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又飄升起來,依然無法自控。
不知飄升了多久,她發覺自己不動了。
她就想看看自己,卻發現她的靈識此時只能觀察外物,唯獨無法辨清自己。就如同第一次在冥想中發覺自己“不見了”時的情形。
沈夢昔也不慌,索性不再找自己。她開始觀察,上下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如同深淵,黑得仿佛將所有光線都吸了進去,讓人不敢凝視,卻又誘惑人去凝視。
凝神片刻,朝一處看去,漸漸看到點點星光,她極力放開靈識,念頭到達,那竟是一片星空,有粉色的星團,有藍色的星系,無數星球有序運行于虛空之中,有的極速旋轉,有的稍慢,有的正在毀滅,有的正在形成,她屏住呼吸再看,卻發現了太陽系,土星帶著那明顯的行星環,一眼便可辨認,再找,便是發著微弱光芒的渺小的藍星地球了。
地球?
——那么,我現在在哪里?
沈夢昔驚得不輕,后退連連。
一瞬又回到了黑漆漆的境地。
平靜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不甘心這樣不明不白,她重又仔細觀察,這次,進入的卻是另外的星系,碩大無朋的,黃色的、金色的,都在或快或慢地旋轉,一顆藍色星球猛然向外噴發大量塵埃和氣體,形成粉紫色星云,耀眼刺目,沈夢昔慌忙退了回來。
平心靜氣,重新再尋,果然感應到了:拉尼亞凱亞超星系團、室女星系團、銀河系、獵戶臂、太陽系、地月雙星,一切不過瞬息,隨念所動,奇幻得不可置信。
地球、北極、中國、雪域高原、岡仁波齊,層層推進,轉念便至。
但奇怪的是,這里并無江海貝、宋朝輝幾人。
沈夢昔有些慌,她急急朝著內地尋去。
這時,她發現自己可以在歷史長河中隨意捉取一個時間點,甚至看到了第一世的自己,從出生到死亡,歷經各種痛苦、快樂,再向后,看到好友姍姍在自己的墓前獻上一束花,低聲輕念,“小溪,我已近六十,而你還是五十歲。”
她又急急向前翻找,無論是民國還是唐宋,都再無她的影蹤。
她慌亂地退出,退到最初黑漆漆的狀態,換了個方位,再次尋找,又一次找到了銀河系,找到了地球,找到了中國,但這個時空沒有沈夢昔。
她明白了,她正以高維視角查看多個平行世界,正如巫靈告訴她,她的靈魂曾經散落在這些無法計數的世界之中,那么,巫靈是怎樣在這眾多世界里,尋到她的散落的魂魄的呢?
沈夢昔心底涌出一陣哀傷和心疼,不敢觸摸。
一個聲音緩緩響起,無法辨別方位,直接印在靈識之上,“哼,她死了。算你有造化!”
沈夢昔打了個激靈,心里產生一股莫名的敬畏之感,四下卻什么都看不到,“你是誰?”
“你還不配知道我是誰。萬千世界,不過都是真實世界的幻影,憑你一個螻蟻,是找不回去的。”
“真實世界?幻影?”
那聲音不緊不慢,“天上一個月亮,地上所有水域都可映出月影!”
沈夢昔瞬間了悟。
那她歷世尋得的靈魂到底算什么呢?虛幻中的巫靈到底和誰生下了她呢,虛幻到底又是什么意思呢?
“每時每刻都有平行空間坍毀,就像破碎的月影......哈哈哈!你再像他,不也還是個螻蟻?你永生永世也看不到真實世界!哈哈哈哈!”那聲音似哭似笑,“我竟為了一個螻蟻,壞了道行......我太傻了,哈哈,那糟爛透頂的世界,實在是太適合他們的雜種了!還不滾回去!”
沈夢昔猛然睜開眼睛,就見宋朝輝湊近了的一張臉,忙下意識一把推開。
眾人歡呼,“醒了醒了!”
胡曼莎伸出兩根手指,在她眼前晃,“歡喜這是幾?快告訴我這是幾?”
沈夢昔還沉浸在方才的虛空和不能接受的幻影理論之中,呆呆看著宋朝輝的臉,恍若隔世。
忽然她想起了巫靈,想起最初在金歡喜身體蘇醒時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原來是靈魂重逢的喜悅,而這種重逢,是依賴消耗巫靈的靈魂和生命得來的,一種剜心之痛襲來,她抱住雙膝,失聲痛哭。
大家都有些呆愣,胡曼莎輕擁著她,撫摸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啊。”又對大家說:“昏迷的人醒來都容易這樣,好了好了啊......”
江海貝也蹲下來,她有些歉疚,方才他們都只顧著向神山歡呼,等發現金歡喜癱坐在地時,已經是幾分鐘之后。“別哭歡喜,你快檢查一下,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尤其是頭部,雖然只是昏迷了幾分鐘,但在高原就太危險了!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說出來!”
沈夢昔一愣,止住哭聲,她感覺,仿佛過了幾輩子那么久,而他們說,只有幾分鐘!
她茫然地搖頭,又想起自己的身世,忍不住眼淚又落了下來,脆弱得如同孩童。
眾人七手八腳將沈夢昔扶到車上,再不敢多停留,兩車一前一后,往回趕去。
沈夢昔禁不住回頭,從車后窗看著隱入濃霧的岡仁波齊的方向,恍然若夢。
越野車后座,胡曼莎摟著沈夢昔,絮絮叨叨,“歡喜,你都沒看到,神山顯現的一刻,簡直太美了,竟然是一片金光,金紅色的山,你見過嗎?你說,又不是清晨日出,這光線是怎么折射來的也不知道,金光散去,還出現了七色云彩!七色的耶!長長的一條,非常非常漂亮!轉山的人都驚呆了,誰也沒見過這樣的奇觀,好些人立馬跪地磕頭,他們幾個是軍人和準軍人,倒是沒啥,我可差點給跪了你知道嗎?那心情,你是沒法理解的,唉,你暈著沒看到太可惜了!你說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嚇死我了......”
沈夢腦子里想著巫靈,想著關于真實世界和幻影的說法,心不在焉地回應了一句,“沒什么。”
開車的梁干事心有余悸,“可別大意了,上個月,有個來日光城旅游的女孩,先是感冒,然后病情加重得了肺炎,第三天就死掉了。金小姐你可別不當回事,我建議,我們就此趕往工布吧,去樟木還要翻越兩座高山,山路險峻,海拔也是五千多米,恐怕你會受不了。工布的海拔較低,空氣濕潤,有小江南之稱,你去了好好休息游玩一番,再經日光城,盡快返回內地吧。”
周英聽了也贊同,“對,歡喜,咱們幾家的房子就在工布,去修整幾天吧。咱們是來逃命的,可不是來玩命的。”
“瞎說什么呢!”胡曼莎瞪了周英一眼。
沈夢昔看著窗外光禿禿的山,沒有應答。
“歡喜,你要吸氧不?”周英回頭問,指著胡曼莎說:“你就知道自己吸啊,她是病號!”
“我,我忘了!”胡曼莎結結巴巴地說,“我真是忘了!沒想那么多!”
“你就是自私!”
“你才自私!你從小就知道搶我和海貝的零食!”
沈夢昔搖搖頭,“我真的好了,不用吸氧。”那一絲絲的脆弱,已慢慢消散。
“歡喜,你別任性,如果供氧不足傷到了大腦,你后悔都來不及。”周英說。
“嗯,我知道。”沈夢昔謝過他們,閉目調息內觀。
她一時還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世,不能接受方才的經歷,也沒有調整好大起大落的情緒,最需要的是安靜。
內觀之下,一切如常,唯一變化的是她的大腦,她察覺大腦溝回比例更大,神經細胞和神經連接,也更加有效地工作,松果體變大了一倍,只要她想,就能接收到一種神秘的信號,這些信號以電波方式傳入大腦,形成酷似曼陀羅的畫面,她還能夠瞬間調取一段從前的記憶,比如剛才神游太空的經歷,一幕幕回放,仿佛再次身臨其境,甚至還多了許多金歡喜遺忘的記憶。
最大的弊端,就是從前幾世的已被遺忘的痛苦記憶和感覺,重又回到心中,讓人窒息。
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摒除雜念。
睜開眼睛,她摸摸胡曼莎的手,骨肉勻停,柔軟細白,十指纖纖,指甲飽滿,這觸感,這視覺,怎么會是虛幻的?她用食指和拇指捏了一層皮,拎了拎,胡曼莎啊的一聲尖叫,打開她的手,“好疼!你干嘛掐我?”
是啊,她在呼痛,這怎么會是幻影?
沈夢昔對她笑笑,胡曼莎捏捏她的臉,“還說你腦子沒出問題?你看看你!咦?臉蛋都小了,哎?我怎么覺得這會兒工夫你就瘦了好多啊!昏迷也會消耗脂肪的嗎......”
經過一處懸崖,沈夢昔看到左側山下有一個玩具車一樣的東西,梁干事惋惜地說:“又是大貨車。”
盤山再下一圈,他們看清,崖底,一輛橘紅色大貨車猶如小小玩具,歪斜倒扣著。
胡曼莎發出驚呼,“天哪,這連尸體都收殮不了吧?”
梁干事默認,眾人都不語了。
沈夢昔閉目,靈識向那事故現場探去。
她驚奇地發現,從前只能散到五十米的靈識,如今竟是無限延伸了!仿佛只要她愿意,都能伸到月亮上一般。
這算是岡仁波齊給她的奇遇嗎?
一車鋼筋散落各處,貨車司機死在駕駛艙中,看著尸體腐敗程度,約莫已死去近一周了。就在她打算收回靈識時,忽然發覺一個行將潰散的人形紅光在駕駛艙的背陰處,瑟瑟發抖,沈夢昔感嘆,原來人的靈魂竟真是紅色的。
她以靈識輕觸了它一下,那魂魄抖得更加厲害,馬上就要崩潰,沈夢昔立即向它釋放善意,祈愿它去往安寧之處,誰知那紅光竟然猛地大盛,透露著無盡的歡愉,充滿感激地沖著沈夢昔合十行禮,慢慢飄向了空中。
沈夢昔苦笑一下,她像是天生懂得這些,知道如何安慰死去的靈魂,如何讓靈魂歸天。
她忽然涌起一個奇怪的想法,人死后去的世界,或許就是一個高維世界,一個活著的人感受不到的世界而已。
至于死后靈魂到底去往何處,那又是一個等待她破解的謎底了。
——這世界是幻影嗎?
好吧,即便真的是幻影,那老娘也要真實地活!
沈夢昔攥緊了拳頭。
“歡喜,別發呆了。”胡曼莎又來捏她的臉。“皮膚可真好啊!歡喜,你昏迷的時候哭了,流了好多眼淚,特別傷心特別委屈,抽抽搭搭的,還喊媽媽媽媽,像個小孩子。”說完她又拍拍沈夢昔的手,“別難過了,歡喜,這世界就是這么無奈,不是所有女人都懂得怎么當媽媽,也不是所有媽媽都對兒女無私奉獻,再說,也沒這個硬性規定是不是?嗯?”說完,歪著頭,去看沈夢昔的眼睛。
“嗯。”沈夢昔被她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了,也捏了捏她的臉。
車速一直不快,休息的空檔,沈夢昔在素描本上畫下了巫靈的畫像,又將那旋轉的畫面,以曼陀羅的方式試著畫出來,但總覺似是而非,具體哪里不對,又說不出來,到后來,越想腦中越是一片混亂,靈魂、巫女、天神、平行時空,交替循環,清清楚楚,只是不能描述,不能畫于筆端。
“你畫的什么啊?”胡曼莎推推她。
沈夢昔回過神來,汽車已經開動了,她收起畫本,對胡曼莎笑了笑,“隨便畫幾筆。”
“你們搞藝藝術的就是這樣,看到美景不是唱歌跳舞,就是畫下來。”周英回頭笑她們兩個,看胡曼莎把頭靠在了沈夢昔的肩膀上,“哎,你別壓著她!”
“你管不著!”胡曼莎翻了他一眼,“事兒媽似的!”不知為什么,她越發喜歡待在歡喜的身邊,抽抽鼻子,“歡喜,你身上有種好聞的味道,是什么香水?”
“沒有,我不用香水。”
“那一定是你自己的味道,嗯,是你靈魂的味道,嘻嘻!”胡曼莎笑嘻嘻地說。
“什么味道?我怎么聞不到?”周英又回頭。
“滾!哪兒都有你!”
車窗外美麗的風景,也禁不起從早看到晚,何況是看過一遍的,胡曼莎睡著了,周英更是打起了呼嚕。只有沈夢昔一直看著窗外,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