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管局的調查員們在光展的會議室里坐了一天,在把有關林淼淼的文件翻了個遍后,再次把合規叫了進去。
“林先生的開戶材料有缺失,”調查員攤開文件夾,“這份資產證明并不能直接證明他的資金來源,我們需要看到他的收入明細。”
合規的眼睛如雷達般掃過手中的證明,“我要跟同事確認一下先,稍后答復你們。”
他火急火燎地去找了當時審核林淼淼開戶的Tina,Tina回憶起這份材料是趙然拿給她的,于是焦點又再次落到了趙然的身上。
“這份資產證明你有印象嗎?”合規把證明遞到她跟前,“上面說客戶是該公司的股東,但沒有進一步提供相關的收入明細。”
她從上到下把證明看了一遍,時隔久遠,她的記憶需要被激活。忽然,她的大腦似是閃過了什么,慌張之下手指不自覺地捏著手中的證明,“這個…他們怎么會查到這個呀?”
“他們查得細嘛…我們的銷售文件是萬無一失的,我本來以為他們很快就可以走了,沒想到開戶文件被查出了問題。”合規一臉焦慮,“不然你聯系一下客戶,問問清楚,盡快讓他們補開一個。”
補開?開玩笑!她的心里比誰都清楚,這份證明是假的。她怎么也沒想到這老底竟會被金管局翻出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等一等,我給客戶打個電話。”
她硬著頭皮給林淼淼撥了過去。
“喂?”響了幾下后,電話里傳出他低沉的聲音。
“淼淼,有個很緊急的事,你還記得你開戶時候的那份資產證明嗎?”
“怎么了?”
“金管局現在在查你的材料,他們查到了你爸的這個資產證明有漏洞,要我們解釋。”她咽了咽口水,“你最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了,必須馬上讓你家親戚開出他的收入明細!”
“搞什么啊!那個公司本來就是我大伯的,跟我爸一點關系都沒有,怎么開啊?”
“火燒眉毛啊!你趕快幫忙問一下吧,不然我們都得完蛋…”
“什么叫我們?當初是你出的主意,讓我爸去開一份假的證明,現在東窗事發就想把責任推到我身上!”
“淼淼,我知道你是在氣頭上,所以才會去金管局那兒告狀,可銀行的事情你真的不清楚…”
“是啊,我不清楚的事情多著呢!”他氣憤地打斷了她,“比如你除了賣產品,還賣肉!”
“你…什么意思?”她一下子被點中了死穴,僵在那里。
“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
他狠狠地掛了電話,留下“嘟嘟嘟”的忙音在她的耳邊回蕩。“賣肉”這兩個字似一把銳利的斧子把她的自尊心劈成兩半,她還來不及委屈,就又被合規叫了去。
“怎么樣?客戶怎么說?”
她面露掙扎之色,終究承受不住內心巨大的壓力向合規和盤托出。
“證明是假的,客戶根本不是這個公司的股東,當初是他讓親戚幫忙寫的。”
“啊——這些你當初都知情?”
她點了點頭。
“趙然!你知道造假的后果嘛!”
她低著頭一語不發,兩人原地僵持了三秒后,合規搖了搖頭,轉身朝Angelina的辦公室走去。
Angelina自然是火冒三丈,然而她的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恐懼。客戶信息造假對私行來說是天大的事,搞不好會被貼上洗錢的標簽,在她十多年的管理生涯中還從未出現過這樣的丑聞。她知道金管局的厲害,紙是包不住火的,一場危機公關迫在眉睫。
她開啟了緊急作戰模式,與合規一起同金管局周旋,秉著坦白從寬的態度,希望能把對光展的處分降到最低。
送走了金管局的人,她立刻給大老板去了電話,硬著頭皮頂住了一頓炮轟后,她再次把合規和江盈楓叫了過來。
“一小時后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商討對策。“她如臨大敵,”高層會動用關系去和金管局溝通。“
她一臉嚴肅地看向合規,“合規部是怎么搞的?為什么這樣明顯的漏洞都沒有發現!這幾天都不要回去了,讓你的部門把過去五年所有客戶的開戶文件重新翻查一遍,發現問題馬上處理。”
她嚴厲的目光又迅速移到了江盈楓身上,“讓所有的banker自查,如果先前有欺瞞行為,現在交代還來得及。”她咬牙切齒道,“那個趙然,我再也不想看見她。“
江盈楓點了點頭,她對這位女強人在危急關頭秋風掃落葉般的表現心生佩服。
Angelina低頭扶額,“對光展的處分很快就會下來,我們要做好準備,消息一旦公布,客戶肯定會很激動,我們的日子不會好過。”
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沒想到會在陰溝里翻船。在去年底的公司高層晚宴上,董事會的人親口告訴她,熬過了今年,她便可以入選董事會,成為公司歷史上第一位女董事。為此,她拼盡所有也要讓公司的業績在今年有所突破。可她做夢都沒有想到,半路殺出了一個趙然,欲阻擋她走向人生的巔峰。
江盈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定了定神,接下來有一場硬仗要打。不過在這之前,她還有一件事要處理,那就是趙然。
不知怎的,這姑娘總能讓她想起過去的自己,這次的事件也不例外,又勾起了她被迫離開G&C的回憶。那是一段心寒的遭遇,使她徹底看清了大公司的無情。
她本該把趙然叫過來,好好談談,像之前那樣開導她一下,可猶豫之后,她決定還是公事公辦,直接讓人事部處理。時過境遷,對于這個姑娘的事,她已不愿再插手。
不出意外,趙然被即刻解雇,除了私人物品外,她不能帶走任何與工作相關的東西,哪怕是一支公司的紀念筆。她關上電腦,拔下手機充電線,拿起包,在眾目睽睽下由人事陪同走出了辦公室。
移步大堂處,她的目光落向了那面碩大的落地窗,她望向窗外,突然眼前飛過了那只中環老鷹,只見它雙翅劃過長空,漸漸地消失在這鱗次櫛比的樓群深處。
走出大樓,一道斜陽直刺她的雙眼,令她有些暈眩。周圍的樓宇叢林像極了一個迷宮,讓她一時間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她的身體本能地朝前挪著步子,余光掃到了斜前方一輛紅色的的士,她轉身順勢抬了抬手,一股腦地坐了進去奔向家中。
一小時前她還在查看歐洲攻略,想著給媽媽挑個名牌包包,給爸爸買雙高檔的皮鞋。事實上,她對生活的期待遠不止這些,口袋漸深的她正籌劃著搬去一個大公寓,像江盈楓那樣的高檔屋苑,憑借如今事業的勢頭,她甚至有計劃再攢個兩三年就在香港買房,把父母也接過來,徹底揚眉吐氣。
做banker才一年多的她已經習慣于出入高級餐廳、名牌裹身、豪車接送的生活。這間她剛來香港時租住的小公寓已裝不下她膨脹的自我。
奈何灰姑娘的水晶鞋終究還是要脫去。她抱腿蜷縮在床上,透過墻上那扇小窗戶呆呆地凝視著對過同樣破舊的大樓。她那無處安放的殘破靈魂終究只能被這不足五平米的臥室收容。
光展的處分還沒下來,謠言總是先行一步。不知是哪家競爭對手的消息如此靈通,此事迅速在業內擴散開來。本來只是客戶信息造假這么簡單,結果被越描越黑,變成了光展幫客戶洗黑錢。這兩天已有不少客戶前來質問,令江盈楓疲于應付。
為了能睡個好覺,昨晚她把手機關了放在床頭柜上。盡管如此,她還是睡得不踏實,七點不到她就醒了,輾轉反側后決定坐起身來,第一件事便是去摸手機。說來也怪,她才開機,電話就進來了,似是知道她起床了一般。
“江小姐,你怎么才接電話?不會是故意躲我吧!”
電話那頭是地產大佬謝先生,從G&C一路跟她到了光展。在G&C的時候她曾幫他解決了融資問題,保住了他的項目,在光展,她又為他申請到了優惠貸款,提升了他的利潤。
她拿起床頭的靠枕墊在了身后,心里盤算著憑兩人的交情,謝先生應該還是好說話的。
“不好意思啊謝總,昨天我有些不舒服,很早就休息了。什么事這么著急呀?”
“虧你還睡得著啊,光展出事了你怎么沒跟我說?”
“光展出什么事了呀?”她故意笑道,“您這是哪里的消息?”
“你這樣說就不厚道了,我在其他私行的朋友都跟我說了,幸虧他們提醒我,要我一定問清楚。”
她輕按太陽穴,“謝先生,光展現在還好好的,您讓我回答什么呢?我們是一家老牌的歐洲銀行,這么多年的風雨都過來了,這些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這些話你就不用跟我說了,”他沒了耐性,“這幾年你們在香港的生意并不怎么樣,據我所知你們的規模還在萎縮,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她打從心底里佩服這些客戶,一個個都可以去做情報工作。
“光展的經營一切照舊,沒有任何變化。”連日來重復同樣的話讓她有了些不耐煩。
“看來你是不愿跟我說實話了。”他即刻翻臉,“虧我還那么相信你,我要立即銷戶!”
這當頭一棒打的她猝不及防,或許是起床氣還沒散,又或許是這些天的怨氣積累到了頂點,她爆發了,“謝總,既然您知道光展的生意不怎么樣,當初為何要來這里開戶呢?”
“那還不是因為我信任你!現在倒好,你故意隱瞞光展的真實情況,我還怎么信任你?”
“信任?“她冷笑一聲,”什么事能瞞得過您啊?您真正擔心的應該是之前答應您的低息貸款會不會泡湯吧?“
電話那頭靜默了。
“當初您來光展開戶,就是沖著我給您申請的優惠貸款,這個優惠我們是只給老客戶的,名額非常有限,您作為新客戶本來是根本不可能享受到的,是我——說服了各個部門的老板給了您特批!“
“怎么,你現在是跟我算舊賬嗎?“
“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是我幫你搞定了融資,讓你的項目不至于停工,現在又是我,費盡心思幫你申請到別人想都不要想的貸款,這些對你來說都敵不過那些捕風捉影的謠言?你這種人根本不配談信任!”
她狠狠掛斷了手機,順勢丟到床邊,仰頭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一次徹底的痛快,給她帶來了突出重圍般的自由。
她一步步闖蕩到今天,曾不止一次在腦海里草擬了辭職信,幻想著甩在老板臉上,不再看這些有錢人的臉色。可每當面臨最終抉擇的時候,她又不得不重新掂量,舍不得手里這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成就頃刻間打了水漂。
這時,手機再次響起,她無精打采地看向屏幕,是陳美玲。
“光展出事啦!到底怎么回事啊?”
她翻了個白眼,這么大的消息怎么可能少了這位八卦女王,“喲,你才知道啊?晚了晚了。”
“什么晚了?剛剛才出的新聞啊。”
“新聞?”
“你快打開《香江衛視》,正在播的就是張千愛。”
“張千愛?”
江盈楓一頭霧水,立刻打開電視,屏幕上幾個大字直擊眼底:“張千愛借光展泄私怨,繼女哭訴無門討公道”。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把電話那頭的陳美玲忘得一干二凈。
“喂?喂!盈楓!”
良久,她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美玲姐,我先掛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位在她面前扮相可憐的聞雨琪竟出現在電視上控訴張千愛和光展里應外合不讓她繼承父親的遺產。面對鏡頭,她顯得沉穩老練,絲毫不怯場,一字一句都擊中要害,收割同情。
“你說張千愛和光展里應外合,是否有證據?”記者問道。
“我這里有一段錄音,是我同另外一名客戶經理通話的內容。這位客戶經理去找過張千愛,希望她提供我爸爸的證明信息,但被她當場拒絕。而且Angelina也知道這件事,并且支持張千愛的做法。”
江盈楓有如五雷轟頂,心里像裝著十八個吊桶打水一樣七上八下。她居然被人錄音了,還在全香港最大的電視臺播了出來。那是她在見完張千愛之后給聞雨琪打的電話,為的是讓她知道她愛莫能助。她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都說了些什么,那些無心之言竟被斷章取義的拿來當作證據。
她的腦袋“翁”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