著她的背影看了好久，卻沒有繼續拔下鱗片來。

她猶豫下，用牛奶般的聲音小聲說：

“武見妙說的方法不適合你，你要真想不成為累贅，還不如跟你弟弟立個儀式管用。”

“嗯？”春轉過身來，眼睛亮亮的，但她想想，說“你要不要先說說怎么救她的事？”

她很認真說：“我想要她活過來，求你了，幫我。”

杏沉默了。

她看著春的眼睛，怔怔說：“你是怎么把求人說到連我自己都覺得理所當然的？”

春“噗嗤”笑了出來，“或許是因為我生得好看？”

說著，她又察覺到自己失言，臉上笑容一下子消融了大半。

“沒事。”

杏想了想說：“你照顧我這幾天，這算是我對你的回報。”

說完，她就直接開始說：

“她的癥狀是獸化，獸化的源頭來自是一條狗和一個人，這算是毒，其實更像是一種特殊的藥。”

“這種藥能強化身體，也能選擇進化，可能保持人形，可能走向獸形。”

“你們要遏制她的獸化，是不可能的，因為這是她身體的選擇，但是你們可以想辦法保存她的魂魄。”

“獸化是進化，自然不會持續傷害她的魂魄，只不過是因為中間過程，腦部結構，生理結構劇烈變化而已。”

“所以如果能度過這段時間，那么獸化的身體，便會成為她的助力。”

“權位七不大可能，但權位八內，她橫著走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一連說了這么多話，她有些累，打了個哈欠，躺在床上，緩緩閉上了雙眼。

春把她說的話一句句記下來，確認沒什么太大遺漏，這才匆匆出門，走前還沒忘記把門輕輕帶上。

她摸摸小無的腦袋，小聲問：“小川呢？”

“啊..他在里面的。”小無有些吃驚，心想您原來一直不知道弟弟在哪里么?

可你們胸前不是有根很紅很紅的鎖鏈么？

這當然來不及問，當然她也問不出口。

于是春走進了對面的房間。

看著姐姐到來，洛川愣了一下，急忙站起身來。

此時此地。

唐燕已經被戴上了保護裝置，表情猙獰而痛苦，睫毛劇烈顫抖著，似乎隨時都能醒。

“到底還是有辦法的。”

春認真呼出一口氣，從頭到尾開始背誦杏說過的話。

“...”

室內漸漸靜下來，除了不斷呻吟的唐燕，剩下的眾人都沒有出聲，或吃驚或驚奇地看著她。

“...呼。”

直到最后，她把最后一句話說完，在心里又反復想了遍，確認自己沒有任何遺漏以及差錯，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氣。

眾人皆靜。

武見妙很認真聽完了，在筆記本上記下來，走到春的面前，點頭，說：“謝謝。”

她眼底憂慮消散終于被希望取代。

無論這個辦法如何，春確實在這件事上，盡心又盡力了。

如是當謝。

春笑了笑，沒說什么。

她看向洛川，忍不住伸手，替他整理好衣服。

一如先前和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