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下。
由于缺少藥材,顧曦月一直沒有退燒。好幾處傷口甚至出現化膿腫脹的跡象,眼看著傷口附近的肉就要壞死,張蒲決定冒險往大本營方向前進。
他們用身上僅剩的干凈布條給顧曦月重新包扎之后,趁著黎明未至,偷偷摸摸的走出斷崖口。
行至日上中天,隊伍中有一個士兵突然一改之前頹廢的狀態,非常興奮的對張蒲說:“伍長!俺聽見俺娘在叫俺回家吃餃子,俺得先走一步了。”
張蒲眼色復雜的看著他,啞著嗓子問他:“好,你想往那邊走?”
“那邊!”他一邊說一邊往回走,“從那邊的斷崖下去,就到俺家了。”
“伍長,他這是……”
餓瘋了?
“讓他去吧,總比被匈奴人抓去當干糧好。”
幾人目前所處的地勢相對比較高,在這里可以透過葉隙看到他們之前躲避的斷崖口。
只見那個說著要回家的人興奮的跑到崖邊,尋到一處高地,沖正南方連磕了三個頭,起身后回頭看了一眼張蒲他們的方向。最后,縱身一躍。
“走。”張蒲轉過頭,繼續開路。
幾人又行到一處山坳中,此時已經是傍晚。正打算找一處避風的地方休息一會兒,張蒲突然被一支箭擦過臉頰。
“隱蔽!”
話音剛落,前方不遠處突然冒出十多個搭弓持刀的匈奴人正沖他們奔過來。
“快跑!”
身后幾人立馬四散開來,背著顧曦月的那個小兵很機靈,在密林中一通拐,竟然真的甩開了追擊的匈奴人。
他背著顧曦月艱難的往山頂爬去,幾乎是一步一個踉蹌。
顧曦月的傷口不停的在殘破的盔甲上摩擦,血水一顆一顆的從破爛的甲縫中流出。疼痛將她喚醒,她不安的動了一下后才發現自己被一個骨瘦嶙峋的人背在背上。
“你……叫什么?”顧曦月啞著嗓子問他。
不等對方回答,顧曦月突然聽到一聲呵斥。
“什么人!暗號!”
“龍城飛將在!”身下的人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沖著聲源興奮的喊。
“胡虜不度山!”
黑暗中出現一個大個子,顧曦月總覺得對方的聲音很熟悉,可惜腦子里是一團漿糊,讓她無法思考。
“趙統領!”
顧曦月瞬間清醒,激動得顧不上傷口,大張著嘴巴想要說話,可她就像啞巴了一樣,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顧丫頭!怎么傷得這么重?!”趙云焦急的接過顧曦月,抱著她就像抱著個初生的嬰兒一樣,一動不敢動。
“趙統領,此時說來話長。當務之急是要把顧校尉送回大本營療傷!”
“好。交給我吧,你先跟他們去。”
趙平轉身就要走,沒幾步就感覺顧曦月在拽他的衣角。
“別亂動,叔帶你回去。”趙平低聲說著。
“他……”顧曦月伸出手指往趙平身后指,用盡力氣才說出一個字。
趙平瞬間會意,轉身叫住之前那個小兵。
顧曦月的眼睛有點浮腫了,她盡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對方的樣子,氣若游絲的問他:“你的……名字。”
那人一愣,很快回答:“林溪午。”
“謝謝。”羸弱的軀體再也支撐不住巨大的流血量,顧曦月說完便再次暈過去。
“趙統領,顧校尉她……”林溪午看著她暈過去,很焦急的說,“她被呼耶坤傷得很重。”
趙平不由得嘆氣:“我帶人送她回去,沒什么事你先和剩下的人退守山頭。”
“統領,張蒲張伍長他在山下遇襲。”
“你帶人下去看看,能幫就幫。”趙平對旁邊的一個副手交代,又對林溪午說,“小兄弟,這仗打完,我趙平一定得好好謝謝你。”
說完,趙平帶著幾個人匆匆沒入黢黑的胡楊林。
“軍師,關口已經控制住了。”說話的是前鋒陶滿,他看著姜南書陰沉沉的面色,猶猶豫豫的說出后半句話,“我們……還沒有找到顧校尉。”
“搜山。”姜南書圍著沙盤走圈,不耐煩的下達命令,“分兩隊,我帶人從老丘林開始搜,你們自關口開始。遇到匈奴人給我就地斬首,你們是殿下培養十多年的人,別告訴我你們辦不到。”
“是。”陶滿滿頭大汗的退出營帳,又恢復原本的嚴肅狀態,開始點兵。
一路上沒有遇到匈奴人,讓趙平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已經知道了白虎口遇襲,陸協失蹤的事,對于顧曦月,他總覺得她能保護好自己。可直到他親手接過林溪午背上那個血人時,他才追悔莫及,后悔自己沒有注意到顧曦月早早就表現出來的,為了能打贏敵人而無視生命的性子。
行至山腳,走在趙平前面探路的人突然腳下一空。瞬間,一處約有兩人高,一丈寬的深坑出現在他面前。
落進去的人哀嚎幾聲就沒了聲音,趙平艱難的轉過頭,繼續悶聲趕路。
“趙統領小心!”
不待趙平回頭,身后的人抬手擋住一只射向他面門的長箭。
電光火石間,趙平抱著顧曦月就往低矮處的灌木林跑去。
“唔……”劇烈的移動讓顧曦月的傷口再次開始滲出血珠,疼痛與不適讓她忍不住發出呻吟。
趙平的心被揪起來,懷里這個人幾乎是他一手帶大的,他儼然已經把她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
“沒事的,沒事的。”趙平靠著一處土墻喘氣,輕身安慰著她,“丫頭,沒事的。”
顧曦月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久很久的夢,這個夢時而讓她渾身如同遭受凌遲般痛苦,時而讓她如墜無盡深淵,感覺黑暗中無數雙手在撕扯她的身體。
她能感受到傷口處正在慢慢流血,能感受到內臟正在慢慢衰弱。這幾天,她總是能聽見很多人的聲音,有格娜的,陸協的,常緒的,偶爾還有顧止行的。那些聲音很空洞,顧曦月根本聽不清。
此時的她頭腦異常清醒,更加確切的感受到了撕裂的傷口正漸漸深入到她的肺腑。
“趙叔。”
聽到顧曦月嘶啞的聲音,趙平連忙抬手輕捂住她的嘴:“噓。叔知道你想說什么,放心,叔會保護好你的。”
顧曦月不再說話了,她現在疼得生不如死,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強撐著這副沒幾塊好肉的軀體。
也許,是為了不辜負這一路上一直護著自己的人;又或許,是為了能再次回到她闊別十五年的京都,回到沈瑾和顧止行的身邊,顧曦月還記得自己告訴過沈瑾,今年過年她會隨主帥回京述職;亦或許,是為了——姜南書。
是了,她還沒有告訴過姜南書那件事。
他還不知道,她喜歡他。
四周傳來一陣陣的轟鳴聲,隨之而來的,是順著山勢滾下來的大量巨石。趙平腳比眼快,抱著顧曦月貼著土墻就往不遠處的一處凹陷的石坑跑過去。
他的身形過于龐大,土墻只能遮擋部分身軀,而他為了不壓到顧曦月的傷口,不得不將本就暴露在土墻之上的腰背高聳。
一時間,路過的石球,碎石塊,被雜碎揉帶而來的荊棘接二連三的從他身上滾過。待他到達安全地界時,已經是累的大汗淋漓,面容慘白。
巨石滾落的聲音讓姜南書的心狠狠一緊,他下意識的覺得那就是顧曦月的方位。
077走到他身邊問他:“軍師為何停下?”
“你帶一半的人先去老丘林。”姜南書轉動韁繩看都不看一眼077,又對著098說,“你帶剩下的人跟我來。”
來到大致的位置時,姜南書的心跳開始越跳越快,他不敢去想最壞的結果。
“分開找!”說著,他利落地翻身下馬。
面前的胡楊林里長滿了灌木,他只能一寸一寸的開始尋找。良久,他終于找到一塊圓滾滾的巨石。
沿著巨石留下的痕跡,他很快找到剛剛那些巨石滾落的中心地帶。姜南書往下望去,天邊的黎明已經出現,可林中仍是黑壓壓的一片。
突然,他看到遠處一個微微移動的小黑點。仔細看過去,那里比周圍更黑一點,似乎是一個凹陷。
姜南書頓時心如擂鼓。
是不是顧曦月?是不是?
一路小跑下去,姜南書看著那個小黑點越來越大,呈現出很不規律的形狀。
待他走近之后,那黑影突然發出聲音:“軍師?”
姜南書對這個聲音異常熟悉,他再一看,自己面前的人,不正是趙平?可他懷里的又是誰?
“快來接一下顧丫頭,軍師。”
一句話猶如五雷轟頂,姜南書顫抖著身子蹲下,看著顧曦月滿身的血污,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背上吧。”趙平喘著氣說,“你抱著她不好走小道,既然你能過來,那白虎口也就安全了。帶她先回那里吧。”
姜南書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像一只提線木偶似的跟著命令轉過身體。在趙平輕輕的把顧曦月放到他背上之后,他才終于回過神智。
“趙統領,你不跟上嗎?”姜南書轉過身問他。
“我歇一會兒。”趙平長吁一口氣,沖姜南書揮揮手,疲憊的說,“快走吧,我認得路。”
“好。我會找人接應你的。”說完,姜南書背著顧曦月就往林外走去。
顧曦月怎么這么輕?
她怎么變得像一片能被一陣風吹走的羽毛一樣輕?
他不敢多想,可自從他碰到顧曦月之后,他總覺得顧曦月正在慢慢消失,恐懼與悲痛如一條爬上他心頭的毒蛇,一口咬在他本就破碎不堪的心上。
“子卿……”顧曦月氣若游絲的喊著,仿佛是在確認是他一般。
“我在。”姜南書紅著眼睛回答,說出的話帶著濃濃的鼻音“我在,曦月。”
“我想……回家。”
“我帶你回家,曦月,你別睡。我帶你回家。”
“我給你,唱一首歌。”顧曦月費勁的睜開眼睛,腦袋趴在姜南書的肩上看著他,“好不好?”
“好。”
話音落下,顧曦月開始慢慢哼唱起來。這是一首他從聽過的歌謠,曲調很奇特,一會兒哀婉一會兒豪邁,就像有人在用溪水演示大海的波濤一樣。
靜靜地聽著顧曦月斷斷續續的吟唱,姜南書總覺得自己看見了她在燭光中親吻自己臉頰的畫面。
他無奈的刪除這段臆想,注意到顧曦月的歌聲漸漸停止,姜南書連忙接上話頭:“真好聽,曦月,回去之后教我唱好不好?”
背上的人久久沒有回復,姜南書不由得心下一沉,連忙轉頭輕聲呼喊:“曦月?”
“嗯。”
這一聲比貓叫還小的回答,讓姜南書的心再次落地。
“你看,太陽出來了。”
“嗯……”
“曦月?”
“我在……”
顧曦月的聲音越來越小,姜南書的理智已經讓他淚眼朦朧,可他仍然不死心的和顧曦月一問一答。
還在嗎?
我在。
眼看著就要走到關口,姜南書越來越頻繁的和顧曦月說話。
“曦月,你唱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我忘了……”
“忘了沒關系,回京都之后教我唱好不好?”
“好……”
“那作為回報,我教你做糕點怎么樣?”
“好。”
顧曦月已經完全睜不開眼睛,蓄滿淚水的雙眸模糊著她僅有的一點視線。姜南書的聲音越來越遠,她只能虛弱的回應著。
此時的她感覺自己變得輕飄飄的,持續給她造成痛苦的傷口也好像消失不見,原本看不到的姜南書開始漸漸清晰起來。不過,都是一群清晰的幻影。
“顧姐姐,今天還去護城河邊摸蝦嗎?”
“顧姐姐,我爹怎么老是罰我啊?”
“姐姐,我弱冠之后去西北找你好嗎?”
“顧參將,好久不見。”
“顧參將?”
“姐姐。”
“曦月,我帶你回去。”
“曦月……”
……
這就是走馬燈么?
顧曦月有點慶幸自己還沒有告訴姜南書自己的心意,否則,姜南書在以后的歲月里回想起她,只這一項,恐怕就能讓他對她避如蛇蝎。
真可惜啊,顧曦月想著,她還想再回京都陪沈瑾看一場煙花,還想再見一面顧止行和顧玉鏡。
我還想再陪你幾年呢,姜南書。
可惜,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盡人意。
姜南書很清楚的感受到顧曦月漸漸下垂的手臂,以及慢慢消失的呼吸。
在她徹底不再回復他的問題之時,姜南書已經沖進關內的醫療處,放下顧曦月后,他瞪著布滿赤紅血絲的眼睛找來軍醫。
被拽來的軍醫連脈都沒搭上,只顧曦月看了一眼就說:“軍師,顧校尉的傷口已經沒救了。”
“你都沒有搭脈!”姜南書咆哮著將他拽到病床前,“她怎么就不能救?她不過只是昏迷了而已,怎么就能說是沒救了!”
軍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指著顧曦月腰后方一處裸露的傷口說:“軍師,這里的肉已經出現中毒跡象,傷口一看就是是深入腎臟的程度,毒素從內向外滲透,你在皮膚上都能看出來,那里面早就爛透了。”
姜南書聽完,跌坐在床位,像是被抽干了力氣似的問他:“沒有別的辦法嗎?”
“沒有。”軍醫嘆了口氣,又安慰到:“逝者已逝,軍師還請節哀。”
姜南書沒有回答,軍醫說完后就離開了。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不真實,明明他記憶里的顧曦月,即使是受傷,即使是昏迷,也是可以有朝一日和他再次相見的。
絕對不是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再也不能回應他的任何話,再也不能叫他一聲“子卿”。
一個女兵端來一盆水,說要給顧曦月處理干凈,姜南書渾渾噩噩的走出去。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就像一潭死水一樣。
等到女兵出來之后,姜南書再次看到顧曦月時,他終于嘗到了心痛如絞的滋味。眼淚開始控制不住的流出眼眶,無盡的悲慟讓他只能像個啞巴一樣無聲的哭泣,他不愿意去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顧曦月的事實。
他的曦月明明應該在草原上策馬狂奔;在瑰麗的戈壁上意氣風發的搭弓射箭;在元宵佳節和他一起去看邊棠鎮的喧囂燈火;在大雪紛飛時和他一起度過二十五歲的生辰……
她本應是西北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鷹啊!
姜南書雙手捂面,雙手接過一捧又一捧眼淚。他感覺自己已經是呼吸困難,頭暈腦脹,雙眼一片漆黑之前,他下意識的伸出手拉住顧曦月,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覺得能在醒來時再次見到她。
再次清醒過來時,顧曦月已經被放入棺木之中。
“父皇下令,追封她為昭平將軍。”楚劭遞給姜南書一杯茶,垂眸說。
“我要去見她。”姜南書的聲音說不出的沙啞,他現在就像一個毫無生氣的傀儡,不管別人對他說什么,他都只有這一句話,“我要去見她。”
“子卿,藥的副作用出現了。”楚劭坐在他旁邊異常冷靜,“你的五臟六腑承受不住太大的情緒波動,還是不要去見顧將軍了。”
“殿下,我要去見她。”
“……”楚劭不再勸他,拂袖而去,“去吧,本宮先走一步。”
他們已經回到大本營,顧曦月的棺木就在她的營帳之中,棺蓋還沒封上。
姜南書走進去,他站在棺木旁邊盯著顧曦月慘白的面容,就好像時間停滯了一樣。
棺木中的顧曦月穿著她最常穿的銀色甲胄,還是扎的一束高馬尾,堅硬冰涼的頭盔放在她的手邊,好像她隨時會醒過來嘲笑淚眼朦朧的姜南書。
姜南書從懷中拿出一方紅布,慢慢彎腰放在顧曦月的頭盔下。
那是他不久前讓沈瑤給他寄過來的紅蓋頭。據說,是沈瑾送他的出生禮,讓他送給自己的心上人。
“軍師。”
姜南書微微回頭,陶滿正抱著個雕花木箱走進來。
“這是我們整理出來的,顧將軍的遺物。”陶滿將木箱遞給他,又說,“殿下已經回京,這里有我們駐守,軍師也盡早動身吧。”
姜南書抱著這沉甸甸的箱子,哽咽良久才說:“清點人馬,明日為顧將軍……蓋棺。”
陶滿走出去后,姜南書慢慢滑坐在地上。他靠著停放棺木的架子打開手里的木箱。
箱子里有很多信件,幾乎全是姜南書給她寫的,每一封都被顧曦月標注上了日期。
木箱最下層有一個手掌大小的首飾盒,姜南書覺得那盒子有點眼熟,打開之后發現里面赫然擺放著一對玉鐲,正是他送給顧曦月的那一對。
“你不是說,有了這個鐲子,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嗎?我把它隨身帶著,這樣你就能找到我了。”
“你過來,我保護你!”
兒時的回憶涌現出來,那個月夜他們的約定讓他刻骨銘心十五年,直到此刻,姜南書才知道,原來記得的,不止他一個人。
顧曦月還記得。
十五年前的幼稚約定。
她一直都記得。
姜南書一直在顧曦月的棺木旁守到第二天早上。封棺儀式很快完成,姜南書撫摸著棺蓋,沙著嗓子說:“曦月,我帶你回家。”
秋風颯颯,姜南書帶著身后浩浩蕩蕩的隊伍,一步一步往京都走去。
胡楊葉紛紛揚揚的落下,為生命的終章獻上最后一曲離別之舞。
至京都,已是雨雪霏霏之時。
乾元帝用大將軍的禮儀下葬顧曦月,轟轟烈烈的葬禮持續了三天。滿城的素縞與積雪混合,風刮過片片雪花,發出淺淺的聲音,就像上天賜予世人的嗚咽。
姜南書跟在沈瑾身后,在最后一抔黃土覆上墳丘時,沈瑾再次失控的哭出聲來。
寒風凜凜,眾人扶著沈瑾離去。天地之間,只留下兩個一大一小的墓碑。
建安侯顧止行,字守川。
乾元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立。
昭平將軍顧曦月。
乾元十三年,十一月三日立。