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門》是我的第一部作品集。我不知該如何更準確地定義此類文本，田野調查？我喜歡這個說法，畢竟里面有大量真實經歷和他人講述的部分。但它，的確代表了像我一樣正處于人生第一個路口——21世紀首代人對生活和世界所產生的迷茫、抗拒、懷疑，及在尋找答案中的成長和被治愈的過程。

這本書，是我歷時兩年時間利用零散的閑暇時間和各種假期時斷時續完成的。最初并沒有試圖公開發表，只是想把所經歷的若干片段及其在事件中所思所想真實記錄下來，權當自己成人禮前的特別存檔。所以，當你看到這本書時會覺得，它并不是按照慣常的時間順序排列，甚至還有些雜亂，但至少書中抒發的情感，是真摯的。

2019年，我15歲，進入高中生活，正值讓所有父母長輩從頭疼化為咆哮直至陷入無邊焦慮的青春期。這段時間被文學家們美妙地打扮成“人生花季”，社會學家則冷靜點評為“多事之秋”，我其實更認同后一種說法。我的青春期其實并沒有這么激烈，相反，有些太安靜了。但在波瀾不驚的表象下依舊會有很多個“我”在心里發出不同的噪聲，也總有想做些或逆反或重構的沖動。我開始看不同小說，慢慢地不再滿足書上人物所營造的虛幻世界，渴望著去看看外面的真實，特別是自己生活半徑以外那個世界中的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面對生活的生命力和動力，又來自于哪。

于是，我參加了赴河北貧困山村的支教活動。這次支教為我日后關注扶貧及對既有知識結構的破圈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我過往的認知中，“知識就是力量”屬于顛撲不破的真理范疇。雖然也聽說過“知識改變命運”，然而對此卻僅僅歸于一聲“噢”之類的懵懂。直至踏進貧困村我才真切感受到這句話的分量。原來，北師大調查數據所說月入1000元以下有6億人，是真的；原來，經濟學家李迅雷所說中國還有10億人沒坐過飛機是真的；原來，我之前當作笑話的所謂秦皇島往北十幾里的山中，全村只有兩臺電視，也是真的。要知道，秦皇島距我所在的北京還不到300公里，我對那里的印象只是“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的浪漫。

當我第一次直面貧困村莊和當地貧困留守兒童的生活時，我曾想，“如果處在這種場景中我的選擇是什么，會像李校長一樣僅憑幼時的就讀童真之氣和年長的不舍，就義無反顧地返回鄉村拯救中心小學嗎？”我想你們的答案有可能和我一樣。因此，李在我眼里成為某種具有英雄主義色彩的人。

外面人的到來顯然讓孩子們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一角，但他們又何嘗不是也給我打開了一扇門。這個想法，是在回北京之后才意識到的。

曾經有一檔名為“變形記”的綜藝紅火過一陣，我后來也一直將其視作一場秀。不過當真正來到了他們的鄉村，而他們又來到我的城市，角色互換了，誰會默認反差誰又會坦坦然然甘之如飴？

支教的生活是短暫的，可對不同人生的打量卻從此開始。千千萬萬打工人來到北京，他們是否還愿意或者還能不能返回到自己的初始，這真是一個好問題！在這本書里，以外賣小哥、快遞員及賣廢品的張姐為代表的城市打工者給出了某種答案，但也許在給出答案做出選擇之前就和你看這本書時的現在一樣，他們都曾問過自己無數次。門里門外，四目對視，誰會先穿過門成為對方，誰是誰的治愈者，很難說清。

就在我支教的這年年底，遠在瑞典斯德哥爾摩的2019年度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出爐，一對長期關注貧困問題的美國夫婦成為三位得主中的兩個。他們寫了一本書，《貧困的本質：我們為什么擺脫不了貧窮》成為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作品。

2020年，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估計多年以后都會讓人記憶深刻，也或許會出現在未來的汗牛充棟的歷史書中。

這一年，處于叛逆期的我目睹和經歷了對中國乃至世界影響巨大的兩件事。一個是好消息，2020年11月中國832個國家級貧困縣全部脫貧，這意味著我們國家告別了絕對貧困；另一個是壞消息，一場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病毒在挑戰著人類，以至現在還在很多國家蔓延。第一次，我覺得人在自然面前是脆弱的。

疫情期間在家上網課的我，最常接觸到的是收廢品的張姐、快遞員和外賣小哥這三類人。他們也理所當然成為此書中重點探究的樣本。這些來京務工的異鄉人，一方面他們為超級城市服務著，另一方面他們生活中也面臨著各自的難題。雖然家鄉已經脫貧，但夢想和期待仍讓他們毫不猶豫地奔赴一個龐大到讓人眼花繚亂，復雜到讓人膽怯，卻又同時給他們希望的地方。是的，知識不只是在書本上，更多的反而是為了改善生計做出不盡努力的點滴里。所以，他們，也同樣是我的老師。

在接觸中，他們似乎并不回避“貧困”這個詞。其實，相對的貧困在世界任何國家都會存在，這也是全世界都無法避免的現象。或許，就像這場疫情和我們生活中的病毒一樣，相對貧困會與我們人類同存，直至某一遙遠的節點。只不過，我們可以將那些負面因子的沖擊，減少到最小。

高中這兩年，我的思考和經歷好像并沒有把我變成一個脫胎換骨的新人，而是更像自己本該成為的樣子。希望在未來不知什么時候，當再次翻開這部書時，仍能治愈那時的我，也能為每個翻開此書的人們帶去一種經過輕松的閑聊及看到他人生活后被撫平的平靜。

“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這是維克多·雨果說的。很好，很好。

2021.8.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